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凶犯在后-1

天已经完全黑了。

两旁街道门户紧闭,檐下高高低低的灯笼还亮着,红光鼓出来,像一只只充血的红眼球。

长街尽头,远远传来唢呐响,间或有一两声木鱼,一群和尚跟着个小孩,一路念佛而来。

队伍末梢是几个脚夫,合抬一口沉甸甸、黑漆漆的厚重棺椁。

魏思祐想往里头看,但棺椁太高了,根本看不到。

最前头的小孩大概十一二岁,披麻戴孝,却不见悲色,怀里抱着灵位,走两步就要跟着木鱼声蹦跶一下。

旁边和尚见了,最初轻轻打他脑袋,后来也不管了。

灵位牌刻字啰嗦麻烦,去掉“德”,“显”,“爱子”等等之后,正是:

林岱!

“诶唷,你说这人,也可怜,···是不是冲撞了宅子里的邪崇?”

“什么邪崇?他还没住哪!再说怎么别人住就没事?这又是个外乡人,八成在那边做了什么缺德事,被仇家找上门了。”

“说得对,就是为避祸来的,结果没躲过。”

“什么仇呐?要把心都挖出来?”

一个男人摇头晃脑地说:“怕不是给别人戴了绿帽子!该杀,真是该杀!”

有尖嘴的说:“你也被县老爷戴了绿帽子,我看你就忍得挺有滋味的嘛。”

二人说话间就要打起来,露胳膊挽袖子,抄起热馄饨往对方脑袋上扣,魏思祐怕被殃及,赶紧把孟观江拉走了。

孟观江道:“这些和尚做水陆道场呢,去看看。”

魏思祐隐约记得,以前在小说里,看过“水陆道场”这个词,却记不起来确切指什么。

直到看见下人布置篝火佛像,她忽然想起来:除灵!

人死后还有孝期,等孝期满了,家里人请僧人做法烧灵牌,请亡魂安心上路,不必再挂怀人间。

可她想不通:林岱独身来的,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是谁费心花钱给他做这个排场?

那边和尚已经在小屋门前站定,糙汉们刚刚放下棺椁,三三两两去粥灶前领食,一边走,一边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汗。

屋门大开,里头狼藉一片,大概早被邻里搬了个干净,想必就是林岱生前故居了。

下人早起了篝火,五个和尚团团围着,火光从人与人的缝隙中淌出来,远远看,把和尚照成了金面泥人。

和尚要么诵经要么摇杵,声声不绝,小孩以为是什么游戏,高兴得咯咯直笑。

笑声在黑夜里格外突兀。

“莫笑了,快送施主上路。”

小孩也听话,把灵位牌“当”地砸进火中,一转身跑了。

篝火被灵位牌一压,火光骤暗,魏思祐顿时看不清和尚面目。

仿佛这些和尚都没了脸孔。

小孩见没人管,拍着手跑到搭起的粥灶前,“阿婆,阿婆,给我碗粥喝。”

煮粥的婆子眼皮一撩,拿起只粗碗,胡乱给他舀了一勺,——哆嗦得差点没把指头甩脱。

小孩挺起肚皮,双手举碗,将稀粥一股脑全灌进腔子里,完事一抹嘴巴,“阿婆,我还要。”

“百家讨食的小叫花,还敢来要啊?怕你福薄,今天吃饱,明天饿死!”

小乞儿笑嘻嘻地又举了举碗,发现她真的不给,慢慢红了眼,“你们说好让我吃饱的,怎么耍赖?”

魏思祐在旁看得清楚,那锅里还剩小半,显然这婆子不敢克扣脚夫,却敢克扣小乞儿。

魏思祐想到自己弟弟也就这么大,心软得一塌糊涂,当即朝小乞儿招招手,“过来。”

小乞儿窜起来,甩头朝锅里啐了一大口,“老猪狗,你不给我吃,那谁也别吃!赏一勺老爷的唾沫进去,泼到你死老爹坟上,让你祖宗舔吧!”

