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桌上散落着信封、皱巴巴的草稿纸,几根颜色不一的彩色荧光笔。
尽管昨晚我努力说服自己打起精神,可持续低落的情绪还是影响了写信。与空白的信纸面面相觑将近一个小时,我放弃了。这样糟糕的状态还是不要去写了,文字一定又丑又无趣。
数学课不用说,绝对是我最煎熬的课程。刚开始,我还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适时点点头,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拟声词“哦~”“啊~”,声线起起伏伏,装成恍然大悟的样子。
别小看这个方法,它并不容易。因为很快耳朵里就被生僻拗口的单词充满,无力招架越来越庞杂的计算公式。
我渐渐无法掩饰眼神中赤/裸/裸的茫然与无知,索性对着空气发呆。
我不因为自己的不擅长生气。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容易原谅自己。我的缺陷有很多,我不经意间会因为这些问题去攻击自己,我常常需要去避免情况的发生,即使本身是不带有恶意的。
我轻松地过了自己的一关。时间一长,胆儿就肥了。
我把书本和作业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信纸压在最下面,堂而皇之地在数学课堂上写信。
我的位置在最后一排,相对还算得上隐蔽。关键教授我们的人是埃斯普先生,埃斯普先生是那种相当传统古板的老师,他在教室里的活动范围不会超过讲台向外延伸七十厘米的区域,为我的顶风作案创造了良好的机会。
我准备了很多张草稿纸,它们都没有用上。事实上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写的如此流畅。
第一封写给马尔金先生的信件只用了十五分钟左右,我没有停顿,没有构思合适的词汇,我起先认为要送给马尔金先生,我的措辞要严谨一点,更注重词序排列和语法方面的问题。
可当笔尖接触到纸张的瞬间,我想要说的话开始源源不断的从手下浮现,像是这些话本来就存在我的脑海中,我一直想要将它们表达出来。
文字提供了契机,我的想法自然而然的变成了一段段铅字。看着写给马尔金先生的信,我找不出任何可以修改的地方。不是说文字完美的无可挑剔,而是感觉每一个普通的词汇都恰到好处地呆在合适的地方,无法用另一个词语去替代。
我对照着草稿纸上的内容,小心翼翼地挪到准备好的信纸上。
除去马尔金先生的信件用到了草稿纸,其他的信件都直接写在信纸上。
我准备的信封都是素雅的颜色和简单的款式,丝毫没有圣诞节的气息。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我早上在房间里鼓捣了很久,从一套五十五色的水彩笔盘上抠下几支合适的颜色,黄色,红色,绿色和乳白色,我希望这些颇费功夫的小装饰能让我的礼物显得不那么寒酸。
忙活到埃斯普先生的课程结束,午餐时间来临我也没来得及对信封进行包装,但好歹把信写完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都不用太费脑子了。
将信纸小心翼翼的放进盒子里,把彩色水笔归拢在一边,下午就要用到他们了,祝愿在此之前我能想到要画些什么才好。相信我,我画画的才能也许还比不上在数学方面的潜力。
不过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从网络上可以找到很多简单有趣适合新手的图画,找一副难度相当于小学数学的图画算不上一件难事。
桌面上的物品被一一清理,露出了米色的花纹。我的东西经常随意摆放,不大的课桌常常被摆满,也不全是书本和作业,坏掉的耳机,某次物理实验过后的材料零件也会莫名其妙出现,我很难想起需要整理桌子,这也让奇奇怪怪的杂物越堆越多。
我的肠胃感受不到饥饿,比起走路去餐厅我宁愿趴在桌子上休息休息。其他的学生基本都出去了,教室里难得的安静。脸贴在冰凉的桌面,浅金色的发丝软软的垂在脸颊,摩擦出几丝痒意,享受着短暂的歇憩,我满足地发出一声谓叹。
但事情还没有解决。
我无奈地从口袋里拿出那条手帕。昨天晚上包括今天早上,我用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填满所有空闲时间,让自己腾不出空思考这件事情。
