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永宁三年,除夕。

街巷里各家都趁着天色尚亮,为今夜的守岁忙活着。

小院里也正冉冉升起炊烟,宋姝正在炖煮鸡汤,正所谓“冬馄饨,年馎饦”,馎饦是除夕夜饭桌上必不可缺的主食。

寻常百姓家平日里做馎饦或用菜羹,或用清汤,但一至年节,就会宰上一些鸡鸭鱼,用肉汤来打底。而正巧前两日,阿公在路上遇见一阿翁挑了几只乡下散养鸡来卖,便牵了几只回来,但买完后,阿公直至今日还在念叨开封物什昂贵。

宋姝听了心里也有些难受,她们到开封才知,在蔡州打听的房价,实则为开封偏巷。御街附近房宅价值数十万贯,而城内稍偏些的也要四五千,至于郊县,虽是一两千贯,但进城烦琐。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只见她将鸡清理干净,除去会生腥的地方,用姜盐给鸡身揉搓腌制,只需稍等片刻,血水就会慢慢渗出至碗,接着用清水清洗,直至无杂物溢出。随后宋姝鸡剁成大块,伴着老姜,热水下锅,用文火熬上一个时辰,期间不时地瓢去浮沫。煨上小会儿,再加入少许盐和胡椒粉。

这是应阿公的要求,尽量保留原味,做清汤。

趁这时,她又开始揉面,面团需醒发两次,再掐成小段浸入水中,等一刻钟,面段就会变得光滑细腻。取出一段放置手心,另一只手的拇指用力摁下,上下来回搓动几回就成了片状。待其余面段皆处理好后便等汤熟。

两个时辰后,锅里飘出鸡汤浓郁的鲜味。掀开锅盖,袅袅雾气散开,此时的鸡汤清透鲜香,取出三碗撒入葱,然后将面片下锅,熟后捞出放入鸡汤,当然,锅中剩下的也要装碗上桌。

宋阿公闻味寻来,看到碗中鸡汤不似往常自个做的那般浑浊,汤上也不见油沫,暗暗点头,今日要多喝上几碗,瞧着就不会腻味。

巷道里人声鼎沸,爆炸声响不断,各家宅前也挂满红灯笼,但宋姝姐弟还在守孝,因而这胡宅前仍是空空荡荡,不过,宅里却是其乐融融。

三人将菜品放置供桌前,待祭拜后再转到饭桌上,只独留一份清蒸鲈鱼。

至于这鱼,宋姝本也要顺手端回桌上,但被宋阿公拦住,道这是年年有余。宋姝一愣,仔细翻找记忆才想起,这时人们也讲究这个,只不同的是要将整盘鱼都留过夜。

宋姝没挣扎,不舍地看了眼方回头坐下。另一侧的宋修然瞧着桌上林林总总的菜肴,皱着眉头纠结,不知先吃哪个才好。

而宋阿公则是目的明确,第一口便是鸡汤,醇香的汤汁顺着喉咙而下,暖意便氤氲在胃中。虽汤上泛着油亮,但尝不出一丝腻味,再夹过鸡块,炖软的鸡肉不糟不烂,紧致浓厚,最后嚼上一片馎饦,面片浸在鸡汤中,裹了一身的鲜意,化于齿间,吃得宋阿公忍不住眯着眼,仿若置身丛林。

吃完整整一碗馎饦,宋阿公还意犹未尽,口中还回荡着余香。

另一边,宋姝见阿弟还在眉眼纠结,便做主给他来上一块香酥鸭,自己则是夹上一大筷的白灼生菜。毕竟,这不是普通的生菜叶,而是她对新年满满的期盼。

生菜,即生财。

香酥鸭与烤鸭做法不同,先煮后炸,这样熟透的鸭子就能在油中将料香炸入骨中,吃到最后,啃骨头也能啃出别一番酥味。

做香酥鸭需得选肥嫩的鸭子,将鸭背劈开两半洗净,两侧各砍上几刀以便入味,接着用盐和黄酒腌制去腥,再加入八角、草果等香料,和少不了的葱蒜香油抹匀,然后隔水小火蒸上一个半时辰。最后去除鸭上的小料,沥干后放入油中热炸,至表皮红润便可取出上桌。

宋修然吃着满嘴都是油,这块还未吃尽,眼就定在盘上选下一块了。

鸭块外酥里嫩,撕开皮肉时,还能见少许鸭油从内里嗞出,吃进嘴里则会溅散在口中,这便是选肥鸭的好处。鸭肉由油裹着才不易变柴,再加之鸭皮被炸得焦焦脆脆,虽也放了不少花椒,但吃进嘴里辣而不燥,麻而不木,刺激味蕾,诱着人恨不得将整盘吃下。

宋阿公从怀中取出帕子轻拭嘴角,然后转向宋姝道,“阿珠,日后你若要开饭肆,这道鸭子定要放上食单。”