说完,矮身躲过婆子的巴掌,在叫骂声中,一溜烟跑了。

魏思祐摸遍身上,只有随身带着的几片果脯,刚掏出来,还没拿稳,那小乞儿怕她后悔,闪电般掰开她的手,囫囵塞进口中。

小乞儿指甲有点长,魏思祐只觉得指头被切了一刀,再看,果然留了道红痕。

凭空伸出只手来,啪地打了小乞儿一耳刮子,小乞儿“诶呀”一声,惊慌中不忘咽下果脯,谁成想卡在嗓中,当即抓胸大咳起来。

魏思祐赶紧给小乞儿拍背,“孟观江你干嘛?!小孩噎住了怎么办?!这个年纪的小孩气管根本没发育成熟!”

孟观江一愣,“我替你出气,你怎么凶我?”

魏思祐看小乞儿脸儿都红了,“你难道要别人饿着肚子行大礼吗?”

她顾不上孟观江,大着胆子,下死力在小乞儿背上拍了几下。

小乞儿双目凸出,浑身颤抖一阵,突然吐出半块没嚼碎的果脯,软倒在魏思佑怀里。

那小乞儿咳喘渐止,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姐姐真好看,是神仙吗?”

魏思祐见他无事,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那果脯还是拿孟观江银子买的。

顿时脸皮如烧,窘得恨不得捂住脸。

“你这姐姐是庙里的菩萨,金面善心。”

魏思祐听出孟观江嘲讽自己不中用,不由咬牙喃喃:“谁说我不中用,你敢跟我比背民法典吗···”

小乞儿却很仗义地一拍胸脯:“姐姐,我不白吃你的,你以后想吃什么,我给你偷!”

魏思祐一把捂住他的嘴,“犯罪,犯罪行为不值得提倡!”

孟观江似乎有点不耐烦,“诶,林岱又死了,怎么办?”

魏思祐想了想,转过脸问小乞儿道:“你知不知道这水陆道场是谁花的钱?”

“官爷爷给的钱,抓我来的人穿着官靴,好结实!把我的碗踩扁了,那鞋面一皱都不皱。”

“独身来的外乡人死在这儿,都包丧葬么?”

小乞儿摇摇头。

魏思祐见他确实不知,“那林岱怎么死的?”

小乞儿一手抓着魏思祐衣角,另外一只手握爪,在自己心脏处比划,“被人挖了心。”

“他家里还有别人没有?”

“他自己说有个兄弟在长安做大官,想吃猪蹄子就吃猪蹄子——都不算什么,想换老婆就换老婆,而且,皇后娘娘坐月子时吃多少糖鸡蛋,他兄弟的小妾坐月子时就吃多少糖鸡蛋。”

魏思祐觉得这未免也太可笑了,于是问孟观江:“你觉得呢?”

孟观江脸上不见笑。

他抿抿嘴角,神情软弱而愤怒,仿佛掀开层面具,露出另一张脸来,“我觉得?我怎么觉得?我有什么好觉得的?我觉得的都是错的!”

魏思祐的笑容僵在脸上,想想自己吃他喝他还凶他,确实不对,“孟观江,这几天我给你洗衣裳,行不行?”

孟观江恢复了平时淡淡的笑容,“是我手下没轻重,欺负小孩子,多没意思。”

魏思祐道:“驾马和做饭我真的不会,那这几天洗衣刷碗都由我来行吗?”

见孟观江还不说话,魏思祐道:“等回去,你打上蚌来,我给你敲开取珠,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供你使唤!”

孟观江嗤笑,“傻子,那珠子不是蚌里生出来的。”

魏思祐从善如流,“那你让我干别的活呢?比如···比如给姑娘写情书什么的?”

孟观江上下打量她,不屑地摇摇头,抬起脚走了。

魏思祐伸手抄住他的肘弯,“诶诶,你去哪儿?”

孟观江没回头,但也没往前走,像是被她的手锁住了,“我去杀人放火,包庇凶犯。”

魏思祐还想再看看水陆道场,但此时必须顺着他,于是道:“好好,我帮你,我帮你,咱们一起。”

孟观江低头,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忽然长出口气,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前一带。

魏思祐猝不及防,整个人一步踏空,往前一趔趄,好容易站定,抬头只见孟观江笑得眼睛很亮。

“我比皇后娘娘的糖鸡蛋还好笑?”

孟观江点点头,“嗯,所以今晚先不生气了,明天看情况。”

魏思祐被孟观江拉着,跌跌撞撞往前走,百忙之中往后扔了几块碎银子。

小乞儿双手接住,拢在掌心搓来搓去,搓得银子嘎达嘎达响。

“姐姐,凶犯从你身后,跑过去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