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三人出门后慢吞吞地往街上走,两道的酒肆高低不一,宋姝姐弟俩看花了眼,不知往哪家去才好。

正这时,旁边传来一闲汉的阿臾声,“您是初来开封?那可真是问对人了。玉川楼,我们开封第一楼啊,您就只是路过那儿,都能醉倒在那香里,里头笙歌不断,只这没个十两银可吃不下一顿。得胜楼次之,但他们那儿有一美酒,名瑶泉,回甘悠长,您若是爱酒,那得胜楼可得走一遭。不过,我再给您推一个好去处,吃得上开封地道好食,品得上..”

这闲汉还未说完,就被对面的年青男子不耐烦地打断,“说些安静雅致的地儿。”

“您往前儿这路口一转,走上百步,瞧见石墙上刻着八仙,那便是走对地了。这八仙园子讲究的就是风雅二字,入门泠泠流水悦耳,外头有的吃食那儿都有,外头没的雅致他们那儿也有。”

年青男子点点头,给身边小厮一眼神,随后小厮便摸出几十枚铜钱抛与闲汉,再紧紧跟在自家郎君身后往前行,这方向瞧着正是往那八仙园子去。

那闲汉想必也是少遇这么慷慨之人,喜得脸上阿臾神色都来不及收回,就站那细细地数着手中铜钱,再一抬头,就对上了宋家姐弟俩的眼。

眼珠子一转,走上前问道,“诸位可是刚来开封不久?”

宋姝哂笑,这是上前揽生意来了,倒是有眼力见,回道,“你怎知的?”

只见那闲汉得意一笑,说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老金干这行靠的就是这双眼。”

宋姝听着,心下一动,便开始与他打听开封的宅屋与酒肆。

而身后,小郎君的肚子悄悄发出声响,抬头一看,见阿姐还在与那闲汉打听,便撇着嘴抓住阿公的衣摆,眼里竟是满满的委屈。

宋姝边说眼神边往后一瞄,恰好瞧见阿弟的动作,立马掏出十文递与闲汉,然后牵着阿弟也往那八仙园子走。

三人刚入巷口,就见几个灰衫店小二在门前迎客,见着宋姝三人,小二喜气盈盈地走上前将她们带入园中,一走进去,果然如那闲汉所言。

园子正中屹立着一座假山,斜撑的竹管里淌出涓涓的水流,顺着石纹而下,如此反复。古琴弥弥声伴着流水潺潺,顺着廊道吹起绢丝飘摇。

与街上的那些酒楼格调确实不一样,这让宋姝不由得想起前世爷爷开的巷间小店,也是这般雅致。

“您三位这边请。”

三人随着小二往园里走,宋姝无意抬头间,发现刚路上碰到的年青男子,正在二楼栏杆前与另一男子交谈,宋姝很快收回视线,被带至一雅间。

三人刚入座,小二便开始唱菜名,宋姝听罢示意让阿公点,但阿公有些拘束,摆手推脱。宋姝没勉强,眼睛再往旁边一挪,就瞥见阿弟眼神亮晶晶的看着她,但宋姝没搭理,从容不迫地持壶倒水。

如她所料,宋修然见她动作不慌不忙,自个儿先急了,道,“阿姐!十般糖!”

宋姝点点头,对着小二报,“那就先来一份瓠羹、姜豉鸡、子母茧并郎君鲞。”

店小二笑着退下,独留小郎君愣愣地看着阿姐。

宋姝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温柔地劝道,“阿竫,先吃饭,香糖果子下次再买。”

她心里想着,前几日胡东家送的灶糖都还未吃尽呢,就想着新的,吃多了这牙还要不要?

宋修然失落地爬下椅子,默不作声,轻轻将椅子挪的离阿公更近些。

宋阿公瞧着小郎君脸上的落寞,忍不住对宋姝开口,“阿珠,就来一份吧,我盯着他,不会让他多吃的。”

宋姝却道,“阿公,这话您也说了一路。”

宋阿公讪讪地转过头,从蔡州来开封的这一路,回回上街,他都偷偷给宋修然买些甜糕。但小郎君不自觉,有时嘴里还吃着,眼就闭紧入睡了。这也罢,可偏偏被宋姝发现,当下就被训斥,至此,宋修然才安分了好些日子。

“客官,您的菜来喽。”

随着话音落下,菜品一道道映入众人眼里,宋姝瞧着,先不论味,这摆盘及菜色确实对得起一个“雅”。

姜豉鸡一片片排在盘中,晶莹透亮,中间还绽着大小不一的肉花,甚是诱人。宋姝举起配在一旁的料汁,缓缓浇在肉冻上,豆豉与姜末随之流出,落在盘中。

姜豉是一类菜的做法,而不仅仅指豆豉与姜。将带肥的肉类焯去血沫,切小块,与姜片、干橘皮及花椒葱段一同放入锅中,煨上两时辰,之后,肉烂汤稠,取出肉块剁碎,放入碗中加汤汁静置,直至凝固结块,之后切成小片,浇上豆豉姜汁即可。

