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正在用早膳。
因为财政紧张,文曜帝下令简朴从宫中始,一登基就放了一半的宫女出去,连饮食也尽可能节俭,从惯例的每顿各色菜品几十样改成了十日拟一次单子,多不过四菜一汤。
他面前摆了碗素面,撒了点葱花,一旁搁了碟咸菜。
夏有德头一回获准进殿服侍,他虽然总听闻这位新皇节俭,未料能俭省到如此地步,大受震撼,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怎么了?”
“……陛下万金之躯,只用这些,实在是——这同外面民夫饮食又有何分别?”
“民夫吃得,朕吃不得?”
文曜帝一哂,摇摇头,低头吃面。
他吃的速度不慢,但礼仪优雅,几乎没有声音。用完早膳后,宫人进来收走碗筷。
常福站在一边,小心道:“陛下?”
文曜帝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您看今日还要给纪将军备椅子吗?”常福连忙问,“奴婢先让人搬到殿里放着?”
“备。”文曜帝起身,“以后都放那吧,一把椅子而已。”
然而今日早朝,纪无忧没来。
文曜帝在上首入座,看到武官队首并不是纪无忧。
他微微皱了下眉。
难道是睡过了时辰?
一直到下朝,那把椅子都是空空荡荡。
其他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就当没看到。
文曜帝深深吸气。
……昨天不是那么斩钉截铁说绝对不会缺席吗?
朝议结束,常福察言观色,立刻凑上前:“陛下,要不遣人去纪府问问,纪将军为什么没来上朝?”
“……不用了。”文曜帝摆手。
他不想知道为什么。
“请首辅次辅到东暖阁。”他说,“有些事情要议。”
……
内阁首辅和次辅在内侍的带领下踏进东暖阁。
“赐座。”文曜帝对一旁的夏有德道,又转向两名阁老,“既然一切顺利,就继续谈一谈之前的事情吧。”
首辅见他还是面色如常,心里有些感慨。
他昨日听见了文曜帝和纪无忧那一番对话,自然知道他被纪无忧遛了。
哎。
纪无忧这什么性格啊。
得亏是自己有本事,要是寻常人家的千金养成这样……纪屏当年是放养她了吗?
“既然纪将军回朝,那西北军的人事调度,也可以提上日程了。”文曜帝看着他们,“西北的边防很重要,西北军的稳定也很重要,二位爱卿可有权衡之法?”
“臣以为可将西北军部分将领升上一升。”首辅琢磨着道,“前朝曾有出将入相之例,而今虽然不太适用了,封个侯爵荣养也不是不行。空出的位置,再遴选将领补上。”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文曜帝摇头,“西北军的将领是大周经验最丰富的将军,就这样退下来,可惜了。”
“攘外必先安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次辅叹息。
“那倒也不一定。”文曜帝说,“不要生搬硬套古人言论。为什么不可以两个都要呢?”
“陛下的意思是?”
“朕欲将西北军的半数将领和东南军中优秀将领对调。”文曜帝慢慢道,“统帅之职仍由纪无忧担任,并加封西北军元帅,二位以为如何?”
文曜帝践祚前曾在东南军历练数年,东南军将领多是他的亲信。
两名阁老对视一眼。
“如何担保纪无忧没有其他意图?”
“朕预备在宗室子弟中择一稳重聪慧者随纪无忧同回西北。”文曜帝笑了笑,“给他们在京城完婚。”
首辅捋了把胡须,前后一想,点头称是:“如此可化干戈为玉帛,陛下考虑得甚是周到。”
这是非常高明且长远的做法。这位“和亲公子”既能监察纪无忧的行为,又巩固了纪无忧和朝廷的关系。
如此就能在不动纪无忧兵权,也不动她麾下将领实职的情况下实现制衡,甚至还不浪费人才,大家彼此放心。一箭三雕。
次辅原本制定了一堆规章法度,眼下一看倒不如这简单的两条办法来得稳妥,不由得心服口服。
“这样的话,可将六镇官员直接交由吏部考核,仍按惯例设置巡按监督……”他琢磨着道,“只不过年底恐怕要给西北军发饷了。二十万兵马,这可是一大笔支出。”
“这笔钱无论如何都要按期发出。”文曜帝望着墙上的写意山水,“朕一直盯着户部,虽然紧张了一些,总算还是够的,实在不行,再从别处凑一点。”
次辅点头,又想起什么,有些犹豫:“可是纪无忧这几日表现……”
“她有能力,有些脾气也正常。”文曜帝淡淡道,“随她去,你越是在意她越要折腾了,晾着她。”
“只要大事不误,其他事情都可以忽略。”
首辅知道他又要忍了,简直无比佩服:“臣前些日子买了点菊花茶,杭白菊的,明日给您捎点?”
“……”文曜帝也笑了,“倒也没多生气,不至于。”
气氛轻松起来。
正说话间,常福突然从外面进来,手里捧了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打信件。
“陛下,西北来信。”
文曜帝微讶。
“西北的信件怎么送到朕手上。”他略微诧异,翻了翻信件,见信封上署名都是大将官职,不由得肃容。
他拆开信。
首辅两人看着他展开信纸,仔细一读,先是蹙眉,然后竟然笑了。
“看看。”他把信纸递给首辅,“西北军的将军们不错啊,这不是能文能武——就是也太小心了一些,朕还能吃了他们纪将军不成。”
首辅接过信纸,一目十行,面上顿时浮起怒色:“好大的胆量!他们竟敢威胁天子!”
