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威胁

皇帝正在用早膳。

因为财政紧张,文曜帝下令简朴从宫中始,一登基就放了一半的宫女出去,连饮食也尽可能节俭,从惯例的每顿各色菜品几十样改成了十日拟一次单子,多不过四菜一汤。

他面前摆了碗素面,撒了点葱花,一旁搁了碟咸菜。

夏有德头一回获准进殿服侍,他虽然总听闻这位新皇节俭,未料能俭省到如此地步,大受震撼,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怎么了?”

“……陛下万金之躯,只用这些,实在是——这同外面民夫饮食又有何分别?”

“民夫吃得,朕吃不得?”

文曜帝一哂,摇摇头,低头吃面。

他吃的速度不慢,但礼仪优雅,几乎没有声音。用完早膳后,宫人进来收走碗筷。

常福站在一边,小心道:“陛下?”

文曜帝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您看今日还要给纪将军备椅子吗?”常福连忙问,“奴婢先让人搬到殿里放着?”

“备。”文曜帝起身,“以后都放那吧,一把椅子而已。”

然而今日早朝,纪无忧没来。

文曜帝在上首入座,看到武官队首并不是纪无忧。

他微微皱了下眉。

难道是睡过了时辰?

一直到下朝,那把椅子都是空空荡荡。

其他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就当没看到。

文曜帝深深吸气。

……昨天不是那么斩钉截铁说绝对不会缺席吗?

朝议结束,常福察言观色,立刻凑上前:“陛下,要不遣人去纪府问问,纪将军为什么没来上朝?”

“……不用了。”文曜帝摆手。

他不想知道为什么。

“请首辅次辅到东暖阁。”他说,“有些事情要议。”

……

内阁首辅和次辅在内侍的带领下踏进东暖阁。

“赐座。”文曜帝对一旁的夏有德道,又转向两名阁老,“既然一切顺利,就继续谈一谈之前的事情吧。”

首辅见他还是面色如常,心里有些感慨。

他昨日听见了文曜帝和纪无忧那一番对话,自然知道他被纪无忧遛了。

哎。

纪无忧这什么性格啊。

得亏是自己有本事,要是寻常人家的千金养成这样……纪屏当年是放养她了吗?

“既然纪将军回朝,那西北军的人事调度,也可以提上日程了。”文曜帝看着他们,“西北的边防很重要,西北军的稳定也很重要,二位爱卿可有权衡之法?”

“臣以为可将西北军部分将领升上一升。”首辅琢磨着道,“前朝曾有出将入相之例,而今虽然不太适用了,封个侯爵荣养也不是不行。空出的位置,再遴选将领补上。”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文曜帝摇头,“西北军的将领是大周经验最丰富的将军,就这样退下来,可惜了。”

“攘外必先安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次辅叹息。

“那倒也不一定。”文曜帝说,“不要生搬硬套古人言论。为什么不可以两个都要呢?”

“陛下的意思是?”

“朕欲将西北军的半数将领和东南军中优秀将领对调。”文曜帝慢慢道,“统帅之职仍由纪无忧担任,并加封西北军元帅,二位以为如何?”

文曜帝践祚前曾在东南军历练数年,东南军将领多是他的亲信。

两名阁老对视一眼。

“如何担保纪无忧没有其他意图?”

“朕预备在宗室子弟中择一稳重聪慧者随纪无忧同回西北。”文曜帝笑了笑,“给他们在京城完婚。”

首辅捋了把胡须,前后一想,点头称是:“如此可化干戈为玉帛,陛下考虑得甚是周到。”

这是非常高明且长远的做法。这位“和亲公子”既能监察纪无忧的行为,又巩固了纪无忧和朝廷的关系。

如此就能在不动纪无忧兵权,也不动她麾下将领实职的情况下实现制衡,甚至还不浪费人才,大家彼此放心。一箭三雕。

次辅原本制定了一堆规章法度,眼下一看倒不如这简单的两条办法来得稳妥,不由得心服口服。

“这样的话,可将六镇官员直接交由吏部考核,仍按惯例设置巡按监督……”他琢磨着道,“只不过年底恐怕要给西北军发饷了。二十万兵马,这可是一大笔支出。”

“这笔钱无论如何都要按期发出。”文曜帝望着墙上的写意山水,“朕一直盯着户部,虽然紧张了一些,总算还是够的,实在不行,再从别处凑一点。”

次辅点头,又想起什么,有些犹豫:“可是纪无忧这几日表现……”

“她有能力,有些脾气也正常。”文曜帝淡淡道,“随她去,你越是在意她越要折腾了,晾着她。”

“只要大事不误,其他事情都可以忽略。”

首辅知道他又要忍了,简直无比佩服:“臣前些日子买了点菊花茶,杭白菊的,明日给您捎点?”

“……”文曜帝也笑了,“倒也没多生气,不至于。”

气氛轻松起来。

正说话间,常福突然从外面进来,手里捧了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打信件。

“陛下,西北来信。”

文曜帝微讶。

“西北的信件怎么送到朕手上。”他略微诧异,翻了翻信件,见信封上署名都是大将官职,不由得肃容。

他拆开信。

首辅两人看着他展开信纸,仔细一读,先是蹙眉,然后竟然笑了。

“看看。”他把信纸递给首辅,“西北军的将军们不错啊,这不是能文能武——就是也太小心了一些,朕还能吃了他们纪将军不成。”

首辅接过信纸,一目十行,面上顿时浮起怒色:“好大的胆量!他们竟敢威胁天子!”

