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佑抬起头,无语问苍天。
老者很显然误会了她的反应,一撮牙花子笑道:“别怕,死鳝鱼既然已经成了‘血脸新娘’,这十几年就不会有惨案啦,你好好寻个男人是正经!”
言罢,自然而然地把拴好的油布包递给孟观江。
孟观江笑笑接过,食指勾住提绳,在她眼前晃了晃。
“走吧。”
魏思祐跟他走了两步,“你觉得‘血脸新娘’是怎么回事?”
孟观江轻笑,“我怎么知道?”
魏思祐自问自答道:“你说,会不会是那些人不想成亲,就去乱坟岗拖来女尸,划坏面目代替自己?”
孟观江道:“哪有那么多身量相近的新死女尸?何况真不愿意,说一声,退了亲,也没这么麻烦。”
魏思祐承认他说得有理,但不愿意服输,只好避重就轻,“你呀,不懂女人的苦。”
孟观江嗤的笑了,“你这么说,是你自己不想干了,又逃不掉,恨不得去拖具女尸,金蝉脱壳,是不是?”
魏思祐道,“是啊,不可以是吗?你晴天打鱼晒网,雨天睡觉喝酒,不求人还有钱,想干嘛干嘛,我羡慕,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孟观江笑着摇摇头,“算了···你忽然打问姓常的大夫干嘛?”
魏思祐道:“主子让我求药,”她说得恶狠狠,又不甘又不太敢不甘,缓一缓,叹口气,“现在人死了,是没法子了。”
孟观江反手把油纸包甩到背后,掌心搭肩朝天。
魏思祐顺着看了一眼,忽然想:这人浑身上下,都白得没血色。
孟观江歪头,正对上她的目光,却是一点不脸红,“诶,县上好多姑娘听了这传说,都怕得厉害,死活往外嫁,你倒一点不怕?”
魏思祐道:“常大夫死了,我交不了差,估计也活不到嫁人。”
孟观江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旁的只死新娘,常大夫却是灭门?”
魏思祐道:“年头过久,以讹传讹,最后传成了灭门?”她自己摇头,“不对,最初张生的故事里,也不是灭门。”
常大夫能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魏思祐道:“医闹···?以前常大夫出诊,没救活,病人的父母兄弟子女蓄意报复,然后嫁祸牛鬼蛇神?挖心,大概病人得的是心脏病。”
孟观江不吭声。
魏思祐又道:“不然,是棺材铺老板吗?我以前看过这种鬼故事,棺材卖不出去,棺材铺老板就借传说之名到处杀人什么的。”
孟观江道:“其实,可以改行去做木匠的。”
魏思祐痛苦得想咬笔头:“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
孟观江默了一默,忽然道,“如果是妖怪呢?”
魏思祐道:“这世上没有妖怪。”
孟观江笑了一声,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诶,到我家吃饭去?”
魏思祐这才觉出腹中空空,想那肥鱼白花花的大肚皮,当下咽咽口水,“好啊。”
这回轮到孟观江惊诧,“你不怕我作恶?”
魏思祐道,“你给的金子是真的。”
她掰着手指头给他解释,“一般的刑事···凶犯作案,有三种,第一种,求财,你头回见面就给我金子,所以你不是;第二种,好色,昨天你都不娶我,今天更不会娶我;第三种,反社会人···就是说,看谁恨谁,遇狗都要上去踹两脚,可刚才的老伯那么夸你,所以你也不是。”
孟观江嘴角衔着点笑,“行吧。”
孟观江住在街末,陋居临巷而立。开门就是一小方掉漆的木桌,有两个椅子,桌后一角楼梯,想必通着二楼寝室。
孟观江拿门闩的手停了一下,随即格住门板,来往行人只一眼就能将屋内看个大概。
魏思祐道,“你倒细心,我并不害怕和你独处的。”
孟观江没回身,“那是你心大,被人坑了一回又一回,偏不长记性。”
魏思祐笑道,“心里总想着坏人,下回遇到好人也认不出来,过得多没意思啊。”
孟观江似乎无语,摇摇头只去后堂做饭。
魏思佑眼前寒光一闪,原来是对街婶子泼水,将光反在了屋内挂壁的一把刀上。
她走近细看。
只见刀柄粗糙,刀身足有四指宽,很短,刀刃磨得锋利,又不够薄,看起来颇为笨重。
这刀能用来干嘛呢……
魏思祐看得出神,忽然身后被喊了一声,“吃饭了。”
她回头,孟观江背对她在布菜,衣袖挽到肘间,托着白盘的手臂微微用力,肘骨分明。
他和她对了一眼,“那是我采疍开蚌的刀。”
魏思祐心里不藏事,只顺着听了一耳朵,就对刀没了兴趣。
她双眼盯着桌上一盘鱼脍,一盘炸鱼,并两碗冷面。
孟观江笑着递给她一双略短的木筷,“你用小孩的筷子,行不行?”
