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意外

汴京的任何一个节日过起来都有年的味道,各大酒楼会在这一日推出许多新菜式用来拉拢食客,遇仙楼今日有道菜肴,叫作“吃五黄”,所谓“五黄”,分别是黄瓜、黄鱼、黄鳝、咸鸭蛋黄和雄黄酒,据说是江南民间的食俗,寓意辟邪。

跑堂的伙计将菜品上齐后就在旁边乐声道:“诸位公子小娘子们吃了这五黄,祝你们迎好运,往后的日子都大吉大利。”

这个伙计看着很年轻,行动麻利,口齿伶俐,在座的众人听了他的祝福纷纷露出和煦的笑容,青岑吩咐紫竹给赏钱,随后招呼大家动筷子,顺势又给一旁的庭桉使眼色,后者得到暗示,鼓起勇气,用公筷夹了一颗咸鸭蛋黄,轻轻放进身旁坐着的小娘子碗里,柔声道:“常娘子尝尝这个。”

岁云见状有些微愣,不过很快笑着说了声谢谢,她生就一副清冷的气质,就像刚出水的芙蓉,洁雅高华,庭桉被她这轻轻浅浅的一抹笑弄得耳尖微烫,不自在的用手摸了摸头发。

一旁的青岑、舒意瞧了,对视一眼,眼底都有笑意浮现。

岁云夹起碗里的咸蛋黄咬了口,默默祈祷不要黏在牙齿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她也逐渐明白过来,原本今日的聚以为会有不少人在,谁知来了打眼一看,仅有郑家三兄妹,她和郑家三娘平日虽有些交情在,但也不算亲密,不过一顿饭吃下来,心下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

岁云将视线投向身旁坐着的青年,穿着水蓝的袍子,浓眉大眼,肤白如玉,也是很出众的面孔,往日他们也曾见过,不过眼下仔细来瞧,就会发现他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郎君并不大一样,他望向她的眼神里,好像带着光。

将要结束的时候,青岑说:“咱们吃完正好去街西的瓦子逛逛,还能消食。”

这里说的“瓦子”简要概括起来,就是吃喝玩乐的地方,有歌舞、相扑、傀儡戏等表演,十分有意思,不过说起“瓦子”,最有名的当属“州西瓦子”,但它在班楼附近。

要问青岑为何不干脆选在班楼设宴,皆因前世常娘子便是在州西瓦子那里遇刺身亡的,而接下来他们要去的是保康门瓦子,在朱雀门跟前儿,距离州西瓦子且远着呢,只要能顺利保住常娘子,她未来嫂嫂的性命,那么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四人吃饱喝足出了酒楼,已近戌时,天色将昏未昏,被迎面的风一吹,有种通身都舒泰了的轻松感,青岑和舒意默契地走在前头。

她俩身后,庭桉和常岁云并排而行,不过中间隔了足足一人宽的距离,好在天公作美,像是有心为他们制造机会,等路上行人逐渐多起来,有人不小心撞了常岁云一个趔趄,幸而庭桉的心神一直都在她身上搁着,很快便伸出胳膊将她扶住,并关心道:“没事吧?”

岁云站稳后摇摇头说:“我没事,多谢郑郎君了。”

庭桉见状很快放开她,说没事就好,等再往前继续走时,原本一人宽的距离就那么渐渐窄了下来,这样一个不轻不重的拥抱,好像在无形之中拉近了两颗心,正如青岑所说:“我把人请来,你们和和气气的吃顿饭,哥哥你嘴巴放甜一点,人也殷勤一点,女孩儿家未必都吃这一套,但也决计不会讨厌,往常你们不过点头之交,等说上几句话,最好再有那么些许的肢体接触,比如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或者挨得近一点走路,一切便大有不同了。”

庭桉摸了摸鼻子,心道妹妹果真是个情场老手,她就是这样拿下十皇子的么?

前面步伐轻快的青岑自然不知她在庭桉眼里已经被冠上了“情场老手”的称号,她正心情颇好的跟舒意说:“待会儿去了要先买一匣冰雪冷元子尝尝,”其实是一种饮品,用黄豆和砂糖制成的。

青岑一边说话一边四处游观,没留意身前有个人迎面停住,得亏舒意拽住她,否则就要撞上去。

“十皇子金安,”舒意率先行了礼,青岑愣了愣,也欲躬身时,元慎抬手扶住她,说:“不必多礼。”

青岑想了想问他:“殿下也是来游玩的吗?”

元慎“嗯”了声。

青岑就想,既然碰上了,那要不要请他一起去瓦子看表演,不过话刚到嘴边儿却又咽下了,觉着不大好意思开口,还是舒意好心跟元慎说他们正要去瓦子看戏,问可要一同去。

元慎听了以后就问青岑:“要一起去河边走走吗?”

