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脸新娘-1

孟观江嘴角衔着点笑影儿:“我死了娘,你乐什么?”

这么明显吗?魏思祐恨不得抬手给自己几耳光,无奈悔之晚矣,只能干巴巴地找补,“我怕老、老夫人嫌我卑贱,不让我伺候···伺候孟大爷。”

古代人愚孝,魏思祐早已在心里做好了被噼噼啪啪扇成猪头的准备。

谁知孟观江抱着手臂,站在船上,吊儿郎当地望着她笑,走也不上前走一步。

“孟···孟大爷?”

“不敢,你自幼生在长安侯府,我就一个打渔的。”

魏思祐咬牙。这人肯定被有钱人拒婚羞辱过,积年累月,终于养成了不健康的仇富心理!

“长安侯府富贵,因为那灯是我点,地是我扫,”魏思祐为拉近距离,代入了一下被导师夺走的论文成果时的心情,当即泪如泉涌,“最后什么银子都不是我的!”

她哭得泪眼模糊,只听孟观江淡淡笑了一气,“唔。”

魏思祐吸了吸鼻子,“孟大···孟观江,你看,你要不,都,是吧,那索性不要走流程了,我们一步到位,直接让我当那猪嫌狗不爱的大老婆,好不好?··”

孟观江笑着反问,“哦,怎么突然想嫁我?”

魏思祐说,因为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尤其好在——你妈死了。

有一个男人就够烦人的了,再加一个男人他妈。

头顶贤妻顺媳两大帽子,肩扛妇道孝道一对高山。

她上辈子看自己妈过得那个忍辱负重啊,越王勾践都没她妈能忍。

好好一个法官,硬是拐了山路十八弯,想尽办法走通关系,生完二胎生三胎,终于给婆婆生下金香火。

从此一个女人变成了下过蛋的母鸡,在婆家所受到的珍爱,已经远不是从前可想了。

魏依依得出结论:男人对你的好会变,但婆婆对你的不好不会!

魏思祐以为他迟疑:“而且,而且不要妄自···就是说,你可别谦虚,那姓程的那么怕你,你肯定可厉害了,有旁人不知道的过人之处···”

孟观江淡淡笑了笑,“哦,你是不是想问我给了他什么?”

魏思祐干笑:“啊···我是说,有多余的要不给我也来点?”

孟观江道:“县里都传你们府里闪金光,不知道有多少好宝贝,怎么,龙肝凤髓吃多了,琢磨起乡下人的窝窝头?”

魏思祐无语凝噎,她本想趁孟观江觉得自己新鲜时,拿钱去老夫人那边买条退路。

可到底为什么,作为一个满屋子摸不出铜板的穷鬼,出门竟遇到八百个惦记自己钱的人···

魏思祐诚恳道,“真的没钱。要不,你借我点?”

孟观江笑得爽利,“行啊。”

他蹬住船铉一踩,登上岸来,身后江浪卷白,却一点没湿了他的衣裳。

孟观江右手一扬,一点金光由远而近,魏思祐伸手握住,触手冷硬,展开拳头看去,居然是块金饼子。

魏思祐目瞪口呆,“给我的?”

“嗯。”

魏思祐慢慢问,“为什么给我?”

“你既要,我又有,给了怎的?”

魏思祐想了想,认真说:“还有,···你刚才,为什么摁着我去踩那公人的手?”

孟观江道:“他欺负你啊。”

“不是为了娶我?”

“我何时说要娶你了?”

魏思祐正要开口,身后响起阵人声,和心底纷乱交映。

回过头,七七八八打赤膊的渔夫朝江边走来,嘴里骂骂咧咧地骂赌坊。

魏思祐怕被人看到金饼子,慌忙揣进怀中。

一片黑肉灰裤中,亮着个明丽的少女,小碎步快得打晃。

思安在渔夫的口哨声中涨红了脸,“思祐姐姐!老夫人到了!”

魏思祐脑中翁地一声。

微弱心思被巨浪冲了个死无全尸。

思安脸上红得发涨,也不知道是急还是羞,“李信家的早早···早早去前头嚼舌根子,老夫人正发脾气呢!”

