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
谢刘氏掐完二房的小八,又打完小九便回房歇息了。
小崔氏还直挺挺地在堂屋里跪着,也不知跪几个时辰了,额头上瞌出来的大包煞是吓人。
她这是威逼呢,如果不是自个儿门儿清,拿小八小九明早的一碗水做要挟,这小崔氏还要张牙舞爪磕下去呢。
“婆婆,求求您让我去上山寻寻梨花,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婆婆!请您开恩啊!”
谢刘氏气得不轻。二房果然就是她命中的克星,这小崔氏就是来专克他们谢家的丧门星。
她掀被腾的起身又要开骂,谢老头子不耐烦地睁开眼,“你这婆子还睡不睡啦?你让她去,何必捆着她,黑水潭有那条大长虫你还当她真敢下去。”
“你又护着她!你说,你是不是又想起前面那个了!”谢刘氏压低声音。
“我护着她?”谢老头子气笑了,转过身去懒怠搭理。“你们这群婆娘成日里吃饱就造啊,你也不琢磨琢磨,她要真一头撞死,柏清还会乖乖听你的话侍奉好老四?”
柏清是谢梨的亲大哥,堂兄妹中行一,已过继给四房谢满贵做儿子。
“别提柏清,这没良心的,跟他们二房一个种!
一家人好吃好喝供着他,原指望他考个功名回来,老四没儿子,我才挑了他过继,去年竟替梨花那个贱丫头挡滚石给我摔断了腿!这成了跛子还能进考场?不中用,不中用呀,都是没良心的白眼狼,养不熟!”
这话谢老头子不愿意听了,骂什么不好,骂种。种都是他的种,就是刘氏心里过不去,觉得大姑和二儿都不是她生的,怪在前面的大崔氏身上。
他跟大崔氏都合离多少年了?人家做娘的被你刘家逼得改叫崔姥姥,也不让二房跟她来往,当年还把她赶出村,要不是高地村收留,早死了。
现如今二儿没了,大姑娘也被这刘氏造得不愿回娘家。
柏清救梨花,这是兄妹,有血缘亲的啊,柏清也不是故意要成个跛脚不是?而且这腿不是还在治?
但谢老头子不愿跟刘氏掰扯这些,掰扯也掰扯不清楚,刘家是这一方的土霸王,刘氏打小霸王窝里养着的螃蟹窝里横,道理说不通,是个糊涂人。
谢老头子打心眼儿瞧不上刘氏,他一个京城能诗会画的公子沦落到娶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妇,不是光彩的事儿。
可家族败了,能活一口气儿就够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他就想要个清静,才替二儿媳妇说了两句。
毒杀孙女,这是门户大忌,子孙们还要不要上进考功名?
但他也不管了,这年月,能不能活还是两说呢。
他就想躲个清闲,刘氏要闹就随她吧。
谢刘氏见谢老头子不答,气得更厉害了。
“你就是护着她的儿女,你想她上高地村找她去呀!”
“也是,她识字,会做针线,长得也像个妖精,你忘不了是应该的,你们都是京城来的呀,大户人家,一路上情深意深呐!可怜我苦命呗,瞎了狗眼,跟错了人!嫁谁不好,嫁你这么一个杀千刀的老梆子!
我刘家护着你呢,就你一个罪民,我刘家给你的二儿做担保上京考功名。你二儿的恩还没报给我刘家呢,你就敢嫌弃起我了啊!”
谢刘氏唱念作打地拍着大腿哭了起来。
谢老头皱眉,躺得像具尸体,一动不动。
堂屋里小崔氏还在哭求:“婆婆,您开开恩,婆婆您也是做娘的呀,您开恩啊!”
牛棚那边二房的门突然开了,茶花喝道:“娘,你求她做什么?她是个没有心的。左右都是一个死,我们二房都死绝了,就称了她的心如了她的意了!
但奶你也等着,我妹妹若死了,做鬼也会来拖你下黄泉的!”
