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杀鮫者谁-2

回到旅店时,日已西斜,两道门户大开,街上纷纷密密撒满一层黄符,有风时,红笔黄符簌簌扇动,像天上下了阵黄雪。

空无一人。

一排排红柱子在夕阳中亮亮堂堂竖着,檐下偶尔撩过几只乌鸦,再没有动静。

晨起时,沿街贩夫走卒接踵叫卖,热闹非凡。怎么才半天之间,竟成了条空街?

魏思祐皱皱鼻子,“有股腥咸的味道,你闻到没有?”

孟观江似笑非笑,“我没闻到啊。”

魏思祐道:“你怎么了?从下午开始就阴阳怪气的······”

说着话,她抬脚就要迈进旅店,见到柜台边上蜷着个人,以为是伙计偷钱,一时起了兴致,猫起腰,打算偷偷摸摸吓他一跳。

“谁——!”

不等开口,那人听到动静,耳尖微动,一个激灵猛窜起来,落地时已转过身,利落得不像人。

竟是一张陌生的脸,眼珠子瞪得溜圆,他一手扯着一张黄符,手舞足蹈,哇哇乱叫。

学法律的最怕精神病,因为这种人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

魏思祐当机立断,闪身躲到孟观江身后,抱住他胳膊,“孟观江,快跑快跑,快带我跑。”

孟观江没跑。

甚至还抽空揉了揉她手背,心情很好的样子。

魏思祐小心地从孟观江身后探出头,发现那人也正躲在柜台角落,露出半张脸,战战兢兢地打量过来。

魏思祐道:“你谁啊?”

那人一举黄符:“我、我是戊戌年间秀才,县太爷过目的仵作,吃公粮的!天子的人!并非寻常百姓!宵小野鬼胆敢害我···哼哼,县老爷一定给我出这口恶气,请大师将你们封在九重山下!”

魏思祐放心下来,拍拍胸口,自言自语道:“哦,原来是个升不上去急疯了的政/府勤杂工啊。”

她拍拍手,昂首阔步地走出来,很有见识地说:“小伙子,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你不能因为一时的气馁而丧失斗志啊,别看现在级别低,一抬头都是领导屁股。你啊,已经进了这个门,那就跟门外的人不一样了,加油干,以前那个谁,就那个谁,很厉害的那个谁,人家也是从你这个级别干起的,后来······我靠!!!”

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离小仵作不过一丈处,视野一窄,视线就清晰多了。

小仵作大半个身子藏在柜台的阴影中,但是最底下的鞋子被夕阳照得很清楚。

那是双崭新的布鞋,为了多穿些日子,鞋底又垫了厚厚一层碎布垫,本该是杂色的,但是现在看不出来了。

鞋底吃饱了血,小仵作制药稍微一动,鞋底布垫的边缘就冒出蟹眼的血泡。

小仵作脚踩一大滩发黑的浓血,身后,还有被柜台挡住的半颗人头。

是伙计的人头。

人头倒在血泊中,估摸死了多时了,双眼大瞪,鼻子都有些扭曲,显然是在临死时经历了极恐怖之事。

魏思祐这次毫不犹豫,一头栽到孟观江怀里。

恨不得今晚就睡这儿。

孟观江慢条斯理道:“诶呀,我也闻到那个味道了,好像是······是······是血吧?是血吗?”

小仵作道:“你们······不是鬼?”

魏思祐不抬头:“他怎么、怎么、怎么死了?”

小仵作道:“不知道,”停一停,“不止他,整条街的人都死了。”

孟观江拍拍魏思祐的肩膀,“诶,不看看吗?心被挖出来了,哇,好大一个豁口,嗯嗯,能看到肋骨的断口!骨头渣子嵌进肉里,······啧啧,好看,好看。”

魏思祐拼命摇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冤有头债有主,这和我没关系······”

孟观江声音低低闷闷,似乎是从嗓子眼里憋出来的,“真的,没干过坏事?”

魏思祐道:“没有!我这人只干好事!经常给人水滴筹捐钱,我没干过坏事啊······今天,今天还给菩萨捐过金子呢······”

孟观江道:“我捐的。”

魏思祐道:“我们一起。一起捐的,一起拜的。”

小仵作细声道:“你们今天去拜佛啦?那真是——佛祖保佑!”