宋姝笑弯了眼,心想,这确实是个好主意,香酥鸭所需的香料不少,他人就是想复刻也摸不透所有料,是做不出一模一样的。

宋修然好不易啃完手中鸭块,举筷要复夹时,眼前又飘来一团“雪球”,不过这个,他一眼便认出是阿姐曾在蔡州做过的珍珠雪丸。

“来,一人一颗,愿我们团团圆圆,平平安安。”

“团团圆圆!”宋修然将筷插入丸中,应声道,说完,便将丸子一口塞入嘴中,吓得阿公连声喊道,“慢些吃,不急不急。”

宋姝吃完馎饦便起身往外走,桌上两人好奇地看向她的背影。宋修然只见他阿姐从灶间取了把小刀来,将鸭骨剔去,鸭肉片好蘸上少许蒸鸭时留下的汤汁和醋,与五“生菜”一同放入春饼中卷起。瞧着瞧着,他眼中就闪出兴奋。

宋姝知晓阿弟不喜吃全“生菜”的春盘,做香酥鸭时便心生此意。春盘是除夕饭桌上不可或缺的传统菜式,从前是五辛盘,传至今,百姓们会将五辛菜换成五样自个喜爱的菜蔬,洗净后就摆在盘中,待吃完馎饦就卷上一些。吃春盘也寓意着咬春、迎春,因此,尽管宋修然对此有所抗拒,但仍要被哄着吃下。

待年夜饭吃罢,阿公递来两个荷包,一边给一边说着“岁岁平安”。

宋姝接过属于自己的这份,打开一看,共有十五枚铜钱,这是时下的习俗,压岁钱按年岁大小给。

宋修然珍惜地摸着他的小铜板,扑倒阿公怀里撒娇,说着明年就能有七枚了。

皎洁的明月悬挂夜空中,柔和的月光散落大地,与街边挂满流光溢彩的花灯交相辉映。随着夜风,繁星飘向小院上空,藏在夜幕中悄悄地偷看小娘子笑靥如花。

宋姝本想去街上看灯会、驱傩,但随后想到还在孝期,就抛开了这想法,带着阿弟在家中守岁。

夜风习习,宋姝踩着矮椅在树上挂小灯,身后的阿弟在独自耍着蹴鞠。挂完灯,小院也被昏黄的烛光照得透亮,宋姝去灶间沏来一壶茶,坐到阿公身旁。

“阿珠,这宅子还买吗?”宋阿公有些犹豫的开口,这几日他们一直在打听,若要买,怕是要倾家之力,但明日就开年,有些事还是要尽早定下。

听到这话,宋姝闷闷不乐地趴在桌上,从果盘中拿出一个橘子在桌上来回滚动,试图将百事吉里的福气都滚入她怀里。

宋阿公见她不吭声,过了片刻才道,“是阿公扫兴了?”

宋姝忙摇摇头,道,“阿公,我只是想着在开封买个宅子都这般难了,食肆..”

“那你不想做了?”

“怎么会!”宋姝直起身喊道,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言弃的人,只是事难两全,宅子铺子只能取其一。

一只小手默默覆上了她的手,宋姝低头,对上阿弟的笑眼,嘴角也不由自主地随他上扬,这孩子也不知何时走来的,怀里抱着他心爱的蹴鞠。宋姝眼神飘忽,觉着气氛有些沉闷,便抱着阿弟,假意哭诉道,“阿竫,阿姐好穷,买不起房宅。”

宋修然对银钱的认知,来源于他的那些小玩意儿。听完这话,他先是看了眼怀中的蹴鞠,接着将它塞入阿姐怀里,然后转身就往内室跑。

宋姝发懵,这是让她把蹴鞠再卖了填补房钱的意思?

前日,宋姝带着他在街上游逛,见他频频回头,就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后望,只见两个大汉在角球铺前,顶着蹴鞠耍玩,四周的人群时不时发出喝彩声。

宋姝顿时明了,带着他绕进铺子。店家笑眯眯地迎上前介绍,夸了半天才道出各工艺样式的价钱。她心中有些纠结,这些蹴鞠是由动物皮制成,料钱工艺一瞧就不便宜,但看着阿弟眨巴着清澈的眼,便转身结账,只那微颤的手和前几日在八仙园子的阿公如出一辙。

随后,阿弟抱着木匣子走来递与她,宋姝一打开,里边全是往年长辈赠予他的物件银钱,都是小零小碎的,并不多,连阿公今日给的荷包也在其中。

宋姝笑着笑着,眼睫上就沾了泪珠,然后拉过他细细解释。孩子都是心思敏感的,若是有事不与他们说,但面上又藏不住忧思,他们便会立马察觉。

宋修然听完,侧头问道,“买不起铺子,那为甚不租呢?”

