魏思祐撑着一口气,“老夫人,您这什么意思。”
她撩开布帘,一探头,借着日光,看到老夫人。
登时魂飞魄散,跌坐在地。
这一跤正摔在台阶上,魏思祐也顾不上了,手脚并用爬下台阶。
心脏先是漏跳一拍,继而咚咚乱响,过犹不及地将刚才那一拍补齐。
太、太他妈可怕了······
即使,魏思祐自诩见过几个牛鬼蛇神,还是被老夫人吓得一哆嗦。
日光照进去的一瞬间,魏思祐看到——
老夫人的脸上,密密麻麻长着深黄凸痘,有些初露痕迹,有些涨得薄红,有些已经熟破,白脓流了满脸。
像是脸上挤满小小的眼睛,然后一个个戳破了,淌出眼珠水来。
她坐在圈椅里,太矮了,脚不着地,勾着脚尖,也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椅腿。
短胳膊支在桌沿,桌上一支短蜡烛,没点着。似乎很旧了,蜡身灰蒙蒙,非常寒碜。
魏思祐腔子里那点屈辱荡然无存,连滚带爬地挪了几步,恨不得把刚才接纸的手剁了。
偏室木门嘎达一响,思福推门而出,两腮圆鼓鼓的,嘴角都是点心渣子。
她含含糊糊道:“思佑姐姐,怎么啦。”
魏思祐拉起思福就想外跑,可是身后传来催命般的一句:“思祐呐。”
思福一开口就往外喷红豆糕屑,只好一手捂住嘴巴,一口兜在脸下,“老夫人喊你呢。”
魏思祐干笑,清了清嗓子,朝后道:“我不干了,您爱咋咋吧,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老夫人咯地一声笑,“这就找好男人啦?不带过来让我瞧瞧?”
魏思祐腹诽:就您那张脸?
不过考虑到,老夫人应该已经在前夫和宠妾那里,听够了这种容貌羞辱的话,魏思祐就没忍心说出口。
思福吓得面色惨白,“你怎、怎么敢······”
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你怎么敢说这话呢?你怎么知道男人靠得住呢?”
魏思祐心说,他妈的,男人再怎么靠不住,也比你个雇佣童工、拖欠工资的无良奴隶主好点吧!
如果好感是一笔财富的话,老夫人在她这儿,不仅余额清零,而且反欠了一大屁股饥荒。
何况,魏思祐又不是刚刚穿来,不给你跪下当狗,就得去给李信之流跪下当狗。
她可以去孟观江家蹭饭嘛!吃完还可以跟孟观江再借点启动资金嘛!
老夫人忽然道:“你见了鲛了吧,身上一股儿味道。”
思福抽抽鼻子,迷茫地睁大眼,想了想,自以为明白过来,悄悄和魏思祐说,“老夫人给你台阶下呢,快去服个软,就没事了。”
魏思祐不知道怎么告诉思福:与鲛妖立誓的女人,能够闻到鲛妖的味道。
身后老夫人又道:“思福,你回去。等下说的话,思祐未必好意思让你听呢。”
思福又紧张又高兴地“诶”了一声,对魏思祐使个眼色,“可别再惹老夫人生气了啊,纵使你再外头惹了什么男人,都听老夫人的话,别信!”
说完,脚步轻快地回到偏室,关门前,还探出脑袋,给她霎霎眼睛。
魏思祐白干活还被耍,真是好气又好笑。
真当姑奶奶是你养大的狗了?
听你骂几句就要寻死觅活?
你他妈算那块地里长出来的大葱?
但她还是定了定神,慢腾腾挪到门边,“老夫人从清河县回来时,就说我身上有味道。”
老夫人在屋内道:“是吗?”过一会,又说:“你身上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魏思祐没忍住,抬手举在鼻子底下。
只能闻到屋里浓浓土腥味。
魏思祐道:“我是遇着了,怎么样。”
老夫人冷笑:“无论是人还是妖,男子惯会骗人,把好好的小姑娘骗得没了本分。你出门前还好好的,一下就被勾坏了。”
魏思祐也冷笑:“他会不会骗人我不知道,反正没用假东西骗我。”
布帘忽然微微晃动,仿佛有人在后头伸手一抓。
魏思祐吓得心头一跳,好悬没一脚踩空,再摔一跤。继而懊恼:孟观江在哪儿?早知道带他来好了,让他给自己撑腰。
老夫人不怒反笑:“思安的丈夫,那个姓林的,就跟弓高侯沾点血亲。”
魏思祐不明白,老夫人怎么忽然提到这个。
老夫人道:“你怎么也不想想,林岱就是这县里一个上不得高台盘的渔民。堂堂弓高侯,怎么有这样的亲戚?”
魏思祐刚想顺着问为什么,话到嘴边,却改口:“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老夫人道:“弓高侯,就是从这个县子上出去的。”
魏思祐没懂这有啥好嘲讽的,她很相信一句话:同样成就的人,出身越差的越牛|逼。
老夫人道:“可是呀,进学要束脩,做官更要打点,你猜那些银子都是谁帮他酬得的?是我!我和李夫人才是一样的呀,你以为我那么轻易就饶了你?!你个小浪蹄子,要不是留着有用,我真想把你卖到窑|子里!”
怪不得那一关过得那么容易,魏思佑还以为自己口才绝佳。
魏思祐道:“差不得多了,窑|子来窑|子去的,要是真没男人就活不下去,把自己卖到窑|子里多好,何苦——”
老夫人厉声道:“何苦什么?”
魏思佑笑道:“何苦嘴上骂人家勾男人,心里馋人家被男人勾?”
老夫人道:“男人有什么好?!我豁出自己杀鲛炼油,让他拿长生烛去巴结那些大人物,侯爵是到手了,最后呢?!”
