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教训

魏知白被纪无忧推进马车。

“送魏侍郎去工部上值。”纪无忧道。

车夫领命,檀木马车就碌碌行驶起来,但车内并不颠簸,纪无忧倚着小靠枕,一路上和魏知白聊天。

“下次沐休一起吃饭吧。”纪无忧主动发起邀请。

“这……”魏知白十分犹豫,“承蒙将军厚爱,下官怕是没有时间,下官的图纸还没画完,陛下催着要呢……”

“那有什么关系?”纪无忧原本想说不用管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魏侍郎严格来说是文曜帝的人,他要是敢僭越,或许文曜帝当着纪无忧的面不会动他,但纪无忧要是一走,他的前途恐怕就不保了。

“当然是你休沐的时候。”纪无忧善解人意地说,“等轮到你休沐,我翘班出来陪你吃饭。”

“那没问题。”魏知白立刻道,说完又觉得太欺负皇帝,连忙找补,“将军到时候还是跟陛下请个病假吧,免得被言官弹劾。”

“好吧。”纪无忧决定满足他的要求。

……

魏知白回到家中,把这件事一说,家里立刻兵荒马乱。

“这可怎么是好!”老太君愁得心急火燎,“我的乖孙啊!这样!立刻派人去和本家那边通个气,就说已经和表妹定下亲事——”

“使不得。”他爹眉头紧拧,“纪无忧要是真想……那不是一个表妹拦得住的,没得连累人家。”

“那要是她嫁进咱家,咱们以后岂不是要给她磕头啊?”

“嫁?”魏父苦笑,“你可知,陛下原本是打算把睿王世子指给纪无忧的。”

“而且听话中意思,是可以让世子过府,若是咱们知白,只怕是要直接入赘了。”

“就这样,纪无忧还不答应。”他长长叹气。

“这事我们怕是做不了主。”他把儿子喊来,“知白,你觉得纪将军话中有几分真心?”

“这……”他儿子还没开口,已经从耳根红到脖颈,“我……我不知道……”

几句话而已,他哪里能想那么多?

他爹:“……”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这还没议亲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

纪无忧准备就寝了。

纪月替她换上寝衣,一边同她说话。

“属下派人打听了一下,那位侍郎的确心性单纯,履历清白。”纪月说,“您看人的眼光很不错。”

纪无忧摇头。

“你以为我是为了找个好控制的小白兔?”她挑了挑眉,“我有那必要?”

“就算他是狼,在我手里,也只能当兔子。”她冷冷一笑,“不过小白兔也挺好,至少不是出自那一家。”

纪月非常同意。

纪无忧一觉睡到天亮,被青桃喊醒。

青杏捧着朝服过来,纪无忧却拒绝配合穿戴。

青杏有点疑惑:“大将军,马上要到早朝时间了,不起身吗?”

“我什么时候说要天天去。”纪无忧往被子里一卷,“今天心情不好,不去。”

青杏青桃一时束手无策。

纪无忧在被子里窝来窝去,终于还是爬起来:“算了,去去去,拿几块点心当早饭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

今日早朝的内容一如既往地无聊。

纪无忧听得昏昏沉沉,脑袋一点一点,突然听到自己被点名。

“纪将军?纪将军?”

纪无忧:“?”

“陛下有事?”

众人对她左耳进右耳出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文曜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充满耐心地解释:“方才御史弹劾南淮郡王的幼子指使部下强占寡妇田产,利用民间‘殉葬’恶俗将人逼死,按照年前修订的新法,对这种行为是要重刑加身的,但毕竟是南淮郡王之子,朕举棋不定,故而想听听纪将军的意见。”

“这好办啊。”纪无忧随口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新法怎么定的就怎么判呗,要不律令不跟儿戏一样?”

“那要是按律当斩呢?”

“斩呗。”

文曜帝点点头。

“如此,便依纪将军所言。”他语气有些沉重,“秋后处斩。”

纪无忧突然反应过来了。

……好一招祸水东引。

纪无忧沉下脸。

她其实无所谓被人记恨,但被皇帝算计着当枪使,这个认知让她非常不爽。

纪将军一直不高兴到了下朝。

百官散朝,魏知白已经老老实实在原地等着了。纪无忧果然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衣袖:“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出了殿门。

前方有几位官员同行,其中一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引得周围人好一阵呼喝。

纪无忧隐约听见有人提到“徐昌永”一词,不由得好奇问:“他们说的徐昌永是谁?什么是南风馆?男妾就是男的妾室吗?”