魏思祐点点头,胡乱挑起一筷头冷面,只觉得满口清香,和着陈醋香油,很是开胃,“什么小孩啊?”
孟观江低头吃面,“陆老伯的孙儿经常来吃炸鱼。”
魏思祐发现自己不能停口,一停口就要想那作古多年的常大夫,“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真想不通‘血脸新娘’这件事,一个十多岁的姑娘,鸡都未必杀过,能做什么恶事啊,还要招致灭门之事···”
孟观江淡笑,“哦,和你一同长大的那位姑娘,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魏思祐又扒拉一口面,含含糊糊说,“思安吗?不会吧,我觉得帮别人扫地做饭的女孩子坏不到哪儿去。”
孟观江道:“听起来,你和她不熟?”
魏思祐立道:“熟!可熟了!我就是想让你理解理解。”
魏思祐忽然想到,“对了,思安最后嫁的是什么人家?”
孟观江夹起一片鱼脍,“你不知道,来问我?”他过了一会才说,“那人是这儿有名的鱼贩子,被‘血脸新娘’吓得半死,搬走了。”
魏思祐嗦完最后一口面,“和你有过来往?”
孟观江点点头,“他祖上也是采疍起家,只是他表了又表的表兄发达,他攀着关系,索性从商,不过我手头最好的珠子都给了县太爷,他只能收些差的。”
——原来他上回给那公差的,是孝敬县老爷的珠子。
魏思祐眼睛一亮,“这可好,事关重大,我非走一趟不可。”
孟观江脸上明显是“你就是想去玩”,但他没说,拍拍手站起来,“那行,我先送你回去,碗回来再洗。”
魏思祐也不是很爱客套的人,一时归心如箭,更顾不上了。
她一路都在腹内打草稿,从“思安跟老夫人多年情谊深厚”到“思安横死必定有诈,说不定她就是常大夫后人”,甚至考虑了“人存善心天也怜,老夫人让我去了,菩萨一定给您记着福气”。
结果真见到面,老夫人鼻子一掀就点了头,比辅导员批假还爽快。
魏思祐喜不自胜。
虽然给经费时,老夫人把那攥着碎银子的拳头移来挪去,好像即将开赛的拳击手,随时准备给魏思祐脸上来两拳。
怪不得说病急乱投医呢,魏思祐大四在法院实习时,还纳闷:咋有这么多中老年人保健品欺诈案件。
看来当时属实浅薄了,为了保健品,连陈氏这种——极度抠门的恐男癌晚期患者,都愿意把丫鬟放出去。
可见无论古今,江湖神棍,都是凭本事吃饭的。
魏思祐拿到钱,窜得比逃课还快,跑出老远才发现,自己正往孟观江家跑。
他有钱,长得好,会做饭,能洗碗,要是能跟自己一起去就好了。
——可是,他凭什么陪我去呢?
