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观江忽然问:“杀鲛?”
魏思祐道:“你不知道?”
孟观江慢慢道:“你知道?”
魏思祐道:“知道啊,‘沙雕’嘛。我们家乡的骂人话。就瓜娃子的意思,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老夫人也说啊。”
孟观江眉梢抽了抽,“···”
老道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鲛,泣泪成珠,剥皮制器,焚尸做蜡,还有一味鲛石,可入药。”
魏思祐跟孟观江比划了一个从怀里掏钱的手势。
孟观江盯着她,不动。
魏思祐忽然觉得一直要钱也挺不好意思的,只好把自己浑身上下最后一点银子摸出来,递给老道,权当关爱老弱病残了。
魏思祐道:“老先生,鲛石那玩意多少银子一两啊?能不能便宜点?我这儿也挺困难的。上有三十五的老夫人,下有一十二的小姑娘。”
老道转过头,似乎没听清,“嘿嘿。嘿嘿。”
他把最后一小块馒头往天上一扔,仰头张口接住,“鲛石自然长在鲛的身上喽,不过小心些,鲛唯一的软肋有心头麟护着,别把自己的性命赔进去。”
魏思祐心里寻思,这年头坑蒙拐骗还搞饥饿营销呢?
但她还是三两步追过去,“对啊对啊,所以肯定还要跟您买啊,您开个价吧?”
老道越走越快,干枯的嘴皮吧嗒吧嗒咀嚼着一句话。
就在魏思祐即将追上他时,那句话窜进了她耳中。
魏思祐脑中炸开一道闪电。
在逐渐低弱的竹竿敲地声中,老道的背影流出庙门,隐入无尽树荫,再看不到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头。
孟观江道:“还追吗?”
魏思祐缓了一缓,道:“算了,就是个江湖神棍。”
孟观江笑哼一声,“怎么,没买到十文钱一大碗的鲛石,生气了?”
魏思祐道:“没有这种东西,鲛啊人鱼啊都不是科学···嗯,正规的叫法,那玩意应该叫儒艮。哇,老丑了。”
孟观江的脸色好像有点黑,“嗯?”
魏思祐道:“怎么和你形容呢,大概就一只长了肉虫脑袋的胖鱼吧,估计肉都可难吃了,我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编造什么皮啊眼泪啊心头鳞啊的作用,太夸张了,说得这儒艮都快和猪一样好了。”
孟观江忽然道:“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吗?”
魏思祐道:“我见过啊,小时候我姐还经常给我讲人鱼···啊,鲛的故事,后来见到儒艮的图画,哇,恶心得差点没把饭吐出来。”
二人并肩沿山路往下走,孟观江原本顺手替她拂去路旁树枝,听她说完,忽然撇了手。
一片长长软软的树叶在她脸边一抚,像情人娇嗔。
过了一会,孟观江淡声道:“什么故事。”
魏思祐伸长手折了支野花,在手里转着玩,随口道,“好久好久以前,有个皇子的船翻了。路过,不是,游过的鲛对皇子一见钟情,把他救上岸,但是鲛恪守女德,没有父母之命不见外男,于是一个觊觎皇子的坏女人趁虚而入,皇子就把她当做救命恩人···”
魏思祐说道一半忽觉不对,插|口|道:“呃,那个,解释一下,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不能纳妾的国家,所以皇子不能享齐人之福。”
孟观江嘲讽地一笑,没吭声。
魏思祐咳嗽一声,继续讲:“鲛知道皇子要娶坏女人,难受得扯头发抓耳朵,吃啥啥不香。这时一个神婆说,我可以让你上岸,但是不能说话,而且每走一步都比吃坏肚子还疼。这鲛犯了没男人会死的病,上岸当了个走不了三步路的哑巴。”
孟观江还弯着一边嘴角,但目光逐渐平静:“后来呢?”
魏思祐道:“后来,鲛开不了口,只能看着皇子娶坏女人,幸好鲛这没男人会死的病也好差不多了,问神婆咋回去,神婆说想回来得给皇子一刀。鲛不忍心,就自己变成白沫渣子。没了。”
孟观江忽然问:“死前怎么没先把那女的剁成血沫渣子?”
魏思祐道:“不至于吧?虽然神婆话说一半,但鲛也没问清楚啊?最终责任五五开吧。”
孟观江斜眼睨她,“我是说那个坏女人。”
魏思祐道:“她更没啥问题啊,一个晕倒的皇子,不就跟掉地上的狗头金一样?这……这真的,谁能忍住啊。
“如果你遇到一个晕倒的皇子,他一睁眼就说:‘诶,我要给救命恩人封侯,赏赐一百个女人,每个女人附带一栋闹市区的宅子,每栋宅子都有最好的厨子’,这时你难道会说:‘不好意思,救你的人并不是我’?”