孟观江又往船上走,“你不是不喜欢当奴才吗?那上我的船来,我带你玩去,怎样?”

夕阳洒红,江面成了一匹没染匀和的红绸子,孟观江独立孤船,影子在江面上投出长长一道。

魏思祐掐了一下金饼子,“你又不能一辈子活在江河里,以后被抓住了,要被充军奴的!”

她转过身去,跑向思福。

满眼都是嚼着下流话的脏臭渔夫,虽然面庞确有不同,眼睛却都是程公人的眼睛。

思福满耳朵渔夫的调笑,根本没听见魏思祐跟孟观江说的话,当下紧紧抓着她的手。

思福道:“自从思安姐姐走时,我就想,咱三个本该一辈子不分开,你要是也被逐出去,我也不活了,咱们一块吊死!饿死!死在宅里,死个干净身子!”

魏思祐差点没摔倒,“不至于!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你难道忘了,思安姐姐都被糟蹋成——”

魏思祐心跳如鼓,但还是说,“你记着,男人夸你干净,只为方便他自个儿弄脏你,——除了命,什么都不重要。”

思福的哭声哽了一下。

魏思祐嘴上不停、心下盘算,眼里也记住了巷道。

拐过最后一个巷口,就是了。

门前多了一辆独匹马车,车夫岔/腿蹲在地上,手里捧着粗瓷大碗咕嘟咕嘟灌茶。

跨进院子,李氏哭嚎直掀天灵盖,魏思祐循着哭音儿,走向东厢房,硬头皮挑开竹帘。

“老夫人——您可要说句公道话啊!”

魏思祐被吓了一跳。

她刚才只是打眼一瞅,还以为圈椅里摆了具死尸,——或者说,僵尸。

房里就俩人,明显一个李氏,一个老夫人。

李氏跪地哀哭,身段婉转,哭声却很豪迈,活像长了李逵嗓子的林黛玉。

她倒没什么,只是那圈椅上的老夫人,形容枯槁,整张脸皮起着皱,勉强被勾颧挂住一点,其余空瘪瘪地垂落,下巴稍微一动,那两旁的脸皮就一扇一扇地晃,更兼双目突出,黑眼珠好像随时都能蹦出来。

简直是一颗披上人脸皮的鱼头。

她……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是个人?活人?

“老夫人,老夫人,我丈夫跟我少年夫妻,要不是这妖精撺掇,他怎么会弃了我?败坏她人婚姻,就是天字号第一等的贱!”

老夫人咕哝一声,似乎咽了口痰下去,“是···是贱,仗着年轻……哼,要是没男人活不下去,等到了窑子里……哼。”

李氏大喜,趁热打铁,“男人开口说贤闭口说贤,可是人同此心天同此理,他自己咋不贤,咋不戴绿帽子当王八?老夫人!咱们都是女人,你可得体谅我!”

老夫人慢慢转了转眼珠,魏思祐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只怕眼皮包不住,嗤喇掉出红白珠子来。

“魏思祐,我的规矩你知道,不能做那下三烂的事!”

魏思祐干站着,很想说:我只是过马路没看红绿灯,然后死了。

老夫人皱紧的眉头忽然一耸,“思祐,你身上什么味儿?”

李氏喜滋滋道:“骚味!骚狐狸味!”

思福气结,“你空口白牙污人!思祐姐姐身上什么味道也没有!”

李氏冷笑,“你年纪小,闻不到。经历男人就懂了,有的女人呐,骚着呢!”

思福眼泪打转,一扭过头道:“老夫人,别听她胡说,自来了这里,李信总在思祐姐姐采买的路上候着,找由头送点心糖糕,姐姐要是不收,他就叫嚷起来,时间长了···长了···”

李氏冷笑道:“长了,就写信告慰,互诉衷肠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魏思祐听明白了。

李氏扭头看魏思祐时,目光阴狠,就着泪光那么一照,更折射出七彩斑斓的怨毒。

她一转脸,又对老夫人哀哀泣道:“老夫人!这妖精在您手里长这么大,一点规矩有没有学到,可见骨子里就坏!”