魏思祐埋进孟观江怀里听了个大概。

林岱一到嘉禾县,鞋底子还没踏实,仗着亲戚在长安做官,开口就要求县老爷给他请大师辟邪。

县老爷原本没放在心上。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要真是啥贴肉的血亲,人家弓高侯也不能放你在这穷乡僻壤,还一放就放这么老多年。

林岱可不是饶爷的孙子,当即在县衙门口大叫大嚷,还拽住一个满身臭汗的公差,非说人家衣服底下穿了护身甲,一定是县老爷私造兵器,意图谋反。

等他到了长安,让弓高侯连夜飞跑进皇宫,将皇帝从皇后娘娘床上摇起来,派八万天兵到嘉禾县,抄遍县老爷祖上十八辈的老坟。

县老爷听说林岱要去长安,立刻急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能用麻烦下人解决的问题就不要惊动上头。于是一拍大腿,派人去请庙中高僧。

务必马不停蹄,哪怕人有三急。

马儿跑得蹄子都磨秃噜了,马上高僧差点没把去年的白菜叶子都吐干净。

还是没赶上。

林岱横死,当胸豁出大洞,心脏被人剜去,热血滚滚湿了半身衣裳,时夜微冷,伤处还微微冒着白气儿。

县老爷高兴得连干三碗白酒,搓着小妾的手说太可惜啦,太可惜啦,这么年轻的好苗子呀,不过大家来都来了,再辛苦一下,就做个水陆道场吧。

林岱没儿没女,就随便拉来一个街上的惯偷乞儿,充当便宜儿子送灵。

邻里左右更觉得是件喜事,一拥而上将林岱行李瓜分干净,抱着横财,各回各家了。

谁承想,横财不好发,还没看清银白金黄,这整整一条街的人,——除去那个小乞儿,——就在一天之内,死了个干干净净。

魏思祐道:“怎么死的?”

小仵作道:“挖心。”

魏思祐道:“死者有什么别的特点么?”

小仵作摇头,“没了,有穷有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那个小乞儿吓疯了,眼下在县衙喝驱鬼符水呢。”

魏思祐颤声道:“这······这么大的案子,你们、你们怎么也不多派几个人来······”

小仵作板起脸:“上头看重我,要历练我!别人都是走关系进来的,靠不住。”

魏思祐心想:无论古今,这饼总是一个味道。

孟观江懒洋洋道:“诶,说了这么多,你不如亲自去看看?那话怎么说的?‘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还需行’。”

魏思祐快把他衣襟掐碎了,“不看!不看!这鬼是个小气鬼,拿了点东西就要人命,我看一眼,不得赔条胳膊进去?”

孟观江奇道:“你胡说什么?怎会有鬼?”

魏思祐抓住他的手摇晃,“我们走吧,找块阳气重的地方,卷铺盖睡一晚不好吗?”

孟观江弯弯嘴角,又很快抿紧,“嗯。行,走吧。”

魏思祐拉着他就往外跑,没跑两步,想起什么,并指向天,朝沉沉星夜大声说,“借钱是一时权宜之策,我绝非贪小便宜之人!以后一分一厘都不会欠他的!”

孟观江笑容淡了点,拽着魏思祐往后一拉,“我后悔了,你回来。”

魏思祐一个踉跄,就在被拽进去的瞬间,扒紧屋门,“不不,孟观江我告诉你啊,凶手有百分五十的概率在二十四小时内重返凶案现场,甚至有可能再度作案,你听得懂吗?听不懂没关系,反正就是不能留这儿······”

孟观江任由魏思祐抓着自己的手,二人的手臂被拉成直线,他转过身,“你不是要查常大夫的事么?”

魏思祐把头摇得舌头打牙床,“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死者已逝,生者为大。”

孟观江道:“哦?可是,如果你查清楚了,老夫人一高兴,应该会把卖身契还给你吧?到时候,你就不必再与人为奴了。”

魏思祐忽然不摇头了。

孟观江笑道:“晴天打鱼晒网,雨天睡觉喝酒?”

魏思祐觉得自己快掐不住屋门了,可是抓着孟观江的那只手越来越有力气。

魏思祐挣扎不已,痛苦地说:“不过,不过有时候想想奴才也挺好的?奴才不用考虑晴天雨天,晴天雨天都当奴才,主子让我干嘛我干嘛···”

她想了一会,想到李信的脸,忽然打定主意,一闭眼冲了进去,“算了。赌一把,赢了当个自由人,输了做个快活鬼。”

小仵作还在那边哆哆嗦嗦点火盆,好容易擦亮火折子,几次拿不稳,跌到血泊里。

不知道第几回,终于烧亮了火盆,小仵作从衣袖里抽出一团团皱巴巴的黄符,连磕了好几个头,摸到一旁的瓶瓶罐罐,先敬酒,再洒醋。

仿佛面前就是那看不见的凶鬼。

“老兄,我知道你也有苦处,大家都难,我理解你,不过不管是屡试未中,还是狗官欺压,你都要听我一句话,咱们自个儿啊,要当个善人。”

魏思祐正听得点头,小仵作忽然一甩脑袋,痉挛似的蹿将起来,挺肚喝骂道:

“呸!哪儿来刁民,恶性不改,死了居然不知道乖乖投胎,敢给县太爷作孽,真他娘的给脸了是吧?!告诉你,县老爷上辈子是文曲星下凡,就你这猪狗不如的德行,杀千刀都不冤!要是知错就改,下辈子还能如我一般当个秀才,吃口公门饭,不然——”

“哒”。

脚步声响。

一道长长的影子被月光筛了进来,又融在火光中。

魏思祐汗毛都要起来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收藏破零了!俺好开心!

(不会是我妈吧(;???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