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礼物

桌上的茶水渐渐凉透了,常福上前悄悄换了茶水。

文曜帝拿着奏折走神,一点没有注意到他。

常福退到一旁。

陛下心里压着事呢。

这礼物备好了,没送出去之前,总是觉得有事没办完。

……也不知道纪将军收到这份“特别的礼物”会作何反应,总感觉不太好想象。

说起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纪将军啥时候能大好……

他正琢磨着,皇帝突然出声:“常福。”

“再去纪府一趟,问问纪将军可好些了,再带些礼品。”文曜帝想了想,“前日送的蜂蜜银耳,昨日送的百合莲子,那今日就送点梨膏吧,再加几支山药。”

东西不算珍贵,但表达的是个关心的意思。

常福连忙应下。

作为一位比较关心臣下的皇帝,文曜帝的名声相当不错,有重臣生病,总要派人慰问一番,但能让他天天惦记的也就纪无忧了。

没办法,谁让那位将军那么有本事。

……

纪无忧早晨起来吃了个早午饭,又睡下了。

回笼觉睡到一半,被外头吵醒:“呜——”

青杏小心翼翼推门进来,看到她坐在床上,满脸的不高兴,一时不敢开口。

纪月紧随其后进来,也犹豫了一下。

“又是宫里的人?”纪无忧憋着火问。

“……是。”纪月一低头,“又送了一堆药材补品。”

“不是都说了我没事了吗?”纪无忧连着几日被皇帝反复打扰,终于暴躁,把手上佛珠啪一下拍在床头柜上,“天天问天天问,他有完没完?去跟外头人说,他要是真关切就自个滚过来给我端茶倒水,不要再派人来了!”

头一回看见她发脾气,一屋子丫鬟噤若寒蝉,看着玄甲的亲卫长一抱拳,转身就出了门,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不是吧,真这么说啊?

那当然还是不能的。

纪月戴上头盔,掩盖住沉重的神色,准备去执行艰巨的传话任务。

夏有德等在花厅,见她来了,连忙迎上前:“大将军情况可好?”

玄甲的亲卫长全副披挂,看起来极有压迫力,声音沉闷:“大将军休息呢,方才我进去禀报,又把人扰醒了,差点挨训。”

夏有德只好赔笑:“麻烦您了,实在是对不住。”

“将军说她很好,不必担心。”纪月努力地思考,试图一比一还原纪无忧的意思,“呃,药材补品就不收了,国库不是空虚嘛,还是拿去用在更需要的地方吧……”

“前几日陛下亲临探病,大将军充分感受到了关切之意。”她说,“旁的人就不用了,但若是陛下亲自来,将军还是高兴的。”

夏有德眼睛瞪得像铜铃。

夏有德直着眼睛回去跟皇帝汇报。

文曜帝一边批奏折一边听他汇报,听到最后一句话手一抖,笔在奏折上划出一道长痕。

完了,他不是关心过头让纪无忧误会了吧?

……

皇帝确实没有派人再送补品,更不敢跑来探病。

纪无忧终于获得了平静,与安宁。

文曜帝几天没睡好觉。

又捱过几天,纪无忧终于来上朝了。

文曜帝坐在上首,隔着旒珠,小心地观察纪无忧的神色。

纪无忧坐在椅子里,倚着她的小靠枕,看起来懒洋洋的,没骨头一样窝着。

她已经好多了,只是病去如抽丝,身上还有些疲乏无力。

纪无忧张嘴打了个哈欠,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

文曜帝:“……”

果然是他想多了吧。

……纪无忧这玩笑开的,完全不注意尺度啊。

他皱了皱眉,收回目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看早朝近尾声了。

眼看无人再出列奏事,文曜帝终于轻咳一声:“……纪将军。”

“嗯?”

“多日不见,将军可算是病好了。”文曜帝端起和善的微笑,“将军国之肱股,定要好好保重才是。”

“谢谢。”纪无忧很有礼貌,“臣尽量保重。”

“之前听说将军尚未婚配。”文曜帝斟酌着措辞,“睿王膝下有位嫡出世子,人品高洁,姿貌端华,难得的是与将军年龄正相当。”

“王妃前几日入宫,托朕代为保媒,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殿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纪无忧身上。

纪无忧坐直了,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半晌没说话。

“王妃通情达理,若将军点头,婚后世子愿意过府居住。”文曜帝看着她,“将军身居要职,不能离开西北太久,朕会给世子一个相配的官职,让他去西北陪伴将军。”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大司马为被自愿的睿王世子掬了一把同情泪。

他记得那孩子生得极好,就是身体柔弱了些,虽然出身高贵,至今还没有担任一官半职。

可惜啊可惜。

百年后史家作传,他的身份只是纪无忧的丈夫,一生不会再有什么别的可能。

时也命也。

“世子的画像在这,将军可以看看。”文曜帝微微抬手。

常福亲自把卷轴捧到纪无忧面前。

纪无忧一只手按住了卷轴。

“先缓一缓吧。”她说,“臣刚刚病好,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话音落下,殿内霎时一静。

文曜帝看着纪无忧。

宗室和重臣联姻是最简单稳妥的做法,既是拉拢,也是监视,纪无忧既无直系亲属能留在京城,就只能通过这种方法建立一点信任关系。

纪无忧竟然拒绝了。

他委婉暗示:“世子性格温雅守礼,不会过多干涉府内事务,婚姻乃两姓之好,还望将军再考虑考虑。”

纪无忧就是在府里养一堆面首都无所谓,政治联姻么,只要不和离,一切好说。

纪无忧没说话,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这一沉默,沉默得皇帝头皮发麻。

文曜帝心说不会吧,纪无忧不会真看上他了吧?