“唔···”

“老夫人,我只是公门中人的女儿,旁的和您站不到一块,——将天比地的呢可不是?但就一点敢比!咱们都是好人家出来的!留着清白身子嫁给男人的!”

老夫人眼珠浑浊,但是头偏了一下。

思福大怒,“你说谁不清白?姐姐日夜伺候老夫人,老夫人,您知道的呀!”

老夫人似乎笑了,“思祐,你自己的事,只有你自己知道。”

魏思祐想了一想,上前一步,端端正正站在李氏旁边。

“您说,您是清白身子嫁过去的。”

李氏道:“你难道想诬我?!那可别做梦!我清白,四邻八乡都知道!”

“不诬。”魏思祐心里闪过千万句言语,最终只是谨慎地问,“只是您说我不清白,那什么是清白?”

李氏讽笑,“你跟汉子说话,就不清白!我从未和汉子有过拉扯,就清白!”

魏思祐点点头,“那您和他说过话没有?”

李氏道,“他是我的汉子,别说说话,就是···就是···也天经地义!”

魏思祐笑了,“我是说,在你未嫁之前,若他找你说话呢?”

李氏道:“那我、那我就大耳刮子抽他!”

魏思祐道,“这岂不是和男人有拉扯了?”

李氏回过味来,一撑地窜起来,叉腰怒喝,“你诓我!”

魏思祐道,“是李信诓我。我只问你,怎么才能不被框,你急什么?”

李氏把一张脸涨成猪肝,“你只要不去勾搭他,他怎么会来诓你?街上人人都走,凭什么他诓你?”

魏思祐很想说,因为原主长得好看。

但她忍住了,反问:“那街上人人都走,凭什么别人不给我塞玩意儿,别人不叫嚷?”

“你——!”

思福在旁抿了嘴乐,“你说呀,你说呀!”

老夫人又康康康地咳嗽几声,思福脖子一缩就闭了嘴。

老夫人道:“听你的意思,是我没本事,护不住你。”

魏思祐斟酌道,“女子在世,本就得处处小心,这是自古的道理。老夫人给我一碗饭吃,我不给老夫人干活,难道还要老夫人操心?”

老夫人闭上眼,凸眼珠子在眼睑下动了动。

“你拿过人家什么银钱没有?”

魏思祐毫不犹豫,“没有!”

眼看这厢要轻轻揭过,李氏急得又是铰衣袖又是抓耳朵,“老夫人!老夫人!”

老夫人道,“我老了,不像你气盛,满心夫妻情爱。只告诉你一句,容色貌美固然好,男人家眼里未必只看这个。这丫头要不是在我这儿,你那男人滴逗滴逗也就罢了,怎么会死缠烂打?”

李氏道:“您发卖了这个小蹄子,卖到瓦舍,卖到别地,我男人又去哪里死缠烂打?!”

老夫人疲倦地吐出口气,“我还没死,你爹娘也没死,你男人就敢拉扯我的丫鬟,可见是个心野的,这次你让我管,下回呢?”

李氏脊梁一软,“老夫人,你也——”

老夫人露出个奇异的笑来,“是啊,我也是为丈夫厌弃的女人,”她闭了闭眼,“所以才劝你,既然当年眼瞎,找了心野的,要么,做聋做瞎,要么,一脖子吊死了自己,图个眼前清白。”

李氏红了眼,“您偏她!”

老夫人冷笑,“不偏自己的丫鬟我偏你?你以为天下人人都是你爹娘?!”

李氏面色刷的白了,“上回、上回你的丫鬟···”

老夫人笑道,“天造孽,尤可恕,子造孽,不能活!上个丫鬟跟你一般,把颗心系在男人身上,我拿什么管她?只好由她出去,给男人作践疯,作践死,也是活该!活该!”

