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杀鲛者谁-4

“金南,你要是还不入水,那块肉烂得更厉害。”

金南站着,等到扬尘落定,咳嗽两声,恍然回神。忽然闷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摸到抽屉就卸,踢到矮板凳就踹。

地面上满是尸块碎木,伙计的尸体可以拿到猪肉铺上以次充好了。

魏思祐喃喃,“日本鬼子也没这么搞的,到底要啥啊。”

“我要骨灰。”

金南背对着她,倒提短刀,刀身紧贴后背,看不到面目,但是握刀的手关节发白。

“思安的骨灰。”

眼看金南就要翻到小仵作,魏思祐很想高呼:就算你那思安是皇后娘娘的金身,偷她骨灰的盗墓贼也不该被活活分身而死。

孟观江道:“金南。算了吧。要回去又有什么用?”

金南身子一顿,踏向小仵作膝盖的左脚慢慢放下,他忽然说:“岸上人果然薄情寡义。”

过了一会,他拖着脚往外走,“魏思祐,观江说你在找鲛石,就包在油纸包里,给你了,谢你昨日解围。”

魏思祐一愣,下意识去看孟观江,孟观江笑着指指底下,“刚才忙着扶你,掉了。”

满地碎骨残肉,还没来得及吃的点心摔开了,一团腻乎乎的污垢中,闪过点锃亮黑光。

一看,是婴掌大小的黑块,泛着金属冷光。

魏思祐三两下捞起来,恨不得用舌头舔干净,“这就是常大夫为之丧命的奇药啊···”

常大夫除了读书就是医人,与世人无争,那么最后招致灭门,一定是和世人之外的神鬼相争。

既然“血脸新娘”是弃鲛别嫁的女人 ,那么一切都解释通了。

常大夫不知从哪本古书里读来,鲛有奇药,劝说女儿与鲛立誓,奇药到手后,立刻为女儿另觅夫君。

或许他不知道“血脸新娘”的传说,或许他知道了也不在乎。

所以别案只是死新娘一人,常大夫却死满门。

因为贪图心头鳞的,根本不是新娘,而是常大夫。

魏思祐甚至想:或许,鲛妖是在为妻子报仇,——即使累及太多无辜。

“这么宝贵的东西···”

金南一只脚已经踏出店外,闻言,嗤的一笑,“思安要,我的心头鳞给她踢着玩都是最金贵的,思安不要,心头鳞成了块鲛石,别人抢来抢去打破头,只脏了我的眼。”

魏思祐脑中霹雳一闪:鲛石就是心头鳞?!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她挽起裙角,蹲到地上摸索,很快摸到一颗明珠。

魏思祐揣好珠子,“眼下咱们身上都是血。”

孟观江笑嘻嘻,“怕什么,不是有我?”

魏思祐道:“昨天,就算没有我,你也能让两个官差闭嘴,是不是?”

孟观江爽快点头,“不错。”

孟观江上下打量她,“别这么看着我,我下水采疍,认识几个鲛妖做朋友,不奇怪的。”

魏思祐不知道怎么定义“奇怪”。可是天边一轮鱼肚白,再不走,天亮后惹上麻烦,怕就走不脱了。

魏思祐本以为,出了这种大事,进出必定严加看防。不想城门萧索,一个戍兵也无,二人就这么浑身血迹、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嘉禾县。

孟观江笑道:“县老爷胆子小,妾室多,一个外室府上派几十个军士,这城门,就自然没人看守。”

魏思祐靠着马车侧壁,不说话。

孟观江的声音传来,“你怨自己错信了我,也错信了我的朋友,伤了一街人性命,是不是?”

过了一会,孟观江自问自答道:“别自责,要是你昨晚不解围,那两个公差的命都保不住。”

魏思祐道:“他犯法了。”

孟观江笑起来,“一个妖怪,犯了人间的法,怎么样?”

魏思祐无语凝噎,半晌,低低道,“你教我怎么分辨鲛妖吧。”

孟观江笑声清朗:“怎么,你要除魔卫道?”

魏思祐道:“你看我有那个本事吗?”停一停,“只是招惹不起。”

马车猛一摇晃,魏思祐怀里半盘瓜子尽数洒落。

孟观江懒洋洋道:“对不住啊,颠了一下。”

魏思祐求饶,“我又没有说你朋友的不是!···不不,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孟观江嗤道,“鲛有什么不好呢?”

魏思祐干笑:“是啊,招魂问问那一街的鬼吧。”

孟观江肃声道:“我是认真问你,县老爷有十来个小妾,林岱张狂自大,哪里比得上金南?情之所至,非死不已。”

魏思祐道:“挺好的,就是千万别住我家隔壁。”

孟观江不吭声了。

过了好久,他说:“你是真的讨厌鲛妖。”

魏思祐赶紧说:“真的不讨厌,我只是想知道怎么分辨,然后离远点,——这总行吧?”

孟观江慢慢说:“扒了人家衣裳,心口生鳞片的就是。”

魏思祐想到常大夫的案子,问:“既然鲛石这么宝贵,为什么常大夫不雇人抓只鲛来,取了鲛石?”

孟观江冷笑:“你说那一街的人,怎么就乖乖被杀呢?”