……这可使不得啊。

他怕事情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数,忍不住再次催促。

“将军年纪也不小了。”文曜帝情真意切,“真的得好好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纪无忧:“?”

说谁呢,说谁年纪不小?

纪将军立刻拉下脸,张口回怼:“陛下比臣还年长两岁,竟然还无后妃,还是多关心关心自个吧。”

文曜帝:“……”

两班官员:“……”

“此事在议,感谢将军挂怀。”文曜帝自知失言,把话往回圆了圆,“将军若有顾虑,尽可直言,朕尽量解决。”

“……也不是有别的顾虑。”纪无忧哼了一声,“就这么随便定了,以后处不来难道还能和离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皇帝无话可说。

“臣不是不答应成婚。”纪无忧道,“至少给点时间,让臣好好相看一下吧?”

“何况臣本就体弱多病,大夫说过,让臣尽量不要成婚生子,容易短命。”她阴阳怪气道。

文曜帝:“……只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倒也未必就要生子。”

“那他愿意断子绝孙吗?”纪无忧沉着脸,“微臣脾气不是很好,忍不了妾室庶子,有些事情必须提前讲清楚,免得结亲不成反倒结仇。”

……

下朝了,纪无忧一脸不高兴地走了。

虽然她刚刚又嘲讽了皇帝,但竟然没什么人关注这件事了,都在悄悄议论她自己不能生还禁止夫婿纳妾的事情。

“纪将军真是个直白人啊。”大司马抽了抽嘴角,感慨,“太直白了。”

哪有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揭这种事情……

还这么理直气壮。

得亏她是要联姻,换了普通人家谈婚论嫁,这样自毁名声,等着一辈子嫁不出去吧。

内阁首辅仍旧到东暖阁面圣,见到了一脸疲色的皇帝。

文曜帝坐在案边,低着头,手抵着额头,听到通报,抬起头,对他苦笑了一下:“阁老来了。”

“陛下若是累了,还是先去歇息一会儿吧。”首辅有些担忧,“歇息好了再理政不迟。”

“朕不累。”文曜帝直起身,叹了口气,“身不累,主要是心累。”

他今天总算知道什么叫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他好不容易挑好了人选,说服了王妃,结果纪无忧干了什么?

内阁首辅安慰他:“往好处想,纪将军既然肯做长远考虑,说明是认真对待联姻之事的,没准她真能好好和夫婿过日子呢,那岂不是更好?她要自己相看就让她相看吧,不着急。”

“是不着急。”文曜帝深吸一口气。

他真想把纪无忧抓过来逼问她究竟为什么非要加上后面两句话。

你这么干没人管得了你,你为什么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啊!

这样他无论把谁指给纪无忧都像是跟人有仇!

痛快是纪无忧一人的痛快,还债还得他来还……

等等。

纪无忧难道是故意为难他?

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不至于吧?

他一时不好判断,内阁首辅却顺势提起了另一件大事。

“对了。”首辅笑吟吟道,“既然西北局势稳定,陛下大婚的事情也确实该提上议程了。”

“再缓缓吧。”皇帝蹙眉,“暂时没钱。”

“没事,实在不行,咱就把仪式简化一点,走个过场,皇后乃一国之母,想必会理解的。”

“等这些事情解决了再说吧。”文曜帝摇头。

今年拨给东南军三百万两军费,国库已经几乎空了,万一再发点水灾粮荒的,拿什么钱赈灾?

还有年底西北军的饷银要发,过几个月纪无忧成亲,他还得花钱给纪无忧办婚礼……

他成不成婚无所谓,纪无忧今年必须把婚结了。

这么一看真是处处都要花钱,拆了东墙补西墙,哪有余钱。

“没事,先让礼部的人去各地遴选,这中间要得几个月呢。”首辅劝说,“几个月后,您差不多解决了纪将军的事,再好好挑挑——您方才不是还同纪将军说此事在议?若是纪将军发现毫无推进,那……”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对纪无忧说谎,不过这是个天赐良机,必须抓住。

“行吧。”文曜帝扶额,摆了摆手,“……那选吧。”

“臣领旨!”

……

首辅亲自拟了诏书,催着皇帝盖了印,捧着诏书准备先送去礼部。

一路上都是笑着的。

“阁老今日心情不错?”左都御史同他打招呼,“哟,这是什么?”

“陛下答应选秀了!”

“哎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还真是得谢谢纪将军。”内阁首辅一张老脸笑得起皱,“要不是纪将军逼着陛下说了此事在议,今日就未必有这诏书了。”

“要不是纪将军盘踞西北拥兵自重,陛下三年前就成婚了,没准今天娃都两个了。”左都御史斜了他一眼,“倒也不必感谢纪无忧。”

内阁首辅:“……”

果然,反派干了点好事就容易让人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