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所……我当然记得。”
徐岚说:“在他们的档案里,我是教会的叛徒。”
事情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谁能想到他们最初的任务只是调查破军的死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竟然又回到了教会。
徐岚身上的秘密或许非常关键。
为了表达己方的诚意,陆问舟解开了束缚的藤蔓,环视四周,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乐燃看着徐岚的眼睛道:“说出来可能对你有用。”
徐岚苦涩道:“好。”
——
这件事发生在许多年前。
“徐老师,最近辛苦了,学生多了还适应吗?”
面对上司的关照,徐岚受宠若惊,连忙说道:“没有没有,不辛苦,这些学生们都很听话,怎么会不适应呢?”
上司说:“那就好,加油好好干,我很看好你。”
难道要给自己涨工资?徐岚喜不自胜。
她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在教会里面的学校当老师,负责教授基础数学。
工作轻松而且有一份不错的薪水,学生们也非常省心,乖巧懂事上课认真,永远不用见到胡搅蛮缠的家长,工作地点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简直完美。
从来见不到家长是因为,这些学生都是教会收养的孤儿。
有一天晚上,她自愿留下来加班备课,不知不觉熬到了晚祷以后,教堂里除了值守的修士,所有人都去休息了,偌大的教堂里十分寂静。
因此稍微有点脚步声便很突兀,徐岚警觉道:“什么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影出现,徐岚疑惑道:“嘉文?”
嘉文是她班上最聪明的学生,脑子很好使,做题永远是第一名,但性格过于文静内敛,平时没什么存在感。
正因为嘉文不是那种顽劣的学生,因此大晚上出现在这里就更奇怪。
徐岚下意识问:“嘉文,这么晚了,你要出去吗?”
她这个时候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在教会里教的这些学生,从来没有去到外面过。
嘉文站在原地,很僵硬地笑了一下,用一种天真的语气说:“是呀。”
徐岚并未觉出一样,关心道:“晚上不安全,回去睡觉吧。”
嘉文和平时乖巧腼腆的样子截然不同,他舔了下唇角,轻声说:“徐老师,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去吗?”
徐岚茫然地听着。
“因为过去的记忆在召唤我,”嘉文说,“他们想让我忘掉,但是我全都记得。”
徐岚知道有一种异能可以消除人的记忆,可是谁会对嘉文使用这种能力?
“老师,跟我来。”嘉文只到她腰那么高,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玄妙的蛊惑,眼睫微眨,“你会看到你想知道的一切。”
徐岚中邪一样跟在嘉文后面。
讲述这段往事时,徐岚叹息着补充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否清醒,因为后来她意识到嘉文这个时候就已经觉醒了,能力是蛊惑。
嘉文带着徐岚来到空旷的神殿,夕阳流金,玻璃上的花纹熠熠闪光,柱子上的天使俯视着他们。
神殿正中央是一尊巨大的神像,祂有着异化的人类四肢,躯体健硕,头部被一团黑雾笼罩,这就是教会信奉的神明。
嘉文跑到神像后面,徐岚没看清他是如何操作,短暂的窸窣声过后,地板上出现了一条向下的通道。
他站在那里,身侧就是深不见底的通道,语气十足乖巧:“老师要进来看看吗?”
讲到这里,徐岚露出痛苦的神情:“这是一切错误的开始,如果我没有跟他进去就好了,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但当时她全然无法抵挡这种未知的诱惑,那条地道通往地下,幽深而神秘。
徐岚在教会工作了一年,从来都不知道神像下面有东西。
他们爬了下去,徐岚一直担心会被人发现,走了一会她意识到这条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嘉文走在她的前面,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根蜡烛,烛光微弱,他们两个的影子在地道中荡来荡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豁然开阔。
嘉文找到灯光控制钮,室内转眼亮如白昼。
徐岚只看了一眼便动弹不得,如坠冰窟。
那些棺材一样的透明玻璃罩,整整齐齐码成一列,每一个里面都躺着熟睡的幼童。
“这里是观察室。”嘉文的声音犹如恶魔一般传入耳内,“老师,我的朋友手术失败,她被寄生了,他们决定处理掉她,但我更愿意让她变成蝴蝶飞走。”
徐岚呼吸一窒,她仿佛还听到了噬心者的嘶吼,但来不及了,他们被人发现了。
很侥幸,来的只有一个人,嘉文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控制了他,接着他们关上灯原路返回,这一晚上经历让徐岚惊魂不定,甚至来不及思考那个地方究竟是做什么的,以及嘉文的奇怪之处。
本以为离开了就是安全了,但没想到还是没能逃掉杀身之祸。
第二天,徐岚被教会下令搜捕,理由是泄露“圣光计划”。
她和永夜神教的渊源到这里就结束了。
徐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回忆回到现实:“我不知道计划的内容是什么,我后知后觉原来我供职的学校也是圣光计划的一部分,不过我只能算最外围的附属人员,直到被追杀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参与了这个计划。”
徐岚的讲述足够离奇,乐燃他们用了好一段时间来消化。
乐燃想,这就说得通了。
徐岚被教会追杀过,所以才会反应那么大。
圣光计划到底是什么?