打不过。

魏思祐道:“那鲛妖为什么不去考取武状元?上阵杀敌,封侯拜相,不好吗?”

孟观江道:“要是你拔一根头发就能变一块金饼子,你还会不会给人当丫鬟?”

魏思祐心想:把封建社会的军|事|领|导比作弃妇丫鬟,真是大胆,不过仔细一想,又的确没啥区别。

孟观江忽然说:“鲛妖浑身坚如寒冰,唯独心口软肉,凉风吹过就疼得厉害,那里生得一块硬鳞,叫护心麟。鲛妖动情,护心麟也认主,要是两情相悦,护心麟脱落后,心口逐渐长出新肉,护心麟伴随新主,是为吉物。要是鲛妖一腔情愿,护心麟失去灵性,就成了死物,人人可用。而鲛妖心口的伤,就一辈子都好不了。”

魏思祐问:“那一只鲛妖有几片心头鳞啊?”

马车又歪了一下。

魏思祐猝不及防,一头磕在车壁上。

孟观江拉长语调:“你以为是你吗?一百片都不够。”

魏思祐道:“一百片不至于,”她掰手指头数数上辈子喜欢过的男明星,“三四十片就够了。”

孟观江冷笑:“嗯,怪不得金南说岸上人薄情寡义。”

魏思祐道:“我靠,县老爷薄情寡义,每个外室府外都安排了兵士;鲛妖不薄情寡义,上午杀人放火,下午放火杀人。”

孟观江气结:“那你还拿人家的东西!”

魏思祐立刻怂了,“所以金南至情至性,是上上等人物,凡事论心不论迹,恋爱哪里有不作妖的,不折腾那能叫真爱吗?”

她在心里想:又没折腾到我这儿来,我能管时,管一管;不能管时,眼睛一闭,随你杀人放火,全当林黛玉骂母蝗虫——反正没骂我。

最关键的是,人家金南千不好万不好,把鲛石赏她了。

一个杀人放火金腰带的大恶人给了自己一大笔钱,魏思祐现在应该怎么办?

当然是先买院宅子,再雇个最好的厨子,唯一值得犹豫一下是:到底雇粤菜厨子还是川菜厨子。

魏思祐美滋滋地幻想,获得自由后的幸福人生。

孟观江忽然低低说:“可是鲛妖对谁都坏,只对心上人好。”

魏思祐为难道:“孟观江,我也很不愿意说你朋友的坏话啦,但是我没办法背着良心说——思安死得非常安详。”

孟观江硬邦邦地说道:“那也不是金南想的。”

魏思祐觉得自己嘴巴有点痒,赶紧掐住鲛石,飞速嗑瓜子,避免说话。

孟观江争辩似的道:“···金南又不会记恨她,如果她以实相告,金南早早将自己的蛟石给她吃了,保住她性命。。”

魏思祐一骨碌爬起来,“这么简单吗?金南不记恨他吗?”

“金南不恨她,可是金南的爹恨她。”

魏思佑呸呸吐出瓜子皮儿,“记恨就记恨呗,一个大老爷们,啥大风大浪没见过,还能为这点你爱我我不爱你的破事,去人家小姑娘门口,捡石头砸窗户?”

孟观江阴森森地说,“被蛟妖记恨上的人,从二十岁起,皮肉逐渐枯败,浑身精|血逐渐凝固,最终痛苦至死。”

魏思佑道:“怨气从来害人害己,没有例外的,孟观江。”

当然,相比之下,鲛妖明显更偏执,魏思祐于是很干脆地问:“还有没有别的辨认鲛妖的法子啊?要简单点的。”

孟观江笑意盈盈,“有的,有的,和鲛妖立誓以后,能闻到鲛妖身上的味道。”

魏思祐闭嘴了。

孟观江道:“怎么了?一心相对,很难么?”

魏思祐道:“就算是再简单的事,你说做不到立刻五马分尸、车裂而死,那真是有点恐怖。”

她忽然扒拉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对了,孟观江,先说好,你可没有和哪个鲛妖私定终身吧?”

孟观江嘴里衔着草,回过头,含糊不清地说:“嗯?”

道旁垂柳青青,孟观江懒懒散散坐在老马背上,他一摇一晃,他嘴角的狗尾巴草也一摇一晃。

魏思祐很严肃地说,“有的话早告诉我啊,千万别你和相好城门失火,却殃及我这只小虾米死无全尸···”

孟观江“呸”地吐了狗尾巴草,也不看前路,扭过头和她四目相对,“魏思祐,你这人一点好听的话都不会讲。”

正是初春,浓翠藏细朱,魏思祐刚在车里磕了一斤瓜子,满口咸甜滋味,此时凉风一吹,只觉肺腑清旷。

“怎么不好听了,”魏思祐深吸口气,“把一个人看得比天大,最后只能将自己熬成小院子里的姨太太,怨气横生,满脑子就是老爷睡在哪间房。可是这天下分明有山川湖海,为什么要在乎山川湖海里的一只虾米睡没睡另一只虾米?”

孟观江轻笑,“有意思,你每天在小院子里伺候姨太太,想的却是山川湖海,金南每天游历山川湖海,想的却是姑娘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过了好久,他说,“可能鲛妖就是又坏又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