青岑没有立即应声,转头先看向舒意,其实她还是更想去瓦子瞧热闹的,河边有什么好逛的,乌漆麻黑的。

不过舒意会错了她的意思,笑笑说:“听说河边的夜景很美,青岑你陪着皇子殿下去走走吧,我等大哥他们一起,”他们有婚约在身,独处并不出格,舒意很放心。

于是青岑只得点点头,看向后面庭桉他们也快跟上来了,便嘱咐说:“阿姐小心啊。”

说罢有些不太情愿的跟着元慎走了,路上人山人海,走着走着,元慎忽然伸手牵住了青岑。

“你做什么?”

青岑下意识挣开,就见元慎偏头道:“人多,牵着安全,”说罢又把手伸出来。

青岑摆摆手说不用了,元慎却没着急收回去,也不恼,依旧保持着掌心向上的动作。

青岑犹豫着,却听后头路人嘀咕,“怎么挡路啊?”

于是最终的结果还是两个人手拉着手走,青岑有记忆以来从没和郎君牵过手,她现在只觉得自己整只手,乃至心口都是麻的,不一会儿手心还传来些许湿意,青岑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了,蜷了蜷手指,却发现出汗的人是……元慎。

难道他也和她一样紧张?青岑偏头去看元慎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坏心眼的提醒道:“殿下,你的手出汗了。”

元慎并不看她,一派淡然,很快解释说:“天太热了,”然后松了手掏出帕子来擦拭,末了又牵住青岑,一连串动作看起来脸不红心不跳的,可惜现在已经入夜,街道上凉风习习,青岑才不信他这套说辞,她心里好笑,抬眼望向前面的路,专心走着,冷不丁发现……

青岑小声惊呼:“这不是去河边的路。”

元慎说去瓦子看戏。

青岑疑惑:“殿下不是不喜欢瓦子吗?”这节下大家都会去瓦子看戏,元慎却要来河边儿,可见他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

元慎说:“没有不喜欢。”

青岑不解:“那你方才说去河边?”

少年终于停住步子望住眼前的小娘子,柔声道:“我只想和你一起去。”

冷淡的外壳层层脱落,温柔的本质直击人心,猝不及防、意想不到的言语往往最能打动人心,青岑在一刹那的愣神过后忽然意识到,这是情话。

元慎在对她说情话,心口好像被针轻轻扎了下,又痒又麻,心慌羞涩的情绪交替沉浮在青岑的心海之中。

元慎仍旧一错不错的望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映有万家灯火,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任何人对上都会有种被卷入其中的致命感,青岑嗫嚅着嘴唇,好像总是这样,她的伶牙俐齿一碰到这个人就失效了,她该说些什么?或者干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时候青岑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被撞得不轻,站立不稳,一下扑入元慎怀里,后者顺势搂住了她,将她紧紧护在怀中,那是独属于她的一方天地。

青岑想起自己对庭桉说过的那些话,嘴甜、肢体接触……怎么办?好像都在她身上一一应验了,而且她一点都不讨厌。

“走吧。”

元慎重新拉住青岑往前慢悠悠地走着,夜市通宵达旦,无论他们去的多晚都不会错过,就像两个原本就注定要在一起的人,再多的波折也难以阻挡。

青岑的心静不下来了,这段被她认为是强买强卖的婚约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不可琢磨起来,不,青岑在心底疯狂摇头,他是皇子,是未来的官家,以后他会有三宫六院,数不尽的女人,如果嫁给其他世家子弟,她还有强大的娘家做依靠,可一入宫门深似海,古往今来多少红颜老死深宫,她怎么能轻易让自己的心动摇呢?

“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察觉到她的沉默,元慎转头轻声问她。

“没什么啊。”

已经心绪平静,恢复如初的小娘子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容,又道:“咱们快些走吧。”

等他们步入瓦肆时,台上的表演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歌舞声、喝彩声,还有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人在这样火热的气氛中很难心情不愉悦,方才的愁苦早被青岑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这里的一切都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尽管她已经来过许多次。

元慎呢,仿佛置身于这些热闹之外,他的心神始终都在身旁拉着的小娘子身上,目光偶尔会瞥见很多打扮鲜艳的小娘子手里都拿着吃食或是冷饮,沉吟片刻,元慎径直拉着青岑来到一处卖凉水的小摊前,掏出银子道:“一份冰雪冷元子。”

青岑在旁边站着,心说他也爱这些啊,不过怎么只点了一份,难道没她的份儿吗?

青岑盯着眼前的摊子,摊主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将装着香甜凉水的梅红匣子递给元慎,“小郎君拿好啊。”

元慎接过来,再递给青岑。

是买给她的?青岑有些受宠若惊的接过来,口里问:“殿下不吃吗?”

元慎看着她,说你吃吧。

青岑解放了双手,确定是买给她的后,轻轻舀了一勺冰凉的丸子放入口中,入口沁凉甜糯,令人心情大好,有些食物在不同的地方食用会有不一样的效果,口舌得到滋润,眼睛则被台上艺人精彩的表演填满,元慎见她眉眼生欢,便问她:“很好吃吗?”

青岑笑着说是啊。

“那我也尝尝看。”

元慎边说边伸手去拿勺子,冰凉入喉,他赞了句:“确实味道不错。”

青岑张着嘴,人有些懵,喃喃道:“殿下,这是我用过的。”

言下之意,你怎么能和我共用一个勺子?