宋姝不是未想过租,只是阿弟以后要科考,若不能在开封落户,他就只能回蔡州府考州试。宋阿公也明白这点,因此两人才有所顾虑,如能在三年内赚够银子,到时再买宅子也不妨事,但这做生意,赚头是猜不透的。

宋姝不敢赌。

宅子里静了下来,宋修然左看看右看看,不敢继续言语。

“阿珠,先租个铺子。”宋阿公缓缓言道,“买了宅子也一样要想法子谋生,你的手艺好,阿公信你。”

“我也信阿姐!”

宋姝听了默不作语,将双手徐徐靠近炉火,眼睫微微一颤,将泪珠抖落。

过了许久,宋姝决心抛开矫情,站起身喊道,“好!”。

这一声,不是应和他们的话,而是为激起心底的斗志。她不能畏缩,他们三人排除万难方到的开封,若此时因这心生退意,那之前的努力就成了打水漂。

三人互相看着,突然笑开,先前的沉闷一扫而尽。

次日,姐弟俩站在门前换桃符、贴门神,喝着屠苏酒迎新春。

也许正是这股春意扫来了喜庆,春假后第二日,宋姝带着阿弟造访席夫子回来,就见房牙在厅堂里与阿公交谈。

“小娘子这就回来了?”房牙见着宋姝忙起身见礼。

宋姝将街上买来的物什递与阿弟,然后上前坐在阿公身旁,问道,“可是有好消息?”

“可不是,您之前托我寻的宅子,我累了几处才上门来。只宋老道你们又打算改租铺肆,刚巧,我正说着上行街要转手的那家酒肆呢。”

宋姝转头看向阿公,见他点点头,便道,“那您接着说。”

房牙稳着语调继续道,“我也不和您二位说虚的,开封做生意,找铺子难,开铺子更难。那家酒肆只守着本,菜式本就寻常,开酒肆,但酒却没个新意,不像得胜楼一季一新。这几年生意愈发的差,现在偶去的都是些老客,每月赚的银两还不够这铺肆赁钱的。但您放心,这位置是不差的,离这儿也不过半里远。掌柜的急着转手,我觉着,价钱还能压一压。”

宋姝听到后面几句就懂了,这宅子和御街就隔着几条街巷,而离这仅半里远,还临街,那赁钱自然不低。至于压价,房牙嘴里说出的话都得虚三分,不能全信。因而,她又开口问道,“只这一家?”

房牙听此也习以为常,货比三家,这租赁买卖也一样。于是他笑着和宋姝说,“还有一家,是个园子,您可知八仙园子?这位置虽不如它,也小上许多,但内里修葺的可不比八仙园子差,往日食客也不少。您若是租了,也不用大动,直接用就可。且这园子之前是前后两座小宅打通的,您三人住在后院还能少一份赁宅子的钱。”

“那缘何要卖?”宋阿公抓住房牙刻意避开的点追问道。

“这园子主人啊,原是个米商的小妾,后来那米商犯了事,去岁被一同流放至儋州牢城。不过您莫忧心,这房契不在那妾名下。”

房牙说罢看着对面二人,见他们盯着自个不开口,讪讪地继续道,“这米商搭上了征粮的路子,买通人,送去陈米糙米混着的粮,听说往年也这般干过,只这次出了事。军里好些人吃坏了身子才被告回京,派人去彻查才东窗事发。况这富商家中的事儿是一箩筐都不够装,那妾哄着米商送园子,但放在爹娘名下,这般大妇也不会知晓,赚的银钱又能进自个儿腰包。现知晓这园子主人腌臜事的也不多,所以这妾的爹娘才急着转手,生怕哪天传开,这园子连租都租不出去,毕竟这害得可是戍卫边境的兵将。现在呀,哪怕租出去,明面上换个东家也好过闭门空着。”

如此,祖孙二人才缓缓点头,附耳低语商量了会,宋阿公才道,“那便辛苦您明日带我们去看看。”

房牙喜笑颜开,他们这行不怕主顾不买,就怕连看都不愿看。

等宋阿公送走房牙回来,两人又坐在厅堂里聊着。

“阿珠,席夫子那边可顺?”

宋姝等人走了这才放轻松,边活动筋骨边道,“我把陆通判的信交与他,才看完他便让我们不要担心,过几日带着阿竫去书院就行。”

说完,宋姝又想起了梅娘子,感慨道,“不曾想,阿娘阿爹的好友待我们竟比亲人还善。”

宋阿公点头赞同,随即又问,“两处宅子你可有想法?”

“看看嘛,若是好,也不是不行。现要不是主家有难处,怕是少有人愿转铺肆。”

宋阿公也是这般想,两人就等明日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馎饦,参考《齐民要术》,“馎饦,挼如大指许,二寸一断,著水盆中浸。宜以手向盆旁挼使极薄,皆急火逐沸熟煮。非直光白可爱,亦自滑美殊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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