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祐,思祐。”
身后有人喊她。
魏思祐转过头,一男子吭哧吭哧地从窗户往里爬。
四目相对,男子立刻直起腰板,踏住木框的左脚一登,窜进屋里。
男子低头半晌,忽然一撩鬓角,借抬头之势,飞来眼风。
魏思祐试探地问,“李···”
“我就是你李信哥哥呀!”
魏思佑不由多看了一眼。
这人五官勉强算端正,一张方正黑脸上眼亮如灯。
这外貌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不近视吧。
魏思祐正想翻白眼,忽然心思一动,扬到一半的眼珠子又落了回去。
“李、李信哥哥,”她极力搜刮童年琼瑶剧里的台词,“我愿意和我苍苍茫茫走天涯吗?”
“愿意,愿意!我和你说,屋子里那丑婆娘,是我娘临死前逼我娶的,都是为了我娘能闭眼···”
魏思祐大喜,心说你娘死了就好,骨灰盒子可比活老太婆带着便当多了,当下道:“好好,那就好,你太孝顺啦,我就喜欢孝顺男人,咱今晚就走。”
李信眉毛竖翻,几乎倒提起面皮,“今晚就走?去哪儿?”
“去红尘作伴,去潇潇洒洒?”魏思祐一摆手,“都行!”
李信把手搓得生火星子,对着她又是作揖又是鞠躬。
“姑奶奶,这可不行。”
魏思祐恨不得上去掐死他。
贱男人,你的良心打激素了?现在知道舍不得老婆了?
“你的籍子还在长安那位大老爷手里,私奴逃逸,被公人抓去当军奴都是轻的!何况···何况,咱还没摸到老太太的宝贝呢?”
魏思祐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艰难道:“什么老太太?什么宝贝?”
李信眉间流下细汗来,“你家老太太带着宝贝呢,县上人都知道!”
魏思祐实在没忍住,翻了个能力范围内最大的白眼。
没有被新中国光芒照耀的旧社会就是黑暗!
没有被马克思主义启发的古代人就是愚昧!
八成是这些人不种田不读书,净做不劳而获的春秋大梦。正赶上个长安回来的陈氏,就以讹传讹,琢磨怎么从人家丫鬟手里抠金子。
魏思祐气苦。
绿老婆、勾搭小姑娘,且算欺骗感情的小事。但骗寡妇傍身钱,则是铁了心断人活路。
这种缺德事都干,真不怕损阴德。
不过魏思佑没空替别人苦,她自己更苦:不得不放弃搭李信顺风车的计划。
和正常人谈感情,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和渣男谈感情,叫如人饮百草枯,生死人尽皆知。
“假的,”她有气无力,“老夫人只是辈分大,她去年被休时三十五,今年顶多三十六七,怎么就至于到‘老太太’的份上,可见你们连人家面都没见过,就编起这种鬼话了。”
李信沉下脸,“三十六七?但···”
话说到一半,屋外传来轻轻急急的脚步声,李信面上怒气未凝成形,又合血色散了个干净。
只见他身子一长,游鱼般跃出窗去。
魏思祐暗谢小姑娘来得及时。
“思祐姐姐,我把腊肉切进去了,和滚水熬的,你、你···”
她快走两步迈进屋来,胡乱将热粥递到卫思祐怀里,背过身开始抹眼泪。
魏思祐怪不好意思,拿勺子搅合两下,“别哭了,思、思、思···”
“思福一定记着姐姐。”
魏思祐终于知道她的名字,高兴得眼前一亮,却见小姑娘又要哭,赶紧拍拍她的手,“好了,好了。”
她正饿得急,看都没看就喝了口粥。
当场脸色就变了。
思福在粗布衣裳里哆嗦,“当年刚进府,咱们是一道的,你还记不记得?”
魏思祐迟疑地点点头。
思福道:“你和思、思安姐姐都瞧不上我,说我比扫帚、扫帚还干巴,管家派下来的活儿,都是你俩替我干的。”
魏思祐默默点头,怪不得这人熬碗粥花这么长时间,还熬得这么难吃,原来根本没干过活。
她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工作,这才咬牙咽下口中焦糊馊苦的粘粥。
魏思祐忍着恶心,心想:买这么小的孩子去给正头老婆当丫鬟,陈氏嫁的人家说不好根本就是破落户?别的她不知道,反正贾宝玉家可没这么磕碜。
思福道:“那时节老夫人身子还、还好···呜呜,老爷还开玩笑呢,说等老夫人生下孩子,把我们许给奶【子的儿郎,到时候姐姐妹妹不分开,一辈子都在一个屋檐下。”
魏思祐道:“嗯?四个人,看不出来呐小思福,真龌龊啊你!”
思福瞪大眼,“什么?”
魏思祐咽下最后一口。
滚滚心事,随热粥沉入肚中。
她当然也慌,可也不能跟这么个小思福诉苦,正要继续东拉西扯,就被小思福扑了满怀。
“当时老夫人发了好大脾气,让我们跪一整夜,发誓绝不想男子汉才起来,不是说好的吗?!你们怎么、怎么···怎么敢想的呀!”
魏思祐苦笑。
她总算是知道,原主为啥把李信那等人渣钉眼珠子里,钉完还敲两下,把钉帽往脑仁里敲,彻底拔不出来。
封建社会女孩苦啊,被主人管得死严,十多年没见过像样的囫囵男人。
哪里像她上辈子,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小鲜肉遍娱乐圈跑,老公千千万,塌房立刻换。
虽然费钱是费钱了一点,可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把人渣当男神的原则性错误啊!