“哎呀,我打不死你这个没大小的贱丫头,你想翻天还早着呢!”谢刘氏气得打哆嗦,瞬间跳下床,摸过门后的扫帚便冲出门去。又冲西屋喊道:“老三、老三媳妇,装什么死!出来,出来给我把这贱丫头捆起来打!”
“娘,您歇歇吧!晚饭都没吃,您精神咋这么好。”谢老三不愿意起床,他饿呢,他娘死抠,家里也不至于就到没饭吃的地步,可她就是只让大家吃一顿,谁顶得住。
再说,逼死二房一房的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娘疼的是老四和小妹,又不会把二房的水分给他喝。
也就王氏这个蠢婆娘了,连侄女都敢害。
谢老三一把拉住要下床的王氏,低喝:“不许去!”
“哎呦,我不去,我就想躲在门后瞧瞧热闹。”王氏笑说。她今天跟杨寡妇打架打赢了,心情极好。
“娘叫得惨呢,这茶花也太不像样了,怎么能顶撞奶呢,啧啧,跟我们杏儿真没法比。快嫁人的闺女了,还动不动死啊活的,忤逆长辈。哼,我就不信村正敢把卿伢子给她,这么泼。”王氏撇嘴。
这婆娘,茶花长什么样,杏儿又长什么,心里没点数吗?谢老三懒怠理她了。
“老三、老三媳妇你们还不起来,明早别想喝水啦!”
院里谢刘氏追着茶花身后打,一边跑一边又骂道:“小贱人,我还没死呢,你就要飞天了!”二房的小八和小九,两个小豆丁冲出来抱住谢刘氏的腿,哭道:“奶,你别打我大姐。”
“奶,你别打我大姐,我只有一个姐了。”
“奶,你打我吧,你打桃花吧,别打我大姐。”
听见提梨花谢刘氏怔了一下,今儿还在朱地主家吃了大家一顿挂落,心里一恨一脚便踹过去。桃花晃了晃,跌坐在地上,哇一声大哭起来。
“小八、小九,回去!——回去!”茶花哭喝。
咚咚咚,院门却突然被拍得啪啪作响。
“谁啊?三更半夜的叫魂呀!”谢刘氏骂道。月光下,茶花趁机拉起弟弟妹妹闪到了柴火堆后面。
“老婶子,我德盛。”
听见是村正,谢刘氏立马扔了扫帚扣好衣领,热乎地笑道:“没听出来,原来是他叔呀。这大晚上的,他叔你有什么事?”
“你们家梨花回来了!”
“哦,啊?”
“我……我梨花回来了?她、她还活着?”小崔氏冲出来扶着门哭喊道,跪得太久起太急才走两步就要晕倒,茶花立马弃了弟弟妹妹上前扶住她。
“谢二婶子,梨花活着呢,好好的,没受伤。您快去祠堂吧,梨花让您去祠堂接她。”说话的是一个陌生儿郞的声音。
“你是?没骗我吧?我三姑娘真活着?”小崔氏咬着舌尖逼自己站得直挺挺的,心里却不敢信,怕是梦。
“谢三家的,这是老宋家的大孙锦西,你姑娘是回来了,老宋家救回来的。快让你大女扶你去祠堂接她吧。”村正喊道。
屋里的王氏早吓晕过去,谢刘氏强撑着道:“不是送给龙王享福去了,老宋家的怎么多管闲事?这是想断村里人的生路啊!这对我们梨花可不好,龙王降罪了可怎么了得哟!”
“呵。”宋锦西冷笑,“龙王?哪来的龙王?黑水潭的龙王被你孙女一刀砍死了!对梨花不好就更可笑了,梨花现在好好的,还大有造化。”
“你这小儿郞说的混话,也不怕触龙王霉头,咬烂你的舌头!”谢刘氏骂道,又装模作样念经不止。
“呵。”
村正拉住宋锦西,“大事要紧,犯不着为个妇人浪费时间。”他弃了谢刘氏,冲正房方向喊道:“谢老叔,你醒着吧?还有谢老三,你们全家人都来祠堂,有水有肉分!按人头,来几个人就分几个人,不来没有!特别是你们二房的,都要来,梨花儿回来了,人不到齐不分的!”