“阁老别这么说。”文曜帝又拿了一封信拆开,略看一看,“他们关心主帅,可以理解,毕竟纪将军看着的确……不怎么身强力壮,也的确是令人担忧。”
次辅接过信纸一看,信上措辞倒没什么不妥,也表达了对新皇的支持,就是中间一把鼻涕一把泪讲他们大将军多不容易,末尾还向皇帝询问纪无忧是否安好,有没有水土不服,请他好好照顾纪无忧……意图过于明显。
“这是纪无忧安排的么?”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一点。
内阁首辅也皱起眉头。
“……不会。”文曜帝摇摇头,露出一丝无奈神情,“纪将军讲话可没这么委婉。”
内阁首辅:“……”
次辅:“……”
两人不约而同回忆起了前两天听到的那句“改日臣请陛下西北一游”。
文曜帝一封封把信拆开,信纸叠在一起。
……不仅是措辞委婉。
他翻了翻那些讲述纪无忧过去的片段,叹了口气。
纪无忧怎么会允许下属讲这些事情,更别说是对他讲。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首辅问,“要回信吗?”
“毕竟是头一回上书,自然要回复的。”文曜帝把信收好,“先不急,朕想一想怎么回。”
他略侧身,常福立刻凑上前。
“去纪将军府上问问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缺的物件,再送些时令水果过去。”文曜帝想了想,“南面不是新贡了樱桃么,留一筐给宫里的太妃们,剩下的全给纪将军送去。”
又对二人道:“西北来信之事,不必张扬,免得又生事端。既然是几位将军私下探问,朕私下回了,也就罢了。”
常福领命而去,夏有德继续守着,皇帝又和两位重臣商量起江南的商税要如何征收,一谈近一个时辰。事情还没谈完,常福公公却回来了,面色凝重。
“怎么了?”文曜帝问。
“回禀陛下,纪将军病了。”常福脑门上有些汗,“说是因病才没能来上朝。”
“病了?”文曜帝一怔。
他不禁想起纪无忧昨天的话。
除非病得起不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她昨天还活蹦乱跳地给他找不痛快呢。
他一抖手上那叠信纸。
刚被提醒好好照顾,纪无忧就病了。
这也太巧合了吧?
难道他判断有误?
两位重臣对视一眼,面色忧虑。
文曜帝皱眉,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备车,朕亲自去探望探望纪将军。”
他倒要看看,纪无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一辆青蓬马车停在了纪府门口。
这马车外表太过普通,门房甚至没有太在意,板着脸上前:“什么人?来做什么?”
“来探望大将军。”车前的青衣侍从笑着道,声音尖细。
“提前递帖了吗?将军没说今日有客啊。”门房皱着眉,“你家主人是何人?”
“是朕。”车帘挑起,文曜帝微微低头,从马车里踏出。
年轻的帝王身着玄底常服,温文尔雅,身形却挺拔颀长,并不显得单薄,肩上的五爪金龙熠熠生辉。
“贸然登门,叨扰了。”
门房慌忙行礼,文曜帝一挥手:“免了。”
“您请。”门房连忙示意小厮拉开两扇大门,“陛下请先至花厅休息片刻,小人这就去禀告大将军……”
“不必了。”皇帝淡淡道,“不是病了?别扰了病人,朕看看就走,不必惊动旁人。”
“带路吧。”
门房隐约觉出不寻常,不敢违抗,只好引他往正院去。
文曜帝负手,面色微沉。
先是上书,随后称病……
想跑?
这么肆无忌惮,真以为京城是她的地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正院的门被敲了几下,青桃上前拉开门:“谁呀……”
“皇上亲临。”夏有德面带笑容,“听说纪将军病了,陛下十分担忧,特来探望。”
院子里浇花的,洒扫的,烧炉子的丫鬟都停滞了。
随后呼啦啦跪了一地。
青杏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也是慌忙跪下。
天晓得,钟管家没告诉她们这份活计还要接待皇帝。
“都平身吧。”文曜帝跨过门槛,进了正房,“纪将军在里间?”
几个丫鬟一时间手足无措,竟然不知道该不该阻拦。
“等等!”青杏连忙追上,“您不能……”
皇帝到重臣房中探病原本是十足的体面,文曜帝并没有多想,往里走了几步,看见内室门虚掩着一条缝。
他推开门,一步踏进内室。
软绒绒的波斯地毯,精致的镜台妆匣,雕花的琉璃灯罩,金银丝线绣日月星辰的纱帐。香风袭人,帷幕低垂。
文曜帝猛地反应过来了。
不对啊。
纪无忧她不光是重臣,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他一个青年男子,闯了姑娘闺房,这妥当吗?
他意识到错误,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跳,停下脚步。
“纪将军既然还睡着,朕就不打扰了。”他立刻低声对旁边的婢女道,“好好伺候着,若她醒了,也不必特意告知。”
然后转过身,准备不引人注意地撤退。
就在他即将挽救局面的下一瞬,帐中传出了一个细细的声音。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