魏思祐心中一凛,啪的打开布帘,“你杀了鲛?”
布帘扬起,老夫人怪不可言的脸在光中一闪。
魏思祐赶紧把布帘放下,反复忍住喉头酸意。
老夫人咕咕唧唧地笑了一阵,“我很丑,是不是?”
魏思祐:“不然呢?”
老夫人柔声说:“从前,我可好看啦,跟爹娘住在这条街上,全县的少年郎都来瞅我,去买红豆糕,店家儿子从不短我的秤······我还带李夫人买过红豆糕吃呢,那小丫头,都不记得我了?诶,也是,女人最不经男人耗,我又足有过两个男人。”
魏思祐:“其实我认识一个叫萧亚轩的人······”
老夫人自顾自道:“不过,我没看错你,天生一幅狐媚子的模样,还真勾到只鲛妖,偷了鲛石给我。”
魏思祐脑中电光一闪,“思安!”
老夫人道:“你不笨。”
魏思佑苦笑。这么说,思安真的算自己同行前辈,——只是这前辈的牺牲,实属惨烈有余,而壮烈不足。
停一停,她又说,“不过思安心软,听说鲛妖失了护心麟,时常要犯心疼,最后也不忍心。那······那拿不到东西,她还有什么用?”
魏思祐低低道:“是你把她卖给林岱的。”
老夫人笑道:“吃我的饭,却不干我的活。这是她该受的。”
魏思祐忍了又忍,“你知道背叛鲛——”
老夫人厉声道:“我当然知道!”
布帘后,传来老夫人苍老的、笑吟吟地声音:“不过你带回了东西,很好,你碰上的那只鲛妖对你不错,思佑呀,在我心里,你和我女儿一样。等我归西了,你拿着我的家当,学着我,买几个漂亮女孩,让她们勾鲛取心头鳞,给你用药,不就行了?”
魏思祐几乎要破口大骂,早知道是这么个老|阴|比,把鲛石一脚踹进河里也不拿给你。
金南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了,杀了一街的旁人,心头鳞却给了杀妻仇人。
——也怪她自己,魏思祐知道理亏。
还是上辈子“只拿钱,不多问”的职业病犯了。
魏思祐想到一个疑点,不敢再闭口不谈:“那你杀···杀鲛,是怎么杀的?”
老夫人道:“说我心里有他,要一辈子跟他在一块,只哄他离了水,就由我摆布。”
魏思祐道:“怪不得你骂起缺德男人来,那么顺口,原来是熟门熟路的老同行呐。”
老夫人笑道:“那你呢?还不是一样的手段?”
魏思祐想了想,还是说:“这块鲛石,本该由思安给你。反正·······我未必有思安那么好,但肯定没你这么坏。”
魏思祐靠着墙,“如果那鲛真恨你,你早成了‘血脸新娘’了吧?”
老夫人:“······他在死前,早知道了我要嫁别人。他说不怨我。”
魏思祐:“你为什么不取那只鲛妖的心头鳞?”
老夫人奇道:“鲛妖诡计多端,又知道我加害于他,要是临死将毒下在鲛石里,那我吃下去岂不就死了?谁来做弓高侯的夫人?凤冠谁来戴,霞披谁来穿?”
魏思祐也奇道:“可你活到今日,也没有凤冠霞帔啊,不都给人家姬妾享用了吗?”
老夫人似乎一噎,沉沉道:“那姬妾出身低微,就算生了孩子,又怎么我比?我和她,一个天,一个地!一个月亮,一个萤虫!”
魏思祐为难道:“老夫人,你可能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万事都有个固定标准,若论身份,人家是那什么侯夫人,你不是;若论宠爱,这——三岁小孩也知道喜欢谁就往谁前头凑啊,——您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您太高贵了,人家高攀不起,但是,就,这,很明显就恰恰相反嘛。”
屋里又是咣当一声,想也知道是老夫人气坏了,砸桌子撒火。
魏思祐对她的恐惧早已被厌恶取代,抬脚就要往外走。
老夫人咳嗽一声。
“等等,”老夫人说,“你要走,行。但看在这么多年情分上,我只劝你一句——别信男人。”
魏思祐没停步。
老夫人的声音渐渐低落,“那契子,不是我不给,只是还在弓高侯府里,我拿不出来。魏思祐,这就是我的错,东西不攥在自己手里,就什么都没有,年轻时傻,以为给男人谋前程,男人发达了还愿意捎着我,不是的。”
魏思祐闭了闭眼,怕被思福听到,回转身,走到门前,皱眉道,“你可要点脸吧,那鲛妖对你够意思了,你又怎么对人家了?”
老夫人低笑,“鲛妖常游江海,不能长居岸上的,我又不能入水,那只鲛妖就算一时爱我,聚少离多,终究要变心,他也不过死得早,没来得及罢了——我没错!······思安,我本心为思安好,谁让她遇到的鲛妖心狠?”
魏思祐道:“你说你是为思安好?”
老夫人道:“很是,很是。我做了什么?不过让她给鲛妖戴一顶绿帽子,怎么了,女人戴了绿帽子就是贤良淑德,男人戴了绿帽子何必杀人放火?”
魏思祐冷笑:“你怎么不自己给男人戴去?”
老夫人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给他戴?万一是很大一顶呢?”
魏思祐忍无可忍:“你那是给人戴绿帽子吗?你那是卖|身给男人赚前程去了!张口窑|子闭口窑|子,弓高侯的侯府姬妾,不都是你用窑|子手段赚出来的吗!”
如今人家高官得做,新欢受封,娇儿只等蒙祖荫,封侯拜相。
而老夫人留下杀鲛的业报。人不人,鬼不鬼。
作者有话要说:魏思佑快被孟观江打脸了。
快了快了,快决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