“阁老别这么说。”文曜帝又拿了一封信拆开,略看一看,“他们关心主帅,可以理解,毕竟纪将军看着的确……不怎么身强力壮,也的确是令人担忧。”

次辅接过信纸一看,信上措辞倒没什么不妥,也表达了对新皇的支持,就是中间一把鼻涕一把泪讲他们大将军多不容易,末尾还向皇帝询问纪无忧是否安好,有没有水土不服,请他好好照顾纪无忧……意图过于明显。

“这是纪无忧安排的么?”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一点。

内阁首辅也皱起眉头。

“……不会。”文曜帝摇摇头,露出一丝无奈神情,“纪将军讲话可没这么委婉。”

内阁首辅:“……”

次辅:“……”

两人不约而同回忆起了前两天听到的那句“改日臣请陛下西北一游”。

文曜帝一封封把信拆开,信纸叠在一起。

……不仅是措辞委婉。

他翻了翻那些讲述纪无忧过去的片段,叹了口气。

纪无忧怎么会允许下属讲这些事情,更别说是对他讲。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首辅问,“要回信吗?”

“毕竟是头一回上书,自然要回复的。”文曜帝把信收好,“先不急,朕想一想怎么回。”

他略侧身,常福立刻凑上前。

“去纪将军府上问问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缺的物件,再送些时令水果过去。”文曜帝想了想,“南面不是新贡了樱桃么,留一筐给宫里的太妃们,剩下的全给纪将军送去。”

又对二人道:“西北来信之事,不必张扬,免得又生事端。既然是几位将军私下探问,朕私下回了,也就罢了。”

常福领命而去,夏有德继续守着,皇帝又和两位重臣商量起江南的商税要如何征收,一谈近一个时辰。事情还没谈完,常福公公却回来了,面色凝重。

“怎么了?”文曜帝问。

“回禀陛下,纪将军病了。”常福脑门上有些汗,“说是因病才没能来上朝。”

“病了?”文曜帝一怔。

他不禁想起纪无忧昨天的话。

除非病得起不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她昨天还活蹦乱跳地给他找不痛快呢。

他一抖手上那叠信纸。

刚被提醒好好照顾,纪无忧就病了。

这也太巧合了吧?

难道他判断有误?

两位重臣对视一眼,面色忧虑。

文曜帝皱眉,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备车,朕亲自去探望探望纪将军。”

他倒要看看,纪无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一辆青蓬马车停在了纪府门口。

这马车外表太过普通,门房甚至没有太在意,板着脸上前:“什么人?来做什么?”

“来探望大将军。”车前的青衣侍从笑着道,声音尖细。

“提前递帖了吗?将军没说今日有客啊。”门房皱着眉,“你家主人是何人?”

“是朕。”车帘挑起,文曜帝微微低头,从马车里踏出。

年轻的帝王身着玄底常服,温文尔雅,身形却挺拔颀长,并不显得单薄,肩上的五爪金龙熠熠生辉。

“贸然登门,叨扰了。”

门房慌忙行礼,文曜帝一挥手:“免了。”

“您请。”门房连忙示意小厮拉开两扇大门,“陛下请先至花厅休息片刻,小人这就去禀告大将军……”

“不必了。”皇帝淡淡道,“不是病了?别扰了病人,朕看看就走,不必惊动旁人。”

“带路吧。”

门房隐约觉出不寻常,不敢违抗,只好引他往正院去。

文曜帝负手,面色微沉。

先是上书,随后称病……

想跑?

这么肆无忌惮,真以为京城是她的地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正院的门被敲了几下,青桃上前拉开门:“谁呀……”

“皇上亲临。”夏有德面带笑容,“听说纪将军病了,陛下十分担忧,特来探望。”

院子里浇花的,洒扫的,烧炉子的丫鬟都停滞了。

随后呼啦啦跪了一地。

青杏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也是慌忙跪下。

天晓得,钟管家没告诉她们这份活计还要接待皇帝。

“都平身吧。”文曜帝跨过门槛,进了正房,“纪将军在里间?”

几个丫鬟一时间手足无措,竟然不知道该不该阻拦。

“等等!”青杏连忙追上,“您不能……”

皇帝到重臣房中探病原本是十足的体面,文曜帝并没有多想,往里走了几步,看见内室门虚掩着一条缝。

他推开门,一步踏进内室。

软绒绒的波斯地毯,精致的镜台妆匣,雕花的琉璃灯罩,金银丝线绣日月星辰的纱帐。香风袭人,帷幕低垂。

文曜帝猛地反应过来了。

不对啊。

纪无忧她不光是重臣,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他一个青年男子,闯了姑娘闺房,这妥当吗?

他意识到错误,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跳,停下脚步。

“纪将军既然还睡着,朕就不打扰了。”他立刻低声对旁边的婢女道,“好好伺候着,若她醒了,也不必特意告知。”

然后转过身,准备不引人注意地撤退。

就在他即将挽救局面的下一瞬,帐中传出了一个细细的声音。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