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马蹄零零,不知不觉已回到县里。
此县正值河海交汇处,刚进城门,要沿水岸走过一段。
寻常此处只有些打渔卖鱼的汉子,不知怎么,今儿却叽叽喳喳,一阵女声喧嚣。
魏思祐撩开遮帘,只见水白草清,岸上女孩儿艳色比花娇。
女孩子三五成团,各个手持绣扇。即使看不到口鼻,浓浓笑意也能从眼底流淌出来,水似的往少年身上泼。
生意人精明,早早支好了货架,货架上菱花镜反着光,一个个摇晃闪眼的银白圆圈,照得女孩子脸皮更加白净可爱。
魏思祐算算日子,今儿确是清明踏青时,小门小户的女孩不用讲那么多规矩,节日里想出来玩也没闲人多嘴。
魏思祐道:“停,停,我也要去玩。”
孟观江道:“你?”他顿了顿,慢悠悠说,“那些姑娘专程打扮好了,博学院子弟一个青眼,你就这么一身脏衣服去?”
魏思祐这才注意到茶铺摊子上一群轻袍缓带的少年,拍拍手,“三条腿的癞□□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跑,要他青眼干嘛。”
她不等马车停稳,一脚踏下去,踉跄几步站定。
“你就说你是我哥,杀猪的,我给你打下手,身上这是猪血。”
孟观江闭了闭眼,“我带了几身换洗衣裳,你去挑一件穿吧。”
魏思祐心说这人根本就是个哆啦A梦嘛!
她窜回去,摸到马车暗屉,里头整整齐齐叠好一摞素色衣衫。孟观江身量比她高一个头还多,衣裳不合身,胡乱套上以后,那衣袖累累坠坠,足能塞进一个点心铺。
魏思佑动动胳膊,觉得自己横竖像只蝙蝠,正不知道怎么办,余光撇见旁边的束袖,眼睛一亮,顺手抓来。
可是她根本没穿戴过这个,口中叼住绳头,弄来摆去,胳膊几次从袖筒滑落。
孟观江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要不要抓点紧啊?再磨洋工,外头那些癞□□就要被抢光了。”
魏思祐叫:“快了快了,别催。”
过了一会,觉得不对,但也没计较。
一只手撩开车帘,孟观江朝里面扫了一眼,勾勾手指,“下来,我给你系。”
魏思祐抓着束袖,跳出马车。
孟观江微微弯腰,两手掐住绳头,往两边一收,束袖紧紧扎住她的小臂,仿佛胳膊被小动物缠上。
魏思祐一低头,恰好能看到孟观江的发顶,这个人头发很黑,黑得发青,像鸦羽,顺光蓝印印地一闪,连带身上的味道,都是凉丝丝的冷香。
他不知为什么抿了下嘴,咬肌一鼓,魏思祐可以想见,他的喉结上下微颤,一滴汗顺着流丽的肌肉落下去,汪在深陷的锁骨凹处。
再往下呢?
“嗯。”
孟观江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反手揉揉后颈,眼珠子往旁边撇,“好了。”
魏思祐张开五指,再收紧,“绑得不错。”
衣裳还是不合身,但是两袖扎住了,动作就便利很多。
她收了收腰带,抖擞精神,正要去挑一串糖葫芦,忽然茶摊响起一声爆吼,吓得她一激灵。
前面地里咕噜一长串没听清,就听后面一句“鄙姓孔,名上津下北”。
魏思祐奇道:“孔上津下北?干嘛要起这种名字?还不如叫孔什么。”
孟观江假笑,不语。
那群姑娘却像炸开锅的饺子,嘈嘈切切吵作一团。
“孔小先生可是文曲星下凡,以后要入上舍的,跑不了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孔小先生端的一表人才,以后去长安赶考,被公主看上,也未可知呢。”
魏思祐听到这句起了兴趣,朝茶铺望去,只见一众白衣学子众星捧月般围着个方脸豆眼的大肚腩。
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实在找不到颜色能敌孟观江者。
她怀疑自己没看仔细,又扫了一遍,确实没有。
胖墩开口,声音浑厚,刚才的爆吼必出他口,“夫子过奖,前几日,李兄点了南直隶学院,与他践行,不得功夫。今日与同窗踏青,共赏美景,不负芳辰。”
这位仁兄,假赏花,真赏女。
那边的姑娘会意,纷纷大声讨论:
孔兄这脸,方得多么国泰民安,孔兄这肚,又圆得多么海清河晏。
看来这胖墩就是孔什么兄。
魏思祐别的还能昧良心说谎,唯独在男子美色上,一个唾沫一个钉,让她把丑男夸出花,那是万万不能。
无奈原主长得明丽,不用胭脂丹寇,也是朱唇翠眉,更兼水银球似的眼珠乌溜溜一转,不笑也似笑。
她在众女群里一站,就像野花堆中的牡丹,实难自掩。
这孔什么兄正自得意,见这么个小佳人抻长一段雪颈子,两次三番打量自己,魂魄都要被勾去了,当下啪的一拍折扇,“诶,这位小娘子!”
魏思祐后知后觉:“嗯?”
孔什么兄肥嘴一撅,舌头不自觉就要往外伸,魏思祐不由想到梦里的猪头,大皱其眉。
孔什么兄却以为她故作态度,道:“夫子诗兴发了,你快来研墨,我与夫子斗诗。”
魏思祐道:“哦,不了,我不会研墨。”
孟观江轻笑一声。
孔什么兄虽然面目粗丑,但是能考试,周围人都认定他以后功成名就,所以从小不缺姐姐妹妹捧,偶尔情场失利,不仅不觉尴尬,反而微微有些新奇好玩的心态。
但是他的同窗却不这么想。
这些人家境即寒微,自己才学又有限,空空耗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街上雌猫母狗见了都嫌。久而久之,恨透了天下不给他睡的女子。
一个同窗道:“西汉有韩信记老妇施饭之恩,以后,孔兄未必不记得你研磨之情,说不定呀,等孔兄当了驸马,赏你做公主的洗脚婢呢!”