徐岚和那个叫嘉文的小孩,他们见到的又是什么东西?
乐燃感觉自己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然而稍纵即逝,模糊得像个幻觉。
陆问舟和教会打交道不少,这所谓的圣光计划他从未听说过,还有内城神殿那尊神像,下面竟然有机关?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观受到了冲击。
这显然不是一段开心的回忆,徐岚说完,整个人都变得很消沉,周身被低气压环绕。
她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讲清楚,她一个人又是怎么来到这里,和小安他们生活在一起?
秋南屏又问道:“在荒野,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徐岚摇头说:“没有必要,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但好在后来我也觉醒了异能。”
后来的事情就和他们调查所无关了,她不想说也就没有逼问。
徐岚透露的信息量足够多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
陆问舟沉默了一会:“你确定你说的是实话吗。”
徐岚目露幽怨:“我保证,我没有说一句假话。”
“这种情形,我怎么敢说谎骗你们?我一开始确实想杀掉你们,我道歉,对我们来说,所有入侵者都是隐患。”
乐燃理解她的顾虑。
但如果不是他们实力强悍,恐怕早就落得死无全尸,在他们之前,又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去?
乐燃不寒而栗。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徐岚对永夜神教的恐惧依然强烈,而且存在应激反应,她当年被追杀时都遭遇了什么?
乐燃曾经以为,教会只是一个装神弄鬼、沽名钓誉、没有任何用处只是浪费资源的组织,异能者哪里都能培养;现在才意识到,她根本就不了解永夜神教。
徐岚的眼中带着哀求:“你们回去以后,遇到我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
陆问舟思索片刻:“没问题。”
乐燃立刻跟着表态:“当然。”
“绝对不会。”
“我发誓。”
……
徐岚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整个人像忽然老了几岁,虽没有人怀疑她,心头却涌上无限悲哀。
她隐瞒了一件事。
她那天也看到嘉文了,嘉文被抓之前曾拼命对她喊,“去指挥中心。”
但后来她面对教会的搜捕根本无暇他顾,被迫逃出第四禁区,再没有回去过。
事后她想,去指挥中心就能改变什么吗?
指挥中心守卫森严她要怎么进去?就算进去了又该怎么说?谁会信她的话?
……
徐岚与教会的事算是意外的插曲,陆问舟问徐岚:“那这些……寄生?你还知道什么?”
徐岚老实说:“只有刚刚说的那些,别的我也不知道了,对他们来说我是外来者,更多的我也不清楚,或许是自然聚集在一起,只要在荒野看到寄生人,他们就会带回来。”
“寄生人有很多?”
“说不上多,但远不止你看到的这些。”徐岚问,“你们确定要看吗?”
他们目前见到的所有寄生人里,徐岚和小安是唯二不那么怪异的,其余人各有各的惊悚。
他们考虑了几秒,然后说:“不了。”
在刚刚的交手中,很多寄生人受了伤,乐燃自觉去帮他们治疗。
她的能力治疗这些人并不费劲,最困难的是克服心理障碍,在远处打是一回事,近距离接触又是一回事。
看起来冷酷干练的赵可虞已经干呕好几次了,幸亏昨天吃的是营养剂。
坦白来说,乐燃心中的不适不比赵可虞少到哪去。
她第一次遇到如此特别的治疗对象。
徐岚他们动手在先,她完全可以弃之不顾,但乐燃实在无法容忍自己冷眼旁观。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乐燃来到那个蝎子寄生人身边,他看起来伤得很重,血一直在流。
是红色的血,这个认知让乐燃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个人的蝎子尾巴被削去了一半,乐燃给自己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出手对他使用异能,白色的柔光缓缓流淌,血缓慢地止住。
“谢谢。”他说。
……
原来他们也会说话,会道谢,会因为疼痛和悲伤流下眼泪。
乐燃到后面甚至有些麻木,心理上的不适感消失。
但她也没有理由表现出难过,毕竟她也是凶手之一。
赵可虞远远坐在后面不肯靠近,胆子大的路鸣和吴越已经和这些寄生人聊了起来。
当然,过程并不是很愉快。
乐燃处理完了所有人的伤势,她能做的只是外伤的愈合,剩下的就只能让他们自愈。
陆问舟打算离开这里,继续回到破军出现的地方调查。
临别之前,一个受伤的寄生人别扭地对他说:“我们躲在荒野上,从来不敢去招惹人类基地,少有的几次接触的经历,留给我们的只有惨痛的回忆。”
陆问舟说:“我明白。”
“我们会保守这个秘密。”陆问舟郑重道。
调查所的行为守则里有一定要上报吗?
