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出一个三品官你们就知足了?”
大理寺厅堂,一道讥讽的声音从正首传来。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一个出身寒门、无权无势的西南举子,一路爬上中枢之位,二十年,贪墨的银子几近两个国库,涉案的人遍布朝野——而你们,审了半个月,背后之人,没问到,银子去了哪儿,也没问到。”
嘲弄的字眼从男人的薄唇间幽幽流淌出,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盛满鄙夷的意味。
刑部尚书立在下首,脸上满是屈辱之色,当即就要反驳:“太子……哎呦!”
身侧的大理寺卿面不改色,平静地直视前方,将狠狠踩过刑部尚书的脚收回,站好。
刑部尚书气得直哆嗦,不敢置信地看向拖后腿的同侪,他到底是哪边的?
“怎么?祝大人是想说这就是真相,可以结案了?”
正首之人颀长的双腿交叠,斜睨向刑部尚书祝大人。
那双漆深的幽眸闪动着纯然的恶意和引诱,仿佛这个传闻中嗜血的恶魔就等着他点头……祝大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猛地低下头,腹诽自己怎么就差点又着了太子的道。
只是满腔辩驳的话都消了声。
眼见乐子没了,男人失望地“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转动起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半晌,他垂下眼眸,霍然起身。
却不是离开——那是大理寺地牢的方向。
祝大人蓦地睁大了眼睛,这个魔鬼又想做什么!
来不及担忧自个儿的小命,祝大人就要上前阻拦男人。
——再一次被大理寺卿踩了脚。
“裴沣,你什么意思你!”祝大人恨不得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骂。
大理寺卿裴沣瞧着太子的身影走远,脸上的平静再维持不住,皱成一团,苦涩地说:“老祝啊,你还没看懂吗?这事儿咱们已经插不上手了。”
祝盛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诧异地看向裴沣。
裴沣摇摇头:“你方才也听太子说了,他们贪墨的银子数目之大,跟咱们搜出来的可对不上啊!而且,自从这桩案子开始查,看着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可你仔细想想,那些被牵扯出来的人里头,可有一个是你我觉得意料之外的?这样大的案子,绝不是一个从三品的卞文杰能谋划起来的。”
如此一点拨,祝盛辉顿时也察觉了其中的蹊跷之处。确实。
“正如太子所言,半个多月了,以我大理寺的手段,却不能从卞文杰口中探得一丝口风,这幕后之人,恐怕隐藏的比我原先想得还要深。”裴沣一边说,一边叹气,“事到如今,只能靠太子了,说不定能从卞文杰那里……”
裴沣不经意抬头,就看见祝大人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有些骇人。
“那还等什么,万一卞文杰被他弄死了怎么办?他的手段你也不是不知道!”
祝大人扯着裴沣飞快往大理寺地牢赶去,心里不住祈祷卞文杰体格健硕些、撑得久一些,好歹留一口气——
因为祈祷太子手下留情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即便是这样卑微的愿望,祝大人似乎也没有得到上天的眷顾。
迈上地牢昏暗潮湿的甬道时,祝大人便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谨慎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发现。
莫非是太紧张了?
没等祝大人安抚完自己,裴沣就脱口而出一句“坏了”,然后撒丫子往地牢深处跑去。
祝大人的脸色微白,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大理寺地牢里一贯此起彼伏的哀嚎咒骂通通消失了。
裴沣停住脚步,喘着粗气,望向牢房门外身形颀长的男人。
惨白的烛火下,那双狐狸眼挑起,眼尾泛着浅浅的腥红,唇角勾起弧度,全然一副凶兽餍足的姿态。
没赶上。
“……哎,怎么样?”追上来的祝大人躲在裴沣身后,戳了戳裴沣的腰,小声发问。
裴沣摇了摇头。
完了!祝大人顿时垮下脸来,就连太子都没撬开卞文杰的嘴,线索断了。
就在祝大人如丧考妣的悲伤中,悄无声息的大理寺地牢深处突然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
“……闻、闻人……咳咳咳咳咳……闻人恪、咳咳……”
好一会儿,祝大人问:“……那是谁?”
裴沣:“……卞文杰。”
两人面面相觑,他还活着?
很快,卞文杰积蓄了一会儿力量,继续道:“闻人恪……我还知道、一个关于你、你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咳咳咳……我只求一死……”
这话的意思……祝大人登时一个激灵,也顾不得惧怕,惊喜地问:“他招了?”
闻人恪此时心情不错,睨了他一眼,懒懒开口:“回去搜搜金崇赌坊,说是有本账册藏在那儿。”
“臣遵命!”祝大人连忙应了,又想起什么,扭头看向黑乎乎的牢房,斥道,“大胆,居然敢直呼太子殿下姓名,不要命了你!”
