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善后

书生的天蓝色长衫遍布脏污血迹,月光下已经看不出本色。

展和风一直强调他是小伤,关无艳剪开左臂袖子后,却看见一道不小的狰狞刀伤。

边上崔银莲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随即大颗大颗滴落,怕影响儿媳妇,她硬是忍住不发出声响,到了最后,才哽咽着说了句:“这傻孩子……”

关无艳默默处理好伤口,目送村民背着展和风,同崔银莲往家去,之后她环顾四周。

伤患陆陆续续离开,老族长虚弱坐靠在附近墙根下不肯回去睡,正使唤儿孙想办法抬他去祠堂,全村大难不死,必须上香敬告祖先。

有人插话向他讨个主意:“族长,咱得报官吧?”

族长用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是啊,是吧?”

作为唯一来往县城,同衙门小吏打过交道的族长,不由自主苦了脸:“报官是一定要报的,万一县里不知情疏于防范,叫别处遭难了可怎么好。”

“但是,报官得花银子,捕快们进村查看也得花钱招待,万一更过分点,只怕到头来没被贼抢,反而落在官差手里,知县大人虽爱民,却挡不住底下人心黑贪油水。”

“再一个就是,秀才他娘说了,绝不能提起艳艳……”

边上人听得一时点头一时茫然,到这突然问:“艳艳是谁?”

族长鼻孔哼气:“秀才娘子我大侄女儿,你说是谁?”

刚好凑近蹲下的中年汉子展木生,闻言下意识地抬头找人,正好对上人群中关无艳的视线,他咧嘴憨笑,转头就提醒族长:“那您差辈分了,该是侄孙女。”

族长哽住,说侄女儿只是为了亲近,非要较真论成侄孙女,呵,他个糟老头子算个啥就当人爷爷,他不配,要不是活到这把岁数了,他还想倒过来给人磕头拜师呢。

族长大儿倒是眼睛一亮:“爹,用不着担心那么多,有知县千金在,官差肯定向着我们村,哪敢乱伸手啊。”

族长偷瞄眼关无艳,也不说对或不对,垂目思索片刻后有了决定:

“找些胆大心细的小子,天亮后去县城报官,就说捞鱼时看见海寇在附近海面上转悠,咱们趁着人多将踩点的两个贼给抓住了,审问出他们有劫掠岸上百姓的计划,之后贼寇挣脱绳子反抗,被我们不小心打死了。”

“抬两具全乎点的连同两把长刀一起送去,动静整大点,让一路经过的地方都看看小心着,咱这头,刀扔海里,船倒是不用改,除了大点没有什么异常,便给村里用,留条自家的小船当物证,至于剩下的……”

怕官差也怕贼寇的族长,此时耷拉下满是皱纹的脸,在火光照耀中,冷酷无情宣布道:“剩下的都烧了,毁尸灭迹!”

希望官差别来,来了也保管叫他们看不出个二三四。

听了全程的关无艳,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自评价着,忽略过那声“艳艳”,这老头吧,看着还挺顺眼。

族长发完话后闭目养神,只等儿孙找门板抬他,剩下人则全都行动起来。

村老之一的展弟弟,在点起更多火把用以照明的村中空地上来回指示,浑身散发初担大任的热血激昂,声音洪亮半点不输往日族长的气势。

展弟弟名为弟弟,年纪却是不小,已经五十过去大半,比族长还大上几岁,在这找不出七十古稀者的地界,堪称是长寿。

他时不时拍着大腿,还能动的全被他使唤着干活。

一地尸首呢。

村民们手上裹着布条分工两头,一头找了空地搭起干柴架子,一头抬起地上尸体往架子上堆叠,准备将他们火化。

关无艳又忍不住传授经验,她走近几步对展弟弟开了口:“抬都抬了,不翻一翻吗?说不定有钱。”

这四十八人背后是否有厉害人物撑腰,书中并未提及,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并非倾囊而出,要真全部就这些人,当海寇山匪都是不够数的。

再看他们的准备,很难说是不是私自行动,这村偏僻,打家劫舍完全可以白天再来,因为视线更好,不容易逃脱活口,若真如她所想,为了防岛上的,他们应该会将家底尽量带上,不说全部,也有部分吧。

恍然大悟的展弟弟一声令下,尸体被放平,大伙也不嫌脏,眼冒绿光地开始翻找。

束紧的袖子里,上身的衣襟里,裤腿鞋里乃至裆处,还有人拨弄发髻,有人寸寸检查衣料夹层,竟当真在以上位置找出许多银子,和被油纸包紧的不记名小额银票来。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盯住那钱。

展弟弟颤着嗓子喊劈了声音:“分钱,分钱!”很快反应到不对,他急忙转头遥向族长确认:“对吧族长!”

族长状似垂死病中惊坐起,奋力回他:“对,分钱,全都分!”

银子票子收集一处,四十六具尸体被胡乱拼凑着堆在架子上,一把火一些油丢下去,火势渐旺,吞噬了海寇们,照亮了天地间。

关无艳背对冲天火光,离开了。

黎明之前,多渔村终于回归平静。

村尾矮坡上的展家,本想熬着等儿子醒来的崔银莲,到底架不住疲累,坐在马扎上趴在床沿边睡着了。

关无艳端着药进来,看到烛火下这一幕有些愣神。

短短几日的相处中,这对母子一直展现出了他们的无害,质朴,纯善,在不能动的那几天,崔银莲除了悉心照顾,兼时不时的轻声祈祷她能好起来之外,也曾这样守着她到睡着过。

可这世上,真的有人无怨无悔无所企图,就能对另一个陌生人这般细致体贴吗?