孟观江冷笑,“那是你自己想。”
魏思祐道:“是啊,我不会做饭,还没钱。真的好想有栋自己的宅子,宅子里再有个给我做饭的厨子。”
孟观江不悦道:“难道这是鲛自作自受?”
魏思祐道:“自作自受太过了,自寻烦恼吧。”
孟观江脚步一停,轻叹口气,又问,“那你把自己当成了···坏···坏女人,你要是那只鲛呢?”
魏思祐很高兴,“那我一见面就要皇子保证给栋宅子,大不大无所谓,务必带个厨子,手艺很好的厨子!不然我不救他。”
孟观江一脚踏空。
魏思祐赶紧扶了一把,“诶诶,你看路。”
孟观江低头看看魏思祐的手,僵了半晌才慢慢直起身。
叶缝细光流过他眉眼,仿佛眼里闪着把火。
魏思祐正要说话,眼前绿柳拂动,一对男女迎面走来。
女子头顶别着银梳,恰好把半长不短的刘海捋过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做妇人发饰,显然新婚不久。男子大约是她的丈夫,一手牵着她,另一只手遮在她上方,挡住垂下的柳枝。
女子一口吴侬软语:“诶呦,还有多久才到得呀?”
男子道:“走不动?那我背你去见佛祖好啦,更显我心诚。”
女子笑道:“你心里诚不诚谁晓得呀!嘴里不诚倒是真的嘞。”
女子走得慢,一手拎着裙角,红纱撩撩,隐约见得裙下是小脚。
她行动间腰身一扭一拧,好看是好看,就是大半天走不了三级台阶。
魏思祐看她走得辛苦,拉着孟观江退到一边。
原本只是要给女子让路,无奈台阶太窄,左右柳树又太密,二人隐在绿枝中,倒像是偷窥。
魏思祐也不能突然拨开绿枝大吼一声“是我给你们让的路,道完谢快走”,只能一边听夫妻情话,一边忍受密叶拂面。
男子道:“我哪里不诚?虽然···虽然最初是贪图你家制香的方子,但夸娘子貌美,可是一句不假。”
女子道:“哼,如今呢,可如愿了吧?”
影影绰绰的翠绿间,魏思祐看那男子弯腰,在女子头顶一吻,“如今也不稀罕什么方子,娘子再不流泪,我就如愿!”
女子娇声道:“要是再骗我,我哭得才厉害呢···”
男子并指向天,跟十殿阎罗保证绝不再犯。
女子悠悠叹口气,“我不是哭你骗我,那时告诉自己一万遍,不要原谅你了,不要原谅你了,再不见你,嫁别人去···越想越难受,我啊,我是哭自己跟你缘分断了。”
男子讷讷,笑意再聚起来也勉强:“那幸好、幸好娘子···”
女子轻轻道:“你骗我时笑得好开心,而我只是想一想不能嫁给你就忍不住眼泪,他们都说算了,这是一辈子的坎,我不管。我这辈子要跟你过,再多坎都要跟你过。”
不知道是不是南方话太软太糯,女子此话一出,孟观江喉结颤颤,胸膛随之剧烈起伏。
魏思祐想看他的表情,但孟观江将头脸上扬,魏思祐只能看到紧绷笔直的下颌线。
还有替她遮挡绿枝的手,掌心很白,像一团翠玉。
等一男一女走远,魏思祐才问:“孟观江,你不会、不会···”
孟观江不看她,只身走出浓荫,“不会什么?”
魏思祐道:“你紧张什么?”
孟观江面无表情,脸上几乎要起霜。但是嘴唇不时抿紧,舌尖一闪,极快地舔过嘴角。
孟观江忽然转过身,一步跨下三五级台阶。
可他走了两步又不走了,等魏思祐跟上来才说,“我没、我没紧张。”
魏思祐道:“你就是紧张。”
孟观江叉腰,松开,再叉腰,再松开,最后像泄气又像赌气地说:“你说我紧张,那你自己说我紧张什么?我有什么好紧张的?他们在谈自己那点破事,我又不认识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紧张?我怎么可能紧张?我不紧张!”
他一口气说完,两手终于找到了应有的位置,稳稳当当抱在身前,再不乱动了。
魏思祐想想:“因为你听她声音酥,把持不住了吗?这可不大好啊孟观江,那是人家老婆,那男的要是找人打你,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顶多帮你挡几拳。”
孟观江一愣,“魏思祐,你!”
过了好一会,他回过神,又轻又低地叹口气,“魏思祐,你说,一个自寻烦恼的人,到底得给佛祖烧多少香,才不会遇到一个没心没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