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修改)

徐燕昭毫无高门贵女的做派,站在门口的大石狮子前,先把胡麻饼吃了个干净,才一边用帕子擦着手,一边往府里走。

临到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大门上的匾额。

黑底金字的匾额,上边六个大字:

敕造永定侯府。

永定侯府……徐燕昭凤眼眼角微微上挑,笑了起来。

这四个字,在世人看来,就等于“荒诞离奇”吧?

“对了。”茶楼里,就着两碗粗茶,百姓们热火朝天地议论着最新的时事。“这位被废的皇后,是崇宁公主的后人吧?”

“可不是么,正是崇宁公主永定侯的后人。”

崇宁公主永定侯——瞧瞧这是什么怪诞的称呼!

另一人笑道:“永定侯府也是奇怪了,一代代出的,都是什么人?一个大男人,好好的侯爷不做,去皇宫里给女帝当皇夫,生出来的女儿,放着皇室贵胄身份不要,以堂堂公主之尊,竟要封侯。纵然永定侯乃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臣子终究是臣子,哪里比得上公主之位尊贵?”

“如今更不成气候了,给永定侯府的祖宗们知道,可不得气活了?”

“永定侯府的祖宗们?”另一人更是大笑起来,“早该气活了,瞧瞧永定侯府的祠堂,供着三个姓氏呢!成什么样子!”

永定侯府的祠堂里供的牌位都是历代永定侯的,自第一位永定侯到陆离之父,牌位都姓陆。偏巧到了第九代,永定侯陆离进宫给女帝当皇夫去了,牌位在太庙供着。永定侯府的第九代牌位,便空缺了。到了第十代,崇宁公主以军功封侯,便供了崇宁公主谢明霜。

崇宁公主的夫君姓徐,她的双生子分别姓徐和谢,偏是姓徐那位立了军功,继承了永定侯之位。

再往后,功臣也是臣子,哪敢用皇室的姓?

是以上一任永定侯也姓徐。

好好的一个祠堂,供了陆、谢、徐三个姓氏,也是亘古未闻的奇事了。

“我看啊。”有人小声说,“就是永定侯陆离好好一个大男人,偏去做什么皇夫,这不是倒插门女婿么?把陆氏的香火断了。陆氏祖宗震怒,报应在那些占据陆家的人身上。你瞧瞧永定侯府最近两代,都是什么事?老子打了败仗,连尸首都拼不全,葬礼都没一个。女儿好容易成了皇后,福薄成这样,才五年,就被废了,一定是陆氏祖先给的报……”

“嘘!”马上有人竖起手指,恶狠狠道:“想死么!什么话都敢说!”

说话那人打了自己嘴巴一下,一口气将茶喝光了,几人不再议论,赶紧散了。

话语如风过无痕,不会长翅膀飞到永定侯府再大声重复一遍,但徐燕昭知道外边是什么议论的。

说永定侯府的香火断了,说一座府邸三个姓。

十岁那年,她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他们继承了永定侯府,却不姓陆也不姓谢,而姓徐。

“如此一来,永定侯陆家,岂不是断了香火?”

父亲答道:“咱们永定侯府,自文庄公开始,传承的香火便不是男丁与血脉,而是荣耀,是永定侯府的千载名。”

“文庄”便是永嘉女帝之夫、太尉陆离的谥号。

“什么?”她不能理解,“名声这玩意儿,怎么能传承呢?”

“永嘉女帝对崇宁公主说,你不需要传承任何一个姓氏,只要建立自己的荣耀与名声。若名流千古,子孙后代姓什么又有何关系?无论将来你的孩子、孙子姓徐还是姓谢,或者姓陆,世人提起他们时,都只有一个称呼‘崇宁公主的后人’。”

“因为天下姓徐、姓谢、姓陆的人千千万,而被世人记住的崇宁公主,只有一个。她的子孙后代一旦被提及,都将打上‘崇宁公主’的烙印。若是子孙成器,世人便会说,‘不愧是崇宁公主’的后人,若是子孙不成器,世人便要骂,‘混账辱没了崇宁公主的名声’。”

她听得似懂非懂,问道:“那……爹,你继承崇宁公主的名声了吗?”

父亲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时至今日,徐燕昭方知父亲这番话并不为世人认同。

在世人看来,“香火”依旧是姓氏、男丁、血脉。世人更普遍的做法,是无子之家,从旁支过继男孩,“以承宗祧”。名声荣耀之语,在世人看来,不过是永定侯府用来掩饰一宗祠三家姓的遮羞布罢了。

但徐燕昭喜欢这个说法。

她并不是生来当哪家血脉的母体,不是为了延续血脉、男丁、姓氏而回来。

她回来,是为了延续永定侯府、崇宁公主的荣耀。

更是为给自己挣个千古名声。

祖宗们。徐燕昭点了香,对着牌位们拜了又拜,心中念道:保佑我别死太早,先挣个名垂千古。

女子娇柔的五官在袅袅的青烟里,显得格外肃穆端庄,仿佛一把隐而不出的绝代宝剑。原来娇蛮天真的侯门千金,仿佛镜中花。

“小姐……”