说罢才想起,他好像真的不想要……可要是改成你不想死了吗,似乎也有些问题。
祝大人的脸也不由皱成一团。
“不错的交易。”闻人恪似乎对卞文杰的话很感兴趣。
只是没等卞文杰松一口气,他又道:“但不是今日。”
祝大人几乎能感受到黑暗中卞文杰这一瞬间的恐惧。
“裴沣,照顾好卞大人。”闻人恪大步朝外走去,“待孤哪日心情好了,再来与卞大人交易。”
地牢外,春光正好。
暖阳斜照在大理寺狱之上,将其一分为二,一边是阴冷诡谲的人间地狱,另一边是细碎的灰尘在阳光下飞扬起舞。
追随而出的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正看见太子殿下抬脚跨过地上明暗交界的一线,身上玄色暗绣金线龙纹窄袖蟒袍整齐挺拔,纤尘不染。
***
入宫的事,阿洛应了下来。
二夫人面上瞧不出喜色,只高高在上地吩咐阿洛好好呆在院子里,其余一应事宜自有苏家来准备。
留燕居里走动的人多了起来,阿洛瞧着西侧间门不远处站着的两个健壮婆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洛姑娘,该喝药了。”平妈妈亲自捧了弦丝透雕冬梅枣红木的托盘走进来,上头一盏莲纹青花小碗。
汤汁的味道既苦又涩,阿洛也曾问过这究竟是什么药,但平妈妈只说是宫里交代的。
今天是最后一碗。阿洛咬了咬唇,接过药汤,屏息,一饮而尽。
浓郁粘稠的汤药入喉,阿洛本能地就要作呕,硬是捂着嘴强行压了下去。
水雾霎时弥漫了眼瞳,眉似远山如黛,秋水洗过的眸子愈发清澈,美人含泪,娇艳欲滴。
平妈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确认她药都下了肚,脸上才露出几分笑模样,说:“二夫人嘱咐了,让您好生歇着,过了今晚,您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将来在宫里得了贵人恩宠,可不要忘了咱们苏家的抬举。”
说到最后,平妈妈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慢,显然是不信阿洛能在东宫讨得什么好。
应该说,苏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没觉得阿洛能在东宫顺利活下去。
收拾好汤碗,平妈妈走前又瞧了一眼阿洛,心中难得浮现起一丝可惜,这样一个大美人,若是换个人,说不得还真能让她得尽偏宠,搅得家宅不宁。
只可惜她运道不好,遇上的是东宫那位。凶残狠厉,只以杀人为乐,纵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也得先保住命再说。
阿洛微垂着眸,慢慢平复嘴里的苦涩药味。
这些时日,她也逐渐想明白了苏家的态度,他们从没想过她在东宫会怎样,也并不在意她的生死。
苏家送人进东宫,不是为了用美人蛊惑太子,而是为了借送人的举动博得皇后娘娘的欢心。
毕竟,比起喜怒无常、性情难测的太子,自然是本就出身苏家的皇后娘娘更容易讨好。
趋善避恶,乃人之常情。
苏清韵踏进门,看见的便是一副美人凭窗静思的场景。
她顿住脚步,眼中情绪莫测,站了一会儿才张口道:“阿洛。”
阿洛闻声转过头:“……四姑娘来了。”
自从她要入宫的消息传开,四姑娘几乎每日都要来一趟,也不说别的,就坐着,东拉西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阿洛实在看不懂。
“我听母亲说,家里都准备好了,明日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阿洛并不担心,入宫一事,苏家比她上心,自然会准备妥当。
她现在就是好奇,苏四姑娘这几日来来回回究竟是什么目的。今天已经是最后的时间,不说以后或许再没有机会了。
终于,苏清韵状似若无其事地试探道:“你害怕吗?”
害怕吗……
阿洛几乎瞬间了悟到苏清韵的意思。
这就是苏清韵想知道的?
阿洛捻了捻袖底微微发凉的指尖,反问苏清韵:“难道有人不怕他?”
苏清韵哑然。
她只是不明白,如果阿洛害怕,为什么这些日子丝毫没有反应,平静得如同只是搬了一个家。
紧接着,她好像想到什么,脸色越来越白,声音里埋藏着巨大的恐惧:“他是个恶鬼……他们都这么说,他真的会杀人!”
听到这番话,阿洛的身子轻颤,潋滟清眸闪过几丝犹疑和慌乱。
怕当然是怕的,可是比起给卢柏明做妾这条生不如死的路,她宁愿选东宫。
这是阿洛早已做出的选择,因而面对的时候十分释然。
她看着苏四姑娘,说:“即使怕,也没有人能替我,所以只能不去想。尽人事,安天命。”
这不是苏清韵希望听到的答案,但她也看得出来阿洛心里仍抱有希望。
多么天真啊,就好像曾经的她。
须臾,苏清韵整理好情绪,便起身告辞。
阿洛浅笑着送她。
出了西侧间,苏清韵面上的殷勤关切瞬间冷了下去,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方才阿洛的嫣然笑靥,目光中凝聚起一丝怨毒。
笑吧,过了今日,你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
东宫。
内侍总管林钟恭敬地立在太子寝殿门外,接过小太监呈来的册子,打开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才挥手让小太监下去。
“殿下,坤德殿的消息。”
林钟进了殿,敛目低声奏禀。
半晌,传来太子慵懒地声音:“哦?”
“皇后娘娘给您挑了几个伺候的姑娘,说是明日进宫……”
顿了顿,林钟的神情有些古怪,“其中有一个,出自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