我静静地端详手中的帕子。质地很柔软,不是丝绸滑溜溜的触感,更像是蚕丝被舒服的内衬棉花,素淡的颜色,介于米色与灰色之间,不知道是不是习惯的缘故,边缘晕出几缕青灰。至于味道,我凑上去微微翕动鼻尖,呃······透出一股自然的充满了绿色气息的······卢布廖夫地下水的味道。
我重新无力地趴在桌面,我怎么忘记用柔顺剂或者精油,再不济也应该打上花皂。
我挠挠头发,手帕上的血渍已经在我的大力揉搓下消失了,虽然有些失礼。现在还不算晚,等今晚回家就能把它搞得香香的。
手帕摊在脸前的桌面,我的余光扫到一个黑色的边角。难道我没有洗干净吗?我好奇地提到眼睛前方。这不是污渍,更像是一个P,P?以贵族们的特性,多半是家族姓氏的首字母,可惜对贵族姓氏之类的知识匮乏的我想不出任何有关的信息。
我轻轻叹口气。
我还是表面上逞能而已,明知道呆在教室里遇到他并归还手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却选在躲在这里不出去。
其实,我对他已经没怎么害怕了。昨天,比起他带给我的不安,我更害怕见到血而有些失控的自己,那个时候,我拼了命的把血液引起的恐慌转移到对他的感觉上,将突兀的情绪合理化。
冷静过后细细一想,我对他的抵触来源于内心。如同我是天生八百度的近视加上四百度的散光,平时带着厚厚的眼镜,突然一个人撞到了我,眼镜飞到茂密的草丛中,无处可寻。
我十分慌乱,只能拿出放大镜充数,放大镜中的人张牙舞爪,面目可憎,我害怕的一动也不敢动,似乎被眼前的恐惧吞没了。
但我害怕的真的是被放大镜妖魔化的那个人吗?不对,我所害怕的,我真正恐惧的,是被撞掉了眼镜的自己。
下午的课程比起早上来要轻松不少,西洋古典乐史对我来说还可以接受。我其实不太能分得清奇奇怪怪的小蝌蚪在五线谱上下浮动表示什么,但毕竟是经历过应试教育的人,死记硬背在这时候显得很有用。
想通了是想通了,我依然不急得还手帕。诺亚斯顿的学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宁愿把它交给缘分,缘分——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汇,虽然他没我想得那么恐怖,但不可否认他依旧是个危险分子。
如果我们能在诺亚斯顿再次相遇,那时我再还给他。
我为自己想到可以不去理会这件事情的借口,虽然有些无耻,或许还有非法侵占他人私人财物,且拒不交还的嫌疑?我不急不忙走向停车场,口袋里的手帕似乎发热边烫,控诉着我又一次的逃避。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明天就是圣诞节了。
我盖上小盒子,里面是已经制作完成的信封。网络上的图画果然和我想象得差不多,简单又漂亮,我唯一没有料到的事情就是我的绘画能力比我估计的还要差,歪歪扭扭的,我尽力修补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只安慰自己,内容,内容才是最重要的。
学院里已经满是圣诞节的气氛了。
每一节课学生们都不能好好坐在座位上,他们上蹿下兴致勃勃地讨论放学后的派对聚会。我相信,放学不久后的莫斯科大萨温斯基大街上的Soho Rooms、Rock\'n\'Roll pub、彩色大道的Buddha-Bar等等一系列莫斯科最高级的酒吧会被诺亚斯顿的学生们占领。
无法想象,此时此刻衣冠整整、注重礼仪的他们会衣着暴露的在Disco Room疯狂的舞动四肢,灌下一瓶瓶五颜六色的液体,露台泳池里或许还会有几乎不着寸缕的嬉戏打闹的少男少女。
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如果我没有记错,圣诞节期间诺亚斯顿不会休假,这对于我所信奉的只有放假才是节日理念截然不同。
安东先生在最后一节课铃响后,笑着说:“平安夜快乐,我希望明天能看到你们拖着宿醉的大脑来上课,给我一个像你们说声圣诞快乐的机会。”
果不其然,学生们哄堂大笑。
我一如既往地坐上了了驶向卢布廖夫的车子。今天放学早了一个小时,赶上了最后的黄昏。
脱离了热情洋溢的氛围,回到孤僻冷静的环境里我更自在些。少见的暗红色光晕在上浮的暗色下挤压,不堪重负的下坠,光芒边缘触到了西伯利亚冷杉的树尖,爆发了压抑的能量。过渡的间隙在深浅不一的色调里分层,照不透浓墨似的绿,漆黑的天幕陡然笼罩大地,黄昏决绝的姿态绽放出无比精致的美丽,在没有比得上她的浓郁。
我只要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也会很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