奉伯的声音宛如一颗石子砸破水面,水镜下的面孔消失了,镜中花重现。

徐燕昭还是那个娇柔、矜贵得有几分蛮横的侯府千金,她将香插在炉里,深深地看了牌位一眼,转身便往外走:“奉伯,我在这。”

奉伯见她从祠堂里出来,老怀甚慰,道:“刚才长宁伯府派人来问讯。”

“玉娘在江南,又怀着身子,先别告诉她,告诉钟世子,我一切都好,他给我照顾好玉娘,否则等着吃鞭子吧。”徐燕昭边吩咐边往东跨院走,路过正院甬道,又想起一事。“长宁伯府已经知道消息,这几天把门关好,谁来也别见。”

奉伯忙从命,将大门锁了。

走了两步,徐燕昭又回头下令:“若还当我是这永定侯府的主人,就听我的,没我的命令,都给我安安分分的,听到了?”

奉伯脸色瞬间肃正,恭敬地行礼应道:“是,属下遵命。”

实际上,访客之流,纯粹是徐燕昭想多了。

与永定侯府有来往的世家官吏本就不多,除了长宁伯府,就只剩个御史大夫蒋翕之了。如今长宁伯世子夫妇去江南了,蒋翕之来过了,永定侯府门口更是门可罗雀,车马稀疏。

“这京城人情,未免也太单薄无情了!”香盈恨恨地骂道。

徐燕昭仿佛没听见,对着镜子转了个身,问道:“我这一身如何?”

香盈赞叹:“海棠盛放,娇娇柔柔,好看极了。”

“唔,娇柔就行。”徐燕昭将披帛一拂,步履轻盈地往门口去,吩咐着:“疏影,备车,咱们出门去。”

香盈追上去:“今日春/光正好,夫人,咱们去曲明池乘船么?”

“乘什么船?就知道玩,正事要紧呐!”徐燕昭点了一下她额角,上车吩咐:“疏影,去西市金吾卫招兵台子。”

香盈差点从车门摔下去:“招兵?”

她家夫人,要穿着短襦长裙,挽着披帛去应征金吾卫?

与其他军队秋后招兵不同,京城南北衙十六卫招兵都在阳春三月,因此又被戏称为“武春闱”。

但即便是“春闱”,金吾卫征兵也与其他卫不同。西市的征兵台子不过是摆来看的,负责的老校尉每天台子一搬出来就开始睡觉,睡到傍晚将台子收回去。

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

这一日,老校尉刚睡着,便听到个声音道:

“这位校尉,有礼了。”

娇柔的声音同淡雅的熏香一同传来,老校尉忙坐好了,抬眼一看,台子前站了个面容姣好、纤纤弱质的女子。女子身上衣料雅致华贵,发髻上簪了一支赤金凤钗,沉甸甸的,仿佛要把她的脖子压断似的。

这是哪家千金!老校尉不敢怠慢,起身哈腰::“不知这位小姐唤末将,有何吩咐?”

女子温婉一笑:“有劳,我要参军。”

参……参什么?老校尉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这姑娘不像走投无路的样子,参哪门子军?别是跟父兄闹脾气了吧?

老校尉面露为难之色,正要劝阻,女子已从腰间香囊里取出一张纸放在书案上。

“您不必为难,这是御史大夫亲笔写的举荐信,请过目。”

守着征兵台子,当然识字,老校尉拿起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御史大夫的字和印他不认得,但京城脚下,当朝一品大员的私印和书信,想来也没人胆敢伪造。

换言之,这女子入金吾卫,是御史大夫点头的。

老校尉恭敬地将字条奉了回去,取出名册,提笔问道:“敢问小姐,姓名?籍贯?”

“京城人士,姓徐,徐燕昭。”

校尉正写到“京城人士”的“人”字,闻言笔画一歪,“人”变成了个“入”。他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就是……”

徐燕昭将字条好好收起,点头道:“不错,我便是当今圣上的废后,被和离后逐出宫的那个。怎么?圣上说不许我参军么?”

“不……不是……”老校尉张口结舌。

废后要进金吾卫参军?还是御史大夫准许的?这叫什么事!不是给金吾卫请樽菩萨回去供着么?

徐燕昭仿佛不知他的为难,只将字条收好了,含笑道:“如此,烦请写个文书,我好凭借去金吾卫报道。”

老校尉脑子里先后滚过“废后”、“永定侯府孤女”、“御史大夫亲荐”等等一串字眼,已然没了神智,手却有自己的主意,把收取文书写了。

“多谢。”徐燕昭笑眯眯地将文书收好,略一颔首,转身离去。

眼看着这金尊玉贵的菩萨被侍女扶着上了马车,老校尉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刚才都干了什么破事!

老校尉狠狠一拍大/腿,跳起来就翻身上马,什么招兵台子也顾不上,赶紧把这消息传回去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