“这……没,没什么。”魏侍郎面红耳赤,“那个姓徐的……他自以为风雅,其实都是不堪的事情。”

连魏知白都这么说,这事多半是真的了。

“那他以后还要娶妻吗?”纪无忧问。

“他是家中独子,他家里人肯定要他娶妻生子……”魏知白十分尴尬,“将军不该听这些,污了将军耳目。”

“为什么?”纪无忧不太明白,“他不就是玩男人么?”

“咳咳咳,将军日后在外面,千万不要同旁人说起这些。”魏知白脸红得几乎要滴血,还是很认真地告诉她,“恐怕有碍名誉。”

……

终于轮到魏知白休沐。

纪无忧心安理得地翘了早朝,穿了青杏搭配好的首饰裙衫,挽上一条银线刺绣的披帛,把魏知白约到了京城里最大的酒楼吃早茶。

两人抵达了酒楼,纪无忧让随从去要个包间,却得知楼下的包间已经都被订走了。

“楼上没有包间么?”

“回将军,据说楼上今日有贵客,不对外接待。”

“什么贵客这么大排场。”纪无忧有点不爽,“占那么多房间,他用得完么?去跟酒楼说,我今天就要个包间,让他们看着办吧。”

随从于是又去递牌子。过了片刻,酒楼老板跑过来了,神色尴尬:“不知纪将军莅临,有失远迎……楼上包间是有的,将军请。”

两人跟着掌柜上了顶层,纪无忧看见左边的包间门口站着数名家丁扮相的护卫,看着有军旅气,撇了撇嘴,拉着魏知白进了右边的包间。

茶博士上了茶水。纪无忧正在看菜单,突然听到另一个包间里有人说话,似乎是情绪有些激昂,提高了声音。

“陛下一定要提防纪无忧!她当年就曾经弃京城于不顾,恐怕……”

另一人用扳指一类的东西轻轻敲了敲桌面。

那声音于是立刻降低了。

魏知白:“……”

他小心翼翼地去看纪无忧面色。

纪无忧果然沉了脸:“这是何人?”

魏知白不敢说话。

“罢了,无妨。”纪无忧站起身,“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她往外走,魏知白连忙跟上。

纪无忧出了包间的门,往旁边一看。

旁边包间的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关紧,一旁的家丁护卫都没有提防,纪无忧突然一个箭步上前。

“纪将军!”“等一下——”

纪无忧已经撞开了房门。

文曜帝猝不及防地跟纪无忧四目相对。

两人头一次在非正式场合碰见,都愣了一下。

纪无忧看着文曜帝。

他穿了一身白色常服,终于不再带冕旒,换了个银质发冠束发。温润端方,鼻梁高挺,浓眉下却生一双多情眸,温柔似水,又带着三分疏离。风流雅致,矜贵自持,如同寻常世家公子。

就是纪无忧对他再有意见,也不得不承认,这人长了一副好皮相,像是话本子里写的斯文败类。

文曜帝看着纪无忧。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纱裙,裙摆染上深浅不同的层层玄色,行走间如水墨流动,轻盈又从容。

居然还上了淡妆,唇上染了点口脂,一点点红,衬得她皮肤更白,乌发如墨。

他微微一顿,纪无忧已经不由分说地拨开他,拖着惊恐的魏知白挤了进去:“既然碰上了,那就拼个桌吧,人多热闹嘛!”

魏侍郎想说不用把他当人。

抚东将军惊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皇帝:“这,这位是?”

文曜帝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岔了:“……介绍一下,这位是西北的纪将军。”

又对纪无忧道:“这位是抚东将军,蒋鸿之。”

“纪将军?”抚东将军再次震惊了,而且比刚才还要震惊,“这,这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久仰。”

纪无忧眼睛一眯:“怎么,你看起来很惊讶的样子。”

“没有没有。”抚东将军心虚补救,“下官曾与靖忠侯同朝,未料有朝一日还能与大将军做同僚,实在感慨。”

“这样么?”纪无忧轻飘飘扫了他俩一眼,“微臣方才仿佛听到陛下召唤,还以为陛下有事寻微臣,特意过来看看。”

这夹枪带棒的。

文曜帝:“……啊,真巧。在这里碰到纪将军,实在是意料之外……朕出宫散心,恰好碰见抚东将军也在此处,一起喝个茶。”

这看似合理又漏洞百出的解释。

纪无忧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道:“那可真是巧哇!”

