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亲吻

入夜,上灯。

清和苑门前的廊上挂了几盏紫檀嵌玻璃花鸟画八角流苏宫灯,长长的流苏由绿松石混着珍珠串制而成,在晚风中微微摇曳,那灯里透出来的暖黄光晕明明灭灭,越发衬得屋里宁静祥和。

卫怀舟一整个下午都安安静静的,喝了弄影和常安悉心煎制的药后就去榻上歇着了,闻舒还管着闻家的铺子田宅庄子,临近年关每天看账册也忙得很,是以这个下午两个人都还算安分。

到了晚上就不行了。

考虑到卫怀舟被那碗药伤了胃,闻舒很贴心地吩咐厨房熬了山药粥,还炖了一碗红枣桂圆汤。为防病人心里不平衡,闻舒也就陪着他一起吃。

山药粥煮得粘稠香甜,红枣桂圆汤甜而不腻,都是暖胃的上品。

卫怀舟吃了两口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了羹匙。

“本月二十是皇后娘娘的生辰,我们须得备一份寿礼送入宫,并在二十那日一并入宫赴宴。”卫怀舟侧头看向闻舒,“我已经想好了,就把库房里新得的那副玉如意送去,你看怎么样?”

当今皇后出身卓氏,十八岁嫁与圣上,二十岁诞下太子。其弟卓庆元既是兵部尚书,又是内阁大学士,平定安州的事也属他功绩第一。如今的卓家如日中天,卓庆元那个儿子卓问书也于去岁高中,他们家声名显赫又爱显摆,排场竟比从前鼎盛时期的闻家还要大。

京中显贵,卓氏第一。

对于这样的皇后,是该用尽心思谨慎恭维才好。

闻舒思忖片刻,没咂巴出这个礼送的怎么样,反倒觉出了卫怀舟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懂权术迂回。

玉如意不差,可也远称不上“用尽心思”四字,京中人贺寿,十份贺礼里能找出三份玉如意。

卫怀舟显然是想把寿礼藏在人堆里,无声无息混过这个寿宴。

帝后二人对他如此看重,加官进爵是一,隔三差五召见入宫赐宴慰问是二,每逢佳节盛会必有重赏是三,换作寻常人巴结还来不及,他怎么反而避之不及?

这难道是什么新的欲拒还迎的手段?

她思索的时间有点长,还频频显出异样的神色,引得卫怀舟好奇不已,“不行吗?可是有什么不妥?”

“啊?”闻舒回神,见卫怀舟眉头微皱,眉间锁着几分忐忑,她也放下羹匙,“没什么不妥,我只是觉得……嗯……”

她措辞半晌,想了许多旁敲侧击的问法,最终却直言问道:“帝后对你十分看重,怎么你对他们反而不太上心?”

其实卫怀舟不止对帝后不上心,对自己的亲爹娘——国公夫妇也不怎么上心。

就闻舒这大半年以来的所见而谈,国公夫妇与卫怀舟之间的关系奇怪得很。卫怀舟不是败坏家业的纨绔子弟,国公夫妇也不是不讲道理的迂腐父母,他们之间少有剑拔弩张的时刻,可是,闻舒能感受得到,卫怀舟无时无刻不在试图脱离他们的掌控,而他们也不遗余力地收紧了罗网。

看似平静的国公府,暗里则藏着波涛汹涌。

“陛下与皇后娘娘有太子殿下孝顺,我一个外人,若是殷勤献得太过,有失体统。”

这明显就是编出来唬她的,闻舒不信,“是吗?”

卫怀舟反问,“不是吗?”

他们坐在方桌靠近的两侧,闻舒的外衫与卫怀舟的圆领袍都是月白龟甲纹真丝纱所制成,二人宽大的袖子垂在两侧,略带筋骨的料子在空中形成一个弧度,之间只隔着微不可察的距离。

只要有一个人有所动作,这两件材质纹样相同的衣服就会挨到一起。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动。

闻舒含笑的视线与卫怀舟相接,对方挑起眉,也笑着看她。

他们明明在笑,然而空气里却陡然现出了微妙的僵持与对峙。

对视良久,还是闻舒先让了步,“是吧。你有你的考量,无需解释给我听,是我多言,抱歉。”

“闻舒……”

卫怀舟下意识叫了一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启唇说些什么,但是他静静看了闻舒许久,最终还是收回目光,用长长的眼睫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说:“没事,你不用道歉。”

闻舒“嗯”了一声算作回应,然后微低螓首,专心去吃碗里尚还温热的山药粥了。

卫怀舟只见她收了平日里的百般笑颜,一张脸变作平静的湖水,无风无波,不起微澜,任岸上柳枝如何攲斜向水面,她都不闻不动。

闻舒生气了。

这个结论在他的心里炸开,就像是有人给荒芜的枯井里投了一个爆竹,炸得他六神无主。

他大概猜到对方为什么不快,也许是因为他对闻舒的疑惑避而不答,也许是因为他没有说真话,也许是因为她又想起了陈年旧事……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得哄了再说,没有什么比闻舒木着一张脸视他于无物更让卫怀舟难受了。

