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观江道:“爆了?”
他道,“所以做鬼的不是小老婆,”冷笑一声,“那你大老婆在哪儿?”
李信急喘一阵,“她、她,她娘的,那婆姨死赖在我那大宅子里,不走,我只能跟阿娇另寻住处,却遇上这凶宅···我的阿娇···”
孟观江摇摇头,拉起魏思祐就往外走。
魏思祐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李信的目光。
刚才魏思祐躲在孟观江身后,又是背光,李信没能看清,此时四目相对,正将她遍布黑印的脸孔瞧了个明白,乍以为阿娇还魂,嘶吼一声,晕了过去。
魏思祐一窘,强道:“从小照镜子,还没见惯丑人吗?”
孟观江闻言,真看了她一眼。
魏思祐当即气势全无,想遮挡也来不及,只见他眉心紧皱,再转过脸去,脚不沾地,走得飞快。
魏思祐活像一只被他提溜在手里的破麻袋,嗫嚅道:“孟观江,我真有那么丑吗?很吓人吗?”
孟观江轻声说,“···嗯。”
魏思祐心里一沉,比被李信看一万眼还窘,且窘得没道理,喉咙里好像塞了枚麻核桃,腔子里酸酸涩涩的,木讷难言。
又听孟观江说:“怪我误信道士,只给你喝了碗符水,早知是这么凶恶的娇缠尸,我···”
魏思佑道:“这些厉鬼到底从何而来啊?”
“由人化来,”孟观江抿抿嘴角:“成年后的鲛妖,在‘长梦’中剔去怨恨憎,只记得情爱痴,很难生怨。”
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可是人···不经‘长梦’,怨恨憎都积着,积得太多了,临死前想不通。”
可魏思祐自己就是死过一回的人,奇道:“想不通的人很多啊,岂能人人都做厉鬼呢?我临死···不是,我有个朋友临死前,还没吃到宵夜,是饿着肚子死的,她也想不通,却没有化作厉鬼。”
孟观江道:“将死之人的执念,或大或小,要是寻常人想不通,即使做了鬼,也不过自己游荡一阵,琢磨通了再去轮回就行,顶多把路过的人吓一跳。···要化作厉鬼,伤人性命,得修巫蛊之术。”
魏思祐第一次听时,就没听懂,于是追问道:“巫蛊之术?”
孟观江道:“南洋传来的邪术,将死之人用平生怨恨憎做药,以不入轮回做代价,化作厉鬼,祸及无辜。”
魏思祐想:有些鲛是性直手狠的傻子,有些人是心黑嘴酸的疯子。妈的,这李氏要是嫁给金南,那不得生个希特勒出来。
孟观江语气低落,“这黑印越深,你就越危险,很吓人。”
魏思祐心尖战战,可她天生混不吝,越是紧张越是嘴上不歇,故意道:“当男人真是世上最便宜不过的事,当好了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当不好了全是女人勾坏的。李氏在李信跟前吃尽苦头,死后念念不忘的,却是坑害别的女人。”
又想:还是鲛妖实在,思安根本没给金南苦头吃,只是不嫁给他,就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不对,怎么来来回回,倒霉的总是女人。
忽听孟观江轻声说,“我害怕。”
魏思祐随口道:“你怕什么?”
孟观江咬紧后槽牙,又不吱声儿了。
魏思祐低了半晌的头,看到眼前黑靴起起落落,仿佛是第一回见面那天。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是怕我死了吗?”
孟观江手心出了点汗,湿腻腻的打滑,魏思祐听到他说:“嗯。”
魏思祐没吭声。
她上辈子忙着考证比赛吃火锅,一个男朋友也没有,家里人又都围着弟弟转。没人陪她玩,她就在心里编段子,嘲笑自己,嘲笑别人,甚至嘲笑世道,——都没有回应。
魏思佑没荣幸莅临自己葬礼,不过,想也不会有人帮她哭两嗓子壮声势。
重生一世,这个人说,怕她死。
魏思祐觉得新奇,像是头回见雪的南方人,总想故意找块白雪踩两脚。
可是话还没出口,街角转出个青帕包头的婆子。婆子兜着补丁斑斓的大袖,对二人喝道:“诶,哪里来的小鳖孙,脚底抹油窜得飞快,是不是偷了我家东西啦?”
孟观江侧身将魏思祐挡好,看看婆子身后的土瓦老宅,“这是李信住处?”
婆子一梗脖子,懒得开口,撸起胳膊就要手动提款。
孟观江屈指弹出三枚润光生晕的珠子,“李信大老婆在不在?”
婆子跳起来接住,捧在手心看了又看,当即眉花眼笑,“先前听说老爷定下了一个窑···美人儿,要大办,您是李老爷来的小厮吧?来接夫人过去受窑···美人儿奉茶之礼?不早说?夫人在的,老奴这就去请。”
孟观江皱眉,“还活着?”