他这话是故意说给谢老头听的,就怕谢家冒领二房的肉,也怕谢刘氏不放二房过去。
村正说完拉着宋锦西便走了。谢家人不通情理,他不想多打交道。
他们一走,谢刘氏的脚下便虚晃了一下。拖着步子走进屋,小崔氏拉住她:“娘,开门吧,拿钥匙吧,梨花活着呢。还有水有肉分呢。”
谢刘氏看她一眼,照脸一耳光便直扇过去。
“你这老虔婆打我娘做甚?我妹妹回来了,来找你索命了!”茶花气哭了。小八小九也跟着她哭,一时院里又热闹起来。
“我的媳妇,我想打就打!”谢刘氏抡起手掌,“我现在还要打你这小贱皮子!”
“我是贱皮子,你又是什么?”茶花哭道,瞪圆眼晴咬牙切齿恨不得食谢刘氏的肉。
对着这张脸,谢刘氏举着的手终究没打下去,想到从长虫口下逃生的七孙女,她心里跳得厉害。
“茶花,你消停点,大姑娘家家的,名声传出去你还嫁不嫁人?卿伢子的爹还没走远。奶,终究是你奶,孝道放心间才是做孙女的本份。”屋里传来谢老头子的声音。
茶花就要回嘴,被小崔氏牢牢捂住嘴巴死死拽住了膀子。
“老三,找你娘拿钥匙,把人都喊起来,分肉分水去。”
“哎,爹!”
谢老三急得要死,狂掐王氏的鼻下,低吼:“有糖水,有大肉!”
“肉在哪里?肉在哪里?”王氏腾的从地上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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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桃花村的村民回忆起今晚这一幕,胆子小的,都是会不停念经的。
随着村正家二儿的铜锣敲响:“议——事——喽!全村男女老少爷们都来哟,小子丫头们也来哟!分肉分水喽!谢家梨花儿回来喽!”
四周邻里拍门的拍门,找裤带的找裤带,踹婆娘的踹婆娘,打孩子的打孩子,摸火折子的摸火折子……
“有肉吃啦!”
“有水啦!”
“快呀!”
没有灯油,不能点火把,幸亏月亮够亮,照得所有人都往村中心的祠堂赶去。
然而,村尾忽掩忽现的一点火光,惊得他们都频频回头。
那火光从宋家湾里一路忽明又忽暗过来,伴随的,还有谢老五唤魂一样的长喊:“梨花儿~回家啦,送火神喽!”
谢老五喊一声,陈家奶奶便十分虔诚的念一句经:“山神菩萨保佑,火神菩萨保佑,梨花儿回家啦!老神仙,老婆子代表子孙我感谢您呢。”
谢老五走在最前面喊,陈嫂子扶着陈奶奶一起念经,身后还跟了陈雁儿和她弟弟小石头及宋小北,三个半大的丫头小子手掌合十,送菩萨一般列队一个一个走着。而宋老太爷和宋猎户则一个背大刀,一个背弓箭,气势汹汹像庙里的杀神,走在一行人的最后面。
桃花村多数人还是敬鬼神的,只要看到这一行人的村民都瘆得慌,也不敢问,都呆呆地望着他们。
而谢家二房那个听说被扔进黑水潭喂长虫的丫头,则走在他们这行人的中间,她左手衣袖里发着的亮光直射天际,右手不知按着一个什么东西,她一按下去,一团火便窜起来。火一灭,谢老五便来那么一句,一句完陈奶奶又接一句,村民看到梨花儿前腿裤全是血迹,像来索命的鬼一样,她嘴里还念叨着大家听不懂的经,感觉特别厉害的架势,瘆得旁观的村民全闪到一边给他们让路。
“ABCDEFJHI……Beijing welcomes you……Have you eaten today……”梨花一边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有节奏地按着打火机,一边垂眼背着英文句子。她不会念经,只能拿英文凑合着用了。
为了营造气氛,她身上披了家里空间里拿出来的灰色小绒毯,头上还戴了那只拆掉线的奶锅。谢梨才十一岁,头小,戴着正好,不会掉下来。不错,这造型她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