魏思祐脚步慢下来。
她站在门前,刚给自己想了个理由,抬手还没敲门,就想到了这理由的不正当之处;再想到一个理由,又觉得更牵强,不得不放下手。
如此反复,肩周炎都快犯了。
夕阳西下,自己的影子落在门上,很肃穆,像打坐的老僧。
她低头对指尖,对着对着,一抬头,那影子竟不知何时举起了手。
她猛地回头。
孟观江懒洋洋立在她身后,正对光打手势,一会儿比个鹰头,一会儿比个花。
他个子高,离得远些,二人的影子恰融成一个。
“你在干嘛?”
魏思祐道:“我···老夫人许我到临县,思安已经被逐出去,骨灰当然由夫家拿走,我顺路去给她烧点纸钱。”
毕竟思安和原主姐妹一场,古代愿意共事一夫的交情,用现代饭圈思想理解就是骨灰级同担吧?
烧点纸也算表心意了。
孟观江笑了一会:“能不能带上我?”
魏思祐一愣,“啊?”
孟观江长腿一迈,跨到门前,一张脸逼得极近,“我也要去找他,有几颗珠子想出手。”
魏思祐道,“那——”
孟观江忽然若无其事地后退两步,解下腰间布带,颠了颠,“够用,走吧。”
魏思祐唯恐他反悔,“我看西游记,出城不是都要文书什么的吗?你需要那个不?”
孟观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本县百姓多以渔业为生,是次次行商都得官府文牒,那早饿死了不知多少。来往邻县,只需在官家驿站签字画押就行,”他停一停,“你是怎么来的?”
魏思祐道:“我晕车!嗯,那什么,我从小体弱,吐了半路晕了半路,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孟观江没再问下去,“走吧,先去驿站租辆马车。”
魏思祐喜不自胜,她这个人,天生好逸恶劳,要是天上掉块砖头,难免怀疑是外星人乱扔垃圾;但要是天上掉块金砖头,那肯定是自家祖上保佑。
有孟观江罩着,魏思佑一段路先吃果脯,一段路嗑瓜子,最后一段路喝点绿茶清清口,就到了。
魏思祐精神抖擞地跳下车轩,朝高坐马上的孟观江伸手,“累不累啊,要我扶你下马吗?”
孟观江看看手里的缰绳,再看看魏思祐。
他似乎想了一想,才将手放在魏思祐掌心,手心虚撑,借力跳下马去,随即放开。
此县名嘉禾,人口相对稠密。
魏思祐离了奴隶主,心情大好,觉得这满街的人比橘猫还可爱。
“对了,那鱼贩子叫什么名啊?”
“林岱。”
孟观江找了家驿站,将马车交给小二,付钱后,招呼我过去签字画押,然后默默收好字据。
“不当奴才的感觉真好啊。”
孟观江掩嘴轻咳一下,“有奴才的感觉大概更好?”
魏思祐很严肃,“孟观江,我不许你这么自轻自贱,虽然你驾马做饭洗碗还给我准备果脯,但你不是我的奴才!”
孟观江道,“那我是什么?”
魏思祐道:“恩主。我会报答你的!”
孟观江没吭声,径自走了。
魏思祐快跑几步追上他,“真的呀,孟观江,以后谁要是欺负你,我帮你骂他,你脸皮这么薄,肯定不好意思骂人吧?!你只要负责···”
孟观江道:“我负责什么?”
魏思祐道,“你负责拉我跑路就行了。”
天边擦黑,残阳微光沉下来,照亮长街。
二人连走两条街,才找到家人声鼎沸的馄饨摊。
魏思祐一闻猪油的鲜甜味道就走不动道,勾着孟观江束袖的麻绳,将他拽了过去。
“咱们去问问伙计!”
孟观江无奈,“卖馄饨的和鱼贩子,岂不是八竿子打不着么?”
魏思祐心说,你没玩过游戏,不懂这种沿路NPC才掌握关键信息。
孟观江的手臂被她摇得,差点晃下来,他笑着一抬下巴,“姑奶奶,你回头看,林岱不就在你身后么。”
作者有话要说:小魏:不用这么在乎我的名节。
小孟:我不在乎你的名节,我在乎我的名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