没有。
那些寄生人七嘴八舌道:
“我不信!”
“大型基地的人最狡猾了。”
“上一个也是这么说的。”
陆问舟对他们口中的“上一个”感到好奇:“冒昧问一下,以前也有人来过这里吗?”
“有的。”徐岚走过来说,“他说来自什么……神眷之地,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陆问舟顿了一下,缓缓道:“据我所知,神眷之地……已经覆灭了。”
他记得很清楚,神眷之地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不复存在。
它是距离第四禁区最近的一个人类基地,据说早年两个基地之间还有往来,后来人类的生存环境愈发恶劣,也就没有人再试图穿越荒野到达另一个基地。
在十年前,神眷之地的无线电波不再传来声音,即宣告覆灭。
但徐岚他们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啊……为什么?”
“不知道,”陆问舟说,“也许是不敌噬心者。”
徐岚摆手说:“罢了,这件事过去很久了,没有必要再提了。”
以前的人的行为会对他们有影响吗?就算知道了又如何,照样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不太信任这群人的承诺,但就像她不相信乐燃的谎言一样,只能选择相信,然后顺其自然。
离开时乐燃见到小安偷偷向她招手,趁着没有人注意走了过去。
小安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东西,像一根试管。
他低着头,不太敢乐燃,把东西递过来小声说:“乐燃,这个给你。”
“为什么给我?”乐燃平静地问。
小安耳尖微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个好人。”
乐燃无言以对。
“这是什么?”她问小安。
小安也不清楚,只说:“我在外面捡到的,对你们也许会有用。”
这个东西比试管要粗一点,材质像是玻璃但很坚硬,乐燃用力捏了捏,发现自己手有点疼。
玻璃管里盛着无色的液体,里面漂浮着一团粉红色的絮状物,不断收缩着就像在……呼吸。
小安没有说谎,这东西看着就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乐燃悄悄把玻璃管收了起来。
调查队小安最后见到的破军的地方进行了挖掘和拍照,土壤、植物和水源被作为样本带回去。
乐燃把捡到的面具上交,此外还发现了破军衣服上的皮革装饰,然后就没有其他发现了。
如果土壤中的血液成分能坚检测出来属于破军的话,就应该可以断定他确实是在这里陨落。
但是……
果真如此吗?
乐燃开始担心远在基地的阮宜戈,他现在在哪里,他会被人发现吗?
如果有教会的人看到他怎么办?
第四禁区。
城门打开,装甲车驶入城内。
去时全副武装斗志昂扬,回来时无比凄惨。
街道上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议论纷纷,更有甚者直接哭喊出声:
“骑士团回来了。”
“天啊,他们怎么变成这样。”
“不……这可是骑士团……”
“怎么办,就真的没有办法吗?”
回来的只有两辆车,车身被挤压变形,外面沾着红色和紫色的血,车少了很多辆,大多数都在后面徒步行走。
他们看起来伤得很重。
但是围观的群众都知道,真正受了重伤的人已经留在战场上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们不知道骑士团出去是执行什么任务,只知道他们为了基地而牺牲。
阮宜戈沉默地站在路边,骑士团的人一个一个从他面前走过,没有人说话,一片死气沉沉。
他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动了一下,知道骑士团走过去很久之后,还怔怔站在原地。
悲伤失态的不止他一个,所以也不算很突兀。
“您好,教会活动了解一下吗?”
阮宜戈仍在走神,忽然听到有人对他说话。
“啊……什么?”他转过去看那个人。
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眼里闪着狂热的光,开口便是不停歇的一连串话:
“人类不会灭绝,每个人都这么说,说我们还有希望,不要放弃,但谁不知道已经走上绝路了。旧世界的人用一百年杀死了自己,然而漫长的一百年对世界来说,不过是她亘古生命中被触怒的那一秒。没有种族都有灭绝的那一日,人类为什么不会,更久以前有更古老的物种,如今全都绝迹了。
基地里每天都在宣传人类还有希望,可人类早已走上绝路,从旧世界的科技走向不可控那一刻起,便朝着灭绝一路狂奔,这三百年来不过是覆灭前的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