宋阿公就好这一口,之前吃过宋姝做的猪头姜豉,那滋味让他久久难忘。肉冻吃入嘴中轻轻一咬就能感受到它的弹滑咸香,他不禁点点头,这厨子手艺也甚好。

而宋小郎君则更爱子母茧,外头皮软里头酥脆,一口就能吃出层次感,先是羊肉馅,再是油炸焦皮,最外层是生面白皮。

宋姝也觉着子母茧做的很是地道,大春卷裹着小春卷,里头的羊肉竟吃不出一点儿腥气。再倒上一碗瓠羹,尝着切成薄片的瓠叶与熟羊肉,喝上一口汤,身子立刻变得暖暖的。

至于郎君鲞,更是下饭,鱼肉白嫩,沾一点赤酱,再夹上小把葱姜丝,吃进嘴中,齿唇间都是黄鱼的鲜美。

因这黄鱼是去除内脏洗净后,先用盐腌再晒,因而在后面处理时便不再放盐,只用姜片垫在鱼身下,撒上葱段直接上锅蒸即可,是时下人最爱的清蒸菜。

这园子并未因追求雅致而减少菜品分量,而是选用时下正鲜的果子花草来装盘。因此三人都吃的饱饱的,心满意足,宋修然更是道还要再来,宋姝听了点头赞同。

吃完后,众人身子暖了,宋姝却盯着空空的盘子,慢慢红了眼。

她忽然想起爷爷。小时的一次中秋,她与堂兄打闹发生争执,叔伯们连事情原委都不曾了解,就径直责备她没教养。她委屈地偷偷跑到屋子里躲着哭,没过多久,屋外就传来爷爷的斥责声,而叔伯堂兄们却一声也未吭。

再接着,爷爷端了一盘子母茧进屋,摸着她的头道只有她有,宋姝听了破涕为笑,将整盘吃尽。

宋姝失神地看向窗外,这位置正能瞧见院里人来人往,她心中有些感慨,岁月不居,物是人非。

忽的,她想起今晨阿公的问话,今后他们该做些什么来谋生才好。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聆听着楼上传来的笛音,指尖轻触梅瓣。

她想好了。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前世,她未能守住爷爷的巷间小店,那这世,她就在此重启。

宋姝立马转身向阿公说出自己的想法,宋阿公听了,没有立即回话,而是静静地打量宋姝,这是他第一次在小娘子的眼里看到野心。

宋姝也没有回避,直直地望向阿公,没多久,就听见他说,“你若是想好了,那便去做,阿公帮你。”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帮阿姐!”宋修然放下手中的筷,拉着阿姐的衣裙喊道。

宋姝蹲下身,灿然一笑,紧紧地抱住他。

她从未觉得自己不幸,前世自爷爷去世后,她就只剩下自己,可这世,她还多了两个亲人。

等宋姝冷静下来,便唤来小厮结账,宋姝姐弟俩还心想着要再来呢,谁知,小厮一句话便将这想法戳碎。

“小娘子,合计四两半,您瞧着是怎样结呢?”

宋姝呆呆地看向宋阿公,而另一边的宋阿公也被惊到了,这开封府的物价竟这般贵?

他的手微微颤动,摸出银子递与小厮,对方笑着接下后告退。

“阿珠,这..”

“阿公,下次我来做!”宋姝连忙接话。

宋阿公点点头,然后看向不知价贵,还站那咧嘴憨笑的小郎君,不由得叹出声,迈腿走出门。而宋姝跟在他身后,也忍不住一叹。

宋修然迷茫地牵着阿姐,也不知他们在叹些甚么。

回到榆叶巷的宅里,宋姝伸伸腰,转转头,一脸坚毅地拿起笤帚,下决心要认真干活,不然对不起这顿四两半。

是夜,整座宅子沉在静谧之中。

宋修然在烛灯前独自下棋,而宋阿公和宋姝仍在月色下忙忙碌碌,清扫到现在,宋姝觉着自个的腰背都麻木了。

突然,空中绽开绚烂的烟火,流光溢彩,引人入胜。远处还飘着几只孔明灯,再接着,巷子里也接连不断地响起爆竹声。

三人齐齐抬头,宋姝都要忘了,原来今日是北方小年夜。

“阿公,明日我们去买些菜蔬肉脯来,没几日便是元日了呢。”宋姝转头与阿公道。

宋阿公笑着点头接道,“还有屠苏酒。”

宋姝跑到阿弟面前,将他的肉脸挤在一堆,喊道,“还有我们阿竫的香糖果子和甜糕!”

宋修然听了阿姐这话,喜笑颜开,被阿姐戏弄的不满一散而空。

作者有话要说:姜豉:参考宋吕原明《岁时杂记》,“寒食煮豚肉并汁露顿,候其冻取之,谓之‘姜豉’,以荐饼而食之。或剜以匕,或裁以刀,调以姜豉,故名焉。”

瓠羹:参考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瓠叶五斤,羊肉三斤,葱二升,盐蚁五合,口调其味”。

郎君鲞:参考《梦梁录》。

子母茧:参考《武林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