元慎很无所谓,随口说:“无妨,我不嫌弃。”

青岑:……

谁关心你嫌不嫌弃了!

接下来的时间,青岑端着匣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她心里有些生闷气,便说:“阿姐和哥哥他们应该也在附近,时候不早了,我想去找找他们。”

元慎看了眼天色,其实还不到二更,不过于他而言,今晚的收获已经很令人开怀了,往后时日还长,不必操之过急,于是就道:“好,我让人先去寻他们。”

说罢冲着身后招了招手,是青岑见过的那个护卫,叫昭节,听元慎吩咐道:“去寻郑家大公子与二娘子,见到人后来回禀。”

昭节拱手领命,转身欲走时,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成群的百姓开始往四处逃窜,口里大叫着:“杀人了,杀人了……”

清晰的字眼落入耳中,元慎第一时间将青岑护住,并示意昭节前去查看。

这种时候只能先在一旁躲着,否则没被人杀死,反倒被人踩死了,昭节很快回来禀报,语气有些焦急:“回殿下,是郑家大公子受伤了。”

——

晋国公府。

庭桉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呈现出昏迷的状态,俊颜惨白如纸,和腹部渗出的暗红血色形成鲜明对比,大夫坐在一旁为他清理伤口,一刻也不敢耽搁。

房门外,郑家众人皆愁眉不展,忧虑万分,虞氏望着屋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止不住的往下落,晋国公见状怜爱的揽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元慎站在一旁,注意到他们夫妻的举动,偏头去看青岑,小娘子虽然没有落泪,可眼睛早红了,他心里怜爱,也有样学样,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

青岑失神的靠在他怀里,脑子里一团乱麻,一边担心生死未卜的兄长,一边思忖常昊林为何会出现在保康门?

青岑百思不得其解,可眼下又不好去细问舒意事情的经过,想着前次自己改变舒意的命数后一切如常,为何这一次却会发生意外,难道是因为触及生死了吗?

天道轮回,果真非人力可改?青岑陷入深深的自责,比起姻缘顺遂,她更希望庭桉能平安的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终于从屋里出来,一群人瞬间围上去,忙问怎么样了?

大夫说:“诸位放心,已经救治过来了,大公子的伤处距离要害之处就差了那么一寸,好在有人及时为他封穴止血,否则便是回天乏力啊,日后将养起来,可要仔细。”

大夫的这番话犹如一颗定心丸,在场众人俱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进屋探望庭桉,晋国公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儿子,终于放下心来,对着元慎感谢道:“今夜之事,幸而有殿下出手相救,臣感激不尽。”

这是拉近和未来岳父之间关系的好时机,元慎连忙扶他起来,道:“国公不必多礼,往后你我都是一家人,兄长遇险,我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这话说的很中听,晋国公十分受用,内心深处对元慎这个未来女婿不免多了几分亲近感,再三谢过后,便叫青岑去送送他。

元慎说不了,体贴道:“小娘子今夜一直担惊受怕,如今大公子无碍,也该叫她好好歇息才是,不必来送我了。”

晋国公闻言便要亲自送他出府,这时青岑从内室走出来,说:“父亲去照顾哥哥吧,我来送殿下出去。”

晋国公府的布景极好,一路花树缭绕,在幽深的夜晚中显出一种别样的风采,细细的微风拂在人脸上,淡淡的花香充斥在鼻息间,消去人不少烦躁。

青岑垂眸走在卵石铺地的小路上,想起不久前的场景,庭桉倒在血泊之中,生死不明,而现下他已安然无恙,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元慎,是他及时为庭桉封穴止血,是他命人及时去请大夫,也是他一路护送她们回家。

如果今晚元慎不在,青岑简直不敢想。

元慎见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她还在忧心,于是宽慰道:“既然人已经无事,你也不要过于担忧了,当心自己的身子,我府里有支上好的山参,明日叫人送来给兄长补身体。”

他说的是“兄长”,而非“你兄长”,不过此时青岑哪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她只知道元慎是哥哥的救命恩人,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如果庭桉今晚有任何不测,她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青岑抬眸看他,顺势将心底的话说出来:“谢殿下关心,也多谢殿下今日出手救治我兄长,青岑万分感激。”

元慎说应该的,又道:“今日不论是谁出事,我都不会冷眼旁观,更何况,他是你的兄长,我最不愿见的,就是你伤心。”

青岑望着那双写满了真诚的眼睛,她在一瞬间好像突然顿悟了一个道理,为什么话本上总爱写小娘子仅仅因为小郎君的几句情话就丢了心了。

她从前总觉得不外乎是那些小娘子见得男子少了,又或是心性过于单纯,只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才感悟出另一番见解。

总有一些人,令人情难自禁,不得不动心。

青岑抬眼望了望天,说时辰不早了,“殿下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路上小心。”

送走元慎后,青岑重新回到庭桉的屋子,找到舒意,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瓦子”的描写出自《东京梦华录》,那个冷饮出自百度,也是宋朝的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