男女情深意重时尚且不能,何况婆媳之间呢?

关无艳回神下了结论:不可能有这样的人,时日还短,她且看着。

接着她上前推醒了崔银莲,待人迷糊着睁眼,就将药碗一放转身出去了。

关无艳先是拐进小书房,收走那份根本没被人发现的留言,接着也不换洗休息,而是跨出展家门,月光引路下,她从村尾更里的方向上了山,晨光熹微之时,她已经出现在远远一处临海山崖上。

山崖石黑,草木全无,关无艳眺望天际,胸膛起伏,呼吸渐渐急促。

前世唯一一次看海,她心间尚有迷茫,于是朝着黑色大海汹涌波涛大喊了无数声,那之后她接受了人生来痛苦,痛苦各有不同,能当杀人刀,就不要当被杀者。

她决意将心涂得如那海一般黑,只是不允许心有任何起伏波动。

她做到了,浑噩麻木多年,唯一目标是杀了控制她的人,得到一个赴死的自由。

但她活了,因为又活了,就不那么想死了,可凭什么,凭什么还要她受天控制。

关无艳开始大喊,声嘶力竭地喊,喊至声音沙哑后呆坐悬崖,愤怒可以短暂发泄,满心茫然又该如何解决?

无声无息间,天边布满了朝霞,一轮红日突然从海面跃出。

日出了。

关无艳一时被震撼,在天地自然面前,暂忘了人类的渺小痛苦。

吱呀,门开了。

关无艳先被猛烈日光刺到眼睛,低下头时看见了呆坐她门边上的崔银莲。

应该说,她是坐在儿子和儿媳妇两个房间的中央地带。

崔银莲一见她便笑:“艳艳,饿了吧?走,吃饭去。”她估算着时间做好的,正温在锅里呢。

时近正午,也确实饿了。

关无艳点点头往堂屋走,途经展和风门前时,转头看了一眼,还躺着的展和风一直盯着门外动静,所以正好对视上了关无艳。

他本苍白无比的脸刷地一下变红了,接着单手飞快提起被子蒙住头,蒙完就后悔,脸和耳朵烫得更厉害了,伤口也跟着一跳一跳。

关无艳不明所以,脚下不停奔着饭去。

被窝里的展和风却在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起来会头晕?为什么要让娘子看见他虚弱躺在床上?为什么他刚刚要提起被子?

实在太傻了,娘子那么厉害,会不会对他这样的相公失望?她此刻还站在门外吗?

半晌过去,展和风小心从被中探出脑袋,门口空无一人,他松了口气,两眼转回到上空,看着自家房梁思绪却飘远,想起昨晚,忆起往昔。

他其实也曾有过非常难熬的漫长时期,不如昨晚惊险,却同样的无能为力。

幼时开蒙的学堂在十里之外的曾家村,每每赶路都会冒出一身汗来,夹杂着海边人长年累月浸入身体的鱼腥气,如何也遮挡不住味道,又因为入学太晚,身边全是童言无忌的小同窗,第一日起便被指骂太臭走开。

后来他注意起仪容,每日搓洗自己和衣物,甚至一度和娘冷淡,不愿粘她身边沾染腥气,并提前了时间摸黑上路,慢慢走动避免出汗,大了些的同窗们却依旧捂鼻扇手,咬文嚼字曰他好臭。

展和风面对排斥和欺辱,也曾向先生求助,却只被敷衍,他仍不放弃,开始投先生所好,奋力练字勤劳背书,功课渐渐出色,却只得先生评他一句天资了了。

他涨红着脸退下,出去好段距离又调转回头,他想问问,努力真不可弥补一二天资吗?接着他便听到其对人言:“渔民之子吸寡母之血,不知天高地厚要来读书,实在可笑。”

他哭着跑回家再不肯进学,娘知道了,整日笑脸对人的她跑去学堂一顿哭骂,斥责先生失德,学生无状,回来后拉着他去了外公家住下,豁出脸面掏净钱袋,硬是给他换了间小有名气的学堂。

新学堂学风严肃,再没有人羞辱他,也交了一二好友,却在渔民之子的身份爆出后,遭人漠视朋友疏远,也没有动口动手,不知为何,竟难受过直白的耻笑,那种无言的鄙夷轻视,让人无法呼吸。

可他再也不和娘说什么,只是用心读书低调行事,就这样一步步走来,出人意料地考中童生成了秀才,如今进学于县学。

能熬过成长之痛,是因为他的娘,是因为那些无条件的爱护,为他抵消了外界风雨鞭打之痛,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但长大长高的他却保护不了她。

在昨晚那样的时刻,竟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陷入险境,若是娘子未曾出现,想必他便是豁出命去不要,也救不了的吧。

他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些什么。

可娘子出现了,犹如天神一般出现,甚至进入他的生命。

想到这里,展和风捂住胸口,面上不再滚烫,眼里却湿润起来,后怕、震撼,以及喜悦,重重情感如浪席卷而来,冲得他更加晕眩。

他侧身将泪意埋进枕间,心想:我还是很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