于是他先是尴尬地笑了两声,微屈手指摸摸鼻子,在这间隙里偷瞄一眼闻舒,发现她小口喝粥的动作还挺连贯,可见也没有太过愤怒。

应该很快就能哄好,也许讲个笑话冲淡一下这压抑的气氛就好。

卫怀舟在心里安慰自己。

“闻——”他刚想开口,就见闻舒放下羹匙,拿叠放在一旁的干净绢布慢条斯理地擦了手,然后丢下它往后去了。

月白长袄似霜,下摆随行走的动作漾起,无声地划过一个浅浅的弧度。

对方的背影修长,云髻下那一段白皙的颈脖柔美无比,真乃“领如蝤蛴”。

卫公子出师不利,笑话还未出口,佳人先丢下他走了。

其实闻舒不是生他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

她气自己明明知道这段名存实亡的姻缘只是交易,当初选定卫怀舟只是机缘巧合,可是近来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出安全界限试探卫怀舟,妄图从对方那里探求到一丝旁人不可得的密辛。

甚至,她希望卫怀舟坦诚相待。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交易而已,再牵扯得多了就不好抽身了。

闻舒坐在梳妆台前,竭力抑制心中如野草般疯长的异样情绪,那似乎是一种爱欲与占用交织的毒药,让她难以保持清醒。

身后的卧房空空荡荡的,卫怀舟还在前厅吃饭。孤独与冷寂卷地而起,梳妆台上的金钗凤冠与珠饰都泛着冷冽的光,独坐良久,闻舒终于松了力道,叫道:“秋筠,帮我卸了残妆吧。”

残妆已卸,发髻已拆,闻舒沐浴后穿着柔软的白色真丝缎里衣侧躺在床榻里侧,半阖眼拥着温暖的锦被,小脸有大半都埋在被子里,她感受着疲惫的身躯一点点放松暖和起来,就如同回到了闻府一样。

房里的松针香塔在不断燃烧,塔尖的灰褐色缓缓往下蔓延,生出袅袅青烟,如雾,如朦,在空气中浮动四散。

那是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黑夜笼罩,灯盏熄灭,只有远处回廊里的流苏宫灯还有着微弱的烛光。

这寂静又温暖的夜晚,该是闻舒难得的好梦时刻。

但偏偏她的身后还躺着一个卫怀舟。

对方与她不到一臂之距,她身上的锦被同样盖在身后高大的身躯上,卫怀舟虽然没有任何逾越的动作,但是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却混在体温中缓缓传了过来。

闻舒身子弱,晚上哪怕裹着汤婆子也睡不暖和,一觉天亮,往往是汤婆子凉了,被子里也浸了寒意。

卫怀舟躺在这里,就像是一个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意的火炉,不光烘得被子里暖和了,更烤得闻舒的脸微微发烫。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在刚成亲那段时间,他们为了扮作一对恩爱夫妻骗过李氏的法眼,几乎是日日同枕而眠,虽然偶尔也觉得别扭,但是从未像今夜这般无措。

层层青纱帐笼罩在外间,让床榻变作了一方密闭的小天地,将所有的暧昧与悸动都锁在了里面。

闻舒背对着卫怀舟,如墨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挡住了那一段勾人心魄的白。她简直是纠结万分,理智告诉她不该让卫怀舟留在这里,他们是假夫妻,但情感却告诉她不要开口不要推开那个人。

说不清到底该怎么做,但她明白,自己早已坠入了不可挣扎的深渊,除了沉溺,再无他法。

“闻舒。”

陡然响起的低沉声音让她心头一颤,床榻摇晃,身后的人翻了个身,侧身面向了她。

“闻舒。”卫怀舟又叫了一声,声音更显温柔。

通过声音,闻舒仿佛能感受到背后的视线是如何专注而温柔,如同深山古寺里缓缓流淌的溪水,载着几点落花随风漂向天尽头。

霎时间困意全无,闻舒低声应道:“怎么了?”

背后的人含笑看着她,“你转过来我就告诉你。”

闻舒:……

不知是被什么所驱使,闻舒竟然真的缓缓转过了身,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向了卫怀舟的脸。

对方一脸笑意盈盈,极好看的眸子半垂,浓密的睫毛投射下浅淡的阴影,在眼尾拉出自然的黑。

他正看着闻舒,眼里有着藏不住的细碎的笑意,像是被点上了璀璨的星辰。那目光中未沾染一丝凡尘俗欲,全然似在看一件仰慕已久的稀世珍宝。

闻舒的呼吸一滞,那双深邃的眼睛带走了她所有的顾虑,方才那些冷静的考量一瞬间全都不作数了。

她听见自己又问:“怎么了?是胃不舒服吗?”

卫怀舟不答话,只是笑着看她,薄唇微弯,下颌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记忆深处的画面翻涌而来,那个抱着绿梅的清朗少年在时光中变幻着容颜,一点一点变作了面前人的模样。

闻舒觉得自己着了魔,半推半就着让卫怀舟拉着自己的手贴上他的腹部,感受着薄薄一层衣服下强健有力的劲瘦肌肉。

对方委屈巴巴地说:“闻舒,我好难受。”

她挣扎的手瞬间变得乖顺。

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闻舒能听见对方骤然加快的心跳,以及变重的呼吸。

卫怀舟亦是如此。

床帐中暧昧的气息肆意缭乱,拨弄着他们的心弦。

闻舒微颤着睫毛抬起眼眸,再对上卫怀舟那双含笑的眼睛。

有一簇火在心中猛地烧了起来。

她再也无法装作冷静,下一刻便捧着对方的脸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