李氏显然没听进去,抓着手帕子捂脸摆头。

老夫人只打个手势,思福立即眉花眼笑地应了一声,抄住李氏胳膊往外扭。

魏思祐举棋不定,和老夫人四目相对。

老夫人曲指叩叩桌面。

魏思祐猜,是让自己留下的意思。

那边李氏嚎啕渐远,这边老夫人忽然握拳砸桌,只听咣当一震,伴着细银绞镯绕腕打桌的余声儿。

“魏思祐,你好大胆!”

魏思祐正松懈,闻言耳边响起炸雷也似,“我?”

“跪下说话!”

魏思祐当机立断,跪了。

反正降低底线这种事,从来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我与你说过多少回,凡事自己周全自己,就算没办法,上香也好拜佛也罢,决不能信男人鬼话,你怎么不听?!”

魏思祐叫苦不迭,不能因为这个年代没人提“青春期”,就存在青春期。

原主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别人就算在耳朵旁边磨破嘴皮子,耐不住这荷尔蒙该分泌还是得分泌啊。

老夫人恨道,“你真不像我养出来的!”

魏思祐心说那可不!嘴上却只道,“老夫人,别气了。”

“我怎么不气?”

老夫人气喘如牛,魏思祐几乎能听到老骨头咯噔咯噔声。

老夫人道:“天下男子,没一个不是贪色求钱、忘恩负义之辈。他看上你的容色嫁妆,就用花言巧语骗你,他拿到你的容色嫁妆,就把你踩到泥里!”

魏思祐不服:贪财好色本是人之常情,谁不喜欢知道富好过穷,美好过丑?

转念又一想:至少这老夫人并非一味怨怼妾室,还算是个有点意思的人。

她道:“是,下回求神拜佛,绝不信男人一个字。”

老夫人道:“哼···神佛,神佛也跟我的公婆一般,睁眼瞎!放着天道不公,却不来救我!我这些年身上七痛八病,再多的债,也该平了!”

魏思祐听她一阵大咳,一骨碌爬起来又拍背又倒水,信口胡说,“老夫人前些年眼前不清白,被气伤了身子,如今好好吃饭睡觉,眼看就要好了。”

原本是半蒙半猜,谁知正可在老夫人心上。

老夫人沉吟片刻,“不过我这回上香,倒当真遇着了高人。”

魏思祐心中警铃大响,不好,这老太太刚得出“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的绝世教训,怎么眼看又要上中老年保健品的当。

这满屋子破瓦烂砖的,可经不起嚯嚯啊!

“他说,我这病,能治。”老夫人似乎不愿多说,“找县上一个姓常的大夫,开服药就行。”

魏思祐赶紧笑道,“诶,我这就让思福出去问。”

老夫人摇头,“天色晚了,她年纪又小,吃了男人骗怎么办?还是明儿你去。今晚就让思福来我房里,把那蜡烛点上。”

停一停,低声说,“不让你吃亏,去了我的病,就把契子还给你,脱了奴籍。”

魏思祐脸都笑烂了,弯腰退出去,一打帘,正撞见思福。

小姑娘正蹲在檐下,见她出屋,蹭地站起来,压低声气也掩不住笑,“思祐姐姐,我就说那疯婆子讨不了好!回去少不了被公婆训斥,真该!”

魏思祐笑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没想到这事结束得这么轻松。

她踏下阶来,抬头看天边擦黑,深红中一团浓金落日,和从前在图书馆看到的没有区别。

原来无论她起身当人,还是跪地为奴,太阳都是这么个太阳。

魏思祐回到那张嘎吱嘎吱的木板床上,长出口气。

她仔细回想这一天,怪不得李信喊“老太太”。这老夫人明显得了什么怪病,别说两碗草汤符水,就算打120拉她去化疗都够点呛。

可惜老夫人不是她的导师甲方,而是真真正正的奴隶主,——魏思祐一想这个就头疼,赶紧翻个身,闭眼睡觉。

无奈天不遂人愿,胸前被狠硌了一下,她龇牙咧嘴地伸手去掏,还没碰到就想起来了。

那块金饼子。

魏思祐将金饼子掂了掂,不清楚确切轻重,但想是昂贵。

思绪悠悠转转,就这么飘到孟观江身上,再想别的事,绕个弯子,还是拐回去。

因为这个人实在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