另一个说,“公主洗脚怎么能叫洗脚?那叫濯足。”
那群人初见魏思祐拒绝孔兄,心里暗夸她有骨气,不为名利折腰,不亏为尘世间少见的奇女子;又看到魏思祐身边的孟观江,明白这小娘子虽不爱名利,却爱比名利更难得的美色,可真是万中无一的烂表子。
魏思祐奇道:“有这说话的闲工夫,怎么不快去给驸马研墨?”
说完,魏思祐抓住孟观江胳膊,掉头直奔旁边的馄饨摊。
清河县没吃到的那一顿馄饨,她真想了好久啊!
清明踏青,原本就是长居闺阁的女孩儿们为自己挑选夫君的珍贵机会,这孔什么兄虽好,众女却没有不嫁给他就守节一生的打算。
魏思祐把这种心态粗浅地理解为高考,大概孔什么兄就相当于清华北大,——能考上当然好,考不上换个二三本凑活凑活,不至于没学上就行了。
她摸摸怀里的明珠,再笑眯眯地瞅瞅孟观江款哆啦A梦,心里暗爽:你们就卷吧,往死了卷吧,姐偷偷买彩票中奖了,还用学他妈个锤子!
大概是因为景点旁边的小吃质量普遍不好,孟观江捻个勺子,快把馄饨搅和凉了也没动嘴。
魏思祐没那么挑食,一口能塞三两个馄饨,一边吃一边看那边才子佳人私相授受的戏码。
尤其是才子那副打探嫁妆的丑样子,真是太下饭了。
孟观江道:“你打算怎么办?”
魏思祐端碗喝汤,“我打算再要一碗。”
孟观江吞下一大口空气,等魏思祐放下碗,把自己的馄饨拨给她,“我说的是那两张不会说话的嘴。”
魏思祐含含糊糊道:“诶呀,要是打得过,就骂回去;要是打不过,就当没听到。目前的情况,咱们打不过。”
“谁说打不过?”孟观江冷冷道:“何况就算打不过,难道当没听到?”
魏思佑直接忽略了他前一句话,“当然,要是把这些话句句记得,哪有心思去找好吃的饭馆子啊?”
孟观江盯着她不吭声。
魏思祐咽下馄饨,正要继续说,忽然木凳一沉,身边多了座肉山。
是孔什么兄。
刚才隔得远,孔什么兄只是显得比周围人粗壮些,此时挨得近了,才切身体会到这惊人的视觉冲击力。
脸上就见一对肥嘟嘟红艳艳的厚嘴唇子,一开嘴唾沫横飞,雨点般泼进碗里。
魏思祐艰难地放下勺子,只觉得这碗馄饨比思福煲的粥还难以下咽了。
“小娘子是哪家的呀?枣糕徐三婶的小闺女?还是煎饼吴二叔的大侄儿?”
馄饨铺搭在江岸草地上,摆的又是长条凳,孔什么兄一落座,直把长条凳压下去好些,魏思祐想起身,又怕自己一起来,长条凳非像跷跷板似的,将孔什么兄摔下去。
这人不曾为难过她,没必要当众给难堪。
正想着,孔什么兄的胖脸已经凑了过来,“小娘子,何苦跟着不上进的小白脸?合身衣裳也没有一件。枉了小娘子青春貌美,何况清明节鬼气重,小娘子挨我近些,沾沾天子门生的阳气。”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孟观江淡淡道,“你又是谁?”
孔什么兄看向孟观江的目光就渗不出蜜了,翻个白眼,“你不认识我?”
魏思祐道:“为什么要认识你?”
孔什么兄一扭脸,对魏思祐笑容可掬,“小娘子,他不进学堂,的确不认识我。”
魏思祐点点头,“嗯,我也没进学堂,我也都不认识你。就不认识了。”
魏思祐虽然外向,也不是完全不识礼数,第一次是推托,这一次纯粹是替孟观江出气。
孟观江摸着下巴,笑而不语。
孔什么兄被呛了一下,面色微沉,“那怕是不行,等我高中举人,披红归乡,你就算想不认识我,我的名字也要往你耳朵里扎。”
魏思祐两手一摊,笑嘻嘻道:“这你可想错了,我在长安听惯了大人物的名字,耳朵早被扎烂,聋了——别的不说,我家少爷就又倜傥又风流。”
看孔什么兄面露不屑,魏思佑赶紧找补,“长相倒在其次,要紧的是他早早考中了,那叫一个人中龙凤,那叫一个才高八斗,那叫一个清北的苗子···不是,反正,反正可厉害了反正。”
果然孔什么兄一听到“早早考中了”,猪头脸立刻变成在摊子上摆了三五天的馊猪头脸。
魏思祐做个鬼脸,左脚蹬地起身,右脚顺势踹倒了长条凳。
孔什么兄一屁股跌坐在地,这一跌,跌得他四脚朝天,口中哇哇乱叫。
魏思祐正要笑,半边身子一轻,竟然已经被孟观江拽得跑了起来。
无数人影在她面前闪过。
一群坐而论道的白衣学子看过来,目光诧异又鄙夷;腰背佝偻的村学究丢开胡子,颤颤巍巍地要来搀扶宝贝徒儿。
魏思祐一张口就是一嘴的江风,“诶诶,下次再快些嘛。”
孟观江闷闷“嗯”了一声,过一会,问道:“弓高侯的儿子,真的这么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我妈真的在看这个……嘎嘎嘎嘎有点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