婆子将两只手合拢成团,举到耳畔摇晃几下,细听珠子相撞的咯咯声,边笑边说:
“看你不是小气人,有赏给老生分一分,老生且教你个做奴才的规矩,——做奴才最不能势利眼,老爷要是一点不把夫人放心上,还会让我来看门吗?不骗你,县老爷都是我的奶儿子···”
孟观江不耐烦,三两步走到门前,抬脚要踹。
忽然,门后传来嘿嘿嘿一阵女子笑声。
这笑声幽幽咽咽,尾音尖利,响得猝不及防。
时是黄昏,那笑声像一盆冰水,迎面泼来,魏思祐只觉起了一身白毛汗,心肺都被冻住。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婆子倒像是见怪不怪,把左手手背往右手手心砸,砸得咣咣响,她跺着脚朝里头说:
“老生是过来人,听老生一句劝吧,天底下哪里有不偷腥的猫儿呢?您今日好好去认个妹妹,以后好多着呢。再说了,人生一世,不能太自私了。您坐稳了正头娘子的位子,老生给您做奴才,脸上也有三分光彩呐。如今一顿饭下来,老生是唾沫吃得比油花多。可老爷身边的小厮,随手拿明珠赏人!”
门后的笑声忽止,“他把那窑姐儿娶进门了?!”
婆子急得一个猛子蹦老高,又是跺脚又是对孟观江摇手,“什么窑···什么?!什么?!天底下哪个女人不是跟男人讨饭吃的?你个下不出蛋的瘟母鸡,想去当窑姐儿,只怕老鸨子还嫌丑不肯要呢!”
大门豁开,屋内无灯,黑黢黢如洞|穴一般,魏思祐正要往里看,只见面前豁然出现一张白无血色的大脸。
李氏。
魏思祐穿越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李氏,当时她满头满臂金银、满脸满颈粉脂,连指头缝里都是把人呛一跟头的浓香。
此时,却认不出来了。
李氏双目深深凹进眼窝,活像脸上一对黑咕隆咚的圆坑,头发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一缕缕结成枯黑粗辫,散发着极为难闻的怪味儿。
她一张口就是桀桀怪笑,“吃我的茶,——那窑姐儿也配?!”
婆子多年做奴只为财,没想这主子不争气,空落个名头,逼她破了老脸,仗着李氏娘家名头,以要挟勒索为生。
此时眼见有了换主的希望,婆子唯恐孟观江以为自己教李氏不敬窑姐儿,当即旋风般跑到李氏面前,跳起来一口啐到李氏脸上,断道:
“都是靠讨男人欢喜过日子的,谁比谁高贵啦?天下女子哪个不是窑姐儿?!告诉你,皇后娘娘也不过是皇帝老儿的窑姐儿罢了!”
那一口浓痰“噗”地落在李氏鼻梁中央,李氏眼也不眨,任由浓痰蛄蛹着一点点往下落。
要是平常,魏思祐在心里也要为李氏惋惜一声,不过考虑到此人不仅屡次发难,更给自己脸上留了道伤疤。实在惋惜不起来。
终究只在心里默默给她点了根蜡。
李氏忽然冷笑一下,一步一顿地退进屋里。
魏思祐心中一凛,这走路姿势,和噩梦中的鬼新娘一模一样!
李氏沉默地站在光影交界处,日暮西斜,黄沉沉的日光只能照到一双大红绣花鞋,李氏整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根本看不见脸。
婆子在背后嘀嘀咕咕,“这人这几天都这样,难怪老爷不喜欢呢,妻贤夫祸少,这种牛心古怪的女人谁挨谁倒霉···小兄弟,要我说,给她脸她不要,那还给什么?咱们快去投奔了老爷吧,新夫人肚子里有了吗?我最会抱腰,你帮我给老爷说说好话,留下下来照顾新夫人,以后,老生记得你。”
孟观江没接话,自言自语:“这人这几天都这样?”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对魏思祐道:“这人恐怕已经是一具活尸了,全靠执念维持生前简单思想和行为,我现在去把她烧了,你在这儿等等我。”
魏思祐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行。”
孟观江左臂被她拽着,只好单手抽出匕首,叼在口中,一边打火折子,一边含含糊糊解释:“干这个,败气运。”
魏思祐刚想说这不科学,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牛顿都得当场撕了毕生著书。
魏思祐反问道:“那你不怕吗?”
孟观江手一抖,火折子刷地擦亮,绒绒火光照成一团,“我气运生来不好,已经是败无可败了。”
她索性胡搅蛮缠:“你进去全坏到你身上,我也进去就分走一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没坏。”
孟观江没办法,拉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踏进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