文曜帝:“……”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时候,纪无忧已经把魏知白按在一旁的座位上,颇有东道主风范地一挥手。

纪无忧:“加菜。”

一旁的掌柜立刻递上菜单。

纪无忧问魏知白:“你想吃点啥?”

魏知白连连摇头,如坐针毡:“不用不用。”

纪无忧:“我要这个这个这个和这个——”

看了半天,道:“再来一盏酥山。”

“好嘞!”

酥山很快就送到了。雪白的刨冰在盘子里堆成一座小山,散着丝丝凉气,光是看着都觉出寒气,上方点缀着樱桃糖浆,看起来十分可口。

纪无忧顶着包间里诡异的气氛拿起勺子:“微臣刚才听到自己名字,还以为是陛下召唤呢,特意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既然没有,二位就继续聊吧,就当我是来蹭吃蹭喝,不用在意我。”

她一面说,一面舀起一勺刨冰,一下塞进嘴里,嚼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在嚼人的骨头。

抚东将军:“……”

抚东将军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禀报,却是一句都不敢提纪无忧了:“咳,关于今年东南战线情况,整体较为平稳,略有损伤,不过都在承受范围内……”

“等一下。”纪无忧突然道。

“纪将军有何高见?”抚东将军眉毛一扬。

“哦,跟你没关系,别紧张。”纪无忧说,“这酥山加的糖浆太少了,我再要一盏糖浆。”

她虽然是在回答抚东将军的问题,眼睛却是看着文曜帝的。

文曜帝坐的上座最靠近包间房门,包间里除了他们四个,并没有其他人随侍,他只好认命起身,出门去给纪无忧要糖浆。

抚东将军一面禀报情况,文曜帝一面看着纪无忧往酥山上加致死量的蔗浆。

一盏不够,还又倒了一盏。

文曜帝看得忍不住灌了两口茶。

纪无忧自然不是来陪他们俩唠嗑的。

她慢慢悠悠舀了一勺冰沙,听着抚东将军禀报完,立刻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哎——”

动作十分夸张,想忽视她都不行。

文曜帝:“……”

抚东将军刚到京城,还不知道纪无忧的嘴究竟有多毒,他却是领教过的。

说实话,他其实没想让这两人对上,但纪无忧显然不想放过抚东将军。

罢了,反正也是他自己作的。

“爱卿何故叹气?”他问纪无忧。

“没什么。”纪无忧还假意推脱两句,“真的没什么。”

抚东将军毕竟是个将官,又本就对纪无忧存了轻视之心,开口语气也不算太好:“不知纪将军有何指教?”

纪无忧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抚东将军资历深厚,臣虽然官阶胜他,毕竟年纪没他那么大,有些话讲出来太冒犯了,不妥不妥。”

在她的故意刺激下,抚东将军终于被激怒:“纪将军究竟有何见解,总要说出来才好分辨对错不是!”

“咳咳。”纪无忧清了清嗓子,“那我可开始了啊,下面说的话都是对事不对人,不要对号入座啊。”

“首先说说战略,对方是全民皆寇,随抢随走,你居然让部队长期驻防,消耗钱粮尚在其次,长期驻军,不仅劳民伤财,也损害军队士气。等到真正接战之时,士兵士气已经消耗将尽。对这种情况,正该全民皆兵,训练沿海百姓和倭寇作战,斩首倭寇则发给钱粮甚至官爵作为奖励,不仅不消耗钱粮,还增加了百姓和倭寇作战的斗志,此为战略。”

“然后是战术,对方既然每次都是用小舟载寇,很可能说明他们只能造出这么大的船只,没有余力制造大船,既然如此,我方理应研制船只,用大船装载火炮,每日巡航,争取在海上就把他们全都打下去喂鱼。”

“再说边防,既然倭寇频繁侵扰,说明他们国内默许这种行为,至少是阻拦不力,首先要向他们递交国书严正警告,若是不听,就派遣间谍潜入敌营,间谍是行军打仗的一大利器,好的间谍能在敌营身处高官而毫不动摇,等到时机合适,直取敌国首脑,把敌国君王抓过来当俘虏,一仗击溃对方士气,自然再无侵扰。”

“最后说武器,我刚刚听你说‘损耗弓箭长矛若干’,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都海上作战了,居然还在用陆上的武器接战,你不输谁输?对付倭寇的小舟,根本不必用巨舰大炮,只需要能撞沉小舟的大船,和装载火炮灵活行驶的小船,能在海上把敌人打下去即可,能不在本土接战,就不在本土接战,以免扰民。”

“若我驻军东南,倭寇连登上大周土地,都是异想天开。”

抚东将军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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