魏思祐喝完粥,思福也不待她开口,劈手抢过碗去,一路拉着哭声儿跑了。
魏思祐摇摇头,余光瞥见墙角的梳妆台。
梳妆台上有面黄铜镜,正亮堂堂地反着团椭圆黄光。
在昏暗的陋室里,这点光也足够晃眼睛。
别说一时半会死不了,就算明天砍头,至少也得瞅清楚原主什么模样吧。
魏思祐上前两步,一把抄起黄铜镜,觉得古代黄铜镜和现代玻璃镜相比,就颜色差点,清晰度还行。
关键是原主长得蛮不错,糯唧唧的小脸,活像江南白米滋,乍看是圆,圆中又见个下巴尖儿,水银丸子似的黑眼珠一转,不笑也带喜气。
魏思祐不由慨叹,这张脸,哪怕放在艺术高中,也跑不了一个校花当。
可惜啊可惜,万恶的封建社会,摧残了女性的审美。
范冰冰居然被王祖蓝渣了。这搁那儿说理去!
魏思祐左右打量镜子,下定决心。
有条件要活下去,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活下去!
毕竟浪费美女的脸,就是极大的犯罪!!
魏思祐拍拍手,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知道自己是美女就是爽,恨不得在胸前挂个牌子:看脸须给钱。
一出屋就见方小巧齐整的院落,长藤爬满围墙,枯树陪伴老井。
紧挨着的东墙开着正门,遥遥听得人声。
魏思祐踏出院去,只见斜对面一家简陋瓦房,门前檐下挂着个“茶”字木牌,路边两道低矮围墙,蔟出条无砖无瓦的土路。
路上行人大多身着粗麻短衫,脚下踏一双无耳麻鞋。
人不多,但她心里生出怪诞的荒凉,见惯短袖牛仔裤、城市高楼房的魏依依,终于意识到: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好像猛然跌进一个半人半鬼的异界,孤零零的,流落天地浩渺间。
“诶,肉包子嘞——”
沿途走过来个推竹车的妇人,车上摇摇晃晃驾着蒸笼,她一路走,一路留下浓香白雾,只片刻就散得干净。
被馊粥打散的食欲,忽然回来了。
肉包子好啊,这儿的猪可没吃过激素饲料。
魏思祐抽了抽鼻子,心思还没动,一双手已经把身上摸了个遍,只有粗布摩挲的噗噗声,铜板孙子都摸不到。
妇人多年走街串巷,看她神情就琢磨个八九分,单臂把住了推车,“姑娘,吃包子呐?”
魏思祐咽了咽口水,再自恋也不好意思说出“多看我两眼,饶我只肉包子”这种话。
妇人打开蒸笼,抽出油布包垫在掌心,眼疾手快地从厚白热气中取了只肉包子。
魏思祐觉得自己不是在咽口水,而是在咽搅打上劲、文火炖熟、回味甘甜的猪后腿肉|汁。
“吃啊,别客气。”
魏思祐苦兮兮地瞅了两眼肉包,“不了,我···”
妇人眼疾手快地将肉包子往前一推,看准时机一缩手。
魏思祐还没反应过来,肉包子就落进了自己手里。
“婶子就是怕你在外头站久了,遇上坏人,”妇人眼珠咕噜噜转,“你是陈大婶子带过来的?长安水土养人啊,你不来,我就是在县里用柴火棍拨拉,也找不见你这样的姑娘。”
魏思祐只用牙尖一挤,浸透肉|汁的包子皮儿就破了,裹着浓香,铺天盖地地在腔子里烫了个来回。
魏思祐道,“此地民风淳朴,能有什么坏人啊?都是大婶子这样的好人。”
妇人脸上堆笑,“你前头那个小娘子,什么安的——”
魏思祐耳朵支棱起来。
“——她呀,错信了人,诶唷——”
这一声“哟”得荡气回肠,九曲十八弯,魏思祐只把两只肉包子都吃完了,这尾音才颤巍巍落下来。
“所以呐,年轻小娘子别仗着皮相好,就对男子汉横挑鼻子竖挑眼,婶子是过来人,那本分老实的才能过日子呢!小娘子,婶子今儿就跟你说实话,婶子家有个小儿子,又本分又老实,你嫁过来,生两个,好儿多着呢!”
魏思祐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婶子这是要,强买强卖?”
妇人还是笑,“小娘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前言,我家男人的三外甥在县衙坐堂,你是乖乖取了陈大婶子给你的嫁妆跟我走,还是让我叫儿子扯头皮把你提回家里去?”
魏思祐心中一凛,浑身浸在冰水里似的。
女人再能说道,也说不过男□□脚。
此时院里只有思安一个小姑娘,年纪不过十一二,更不能让这群刁民恶妇逮住。
妇人见她沉默,翻脸露出凶相来,糙皮粗手箍住魏思祐的腕子,“别仗着从长安来的就看人不起!说破天还不是个奴才?我儿厚道善良,待你强过那些大老爷百倍!你快把嫁妆拿出来,报答我母子!”
一言二语,竟似已成定局。
魏思祐冷笑,“你直说,不倒贴你儿的都是娼!”
妇人将厚墩墩的下巴直顶过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小姑娘,李信婆娘闹那么大,县里谁不知道?到时候被发卖,是娼不是娼,还由的我说?”
魏思祐心头一沉,胃里的酸水却往上翻,恶心得想吐。——这次不是因为吃食。
根本没办法反驳,因为这是大实话。
更关键的是,拳头比嘴更能不讲理。
妇人阴阴一笑,方才憨厚质朴之气荡然无存,她扯开嗓子喊:“这贱蹄子,吃包子不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