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府。
正院前站了几排侍女童仆，全都垂手站着，聆听管家训话。
纪府的管家只是中年模样，两鬓却已经斑白。他眉间有极深的竖纹，一皱眉，就显得十分严肃：“大将军马上就要回府，先前交代过的事情，我再说一遍。”
他一手拄着红木拐杖，似乎是跛了一足，腰板却挺得很直，浑身的军旅气质。
“虽然大将军是第一次回府，但尔等要明白，纪府的荣辱，全系于大将军一身；尔等的福祸，也系于大将军一身。”
“与大将军有关的任何事，半个字都不许往外传，就是跟自己爹娘姊弟也不允许。若是走漏了消息，便一顺捋下来，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
“绝不许背主卖主，私通外人，加害主人。”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无论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什么理由。一旦发现，立刻杖死。明白了吗?”
“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敢把手伸到这里，我也照杀不误。”他用力顿了一下拐杖。
“钟先生！”远处有人遥遥喊话，“大将军回府了！”
“好。”钟管家背过身，长长吐出一口气，又打起精神，“都准备起来，迎接大将军回家！”
他赶到府门的时候，马车也刚刚在门口停稳。
身着玄甲的高挑女子撩起车帘，从里面扶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钟管家整衣肃容，带着众人躬身行礼。
那个纤细的身影停在他身前，似乎仔细看了看他。
“钟叔何必如此客气。”她说。
钟管家一怔，忍不住有些鼻酸。
“您还认得老仆?”
“您非纪氏仆从。”纪无忧亲自把他扶起来，“西北军中军文书，如何以仆从自称?”
“您长了好多白头发。”她看了看，又说，“以前都没有的。”
“您这话说的。”钟管家擦了一下眼睛，对她微笑，“我当年回京时，您才八岁，都十四年了。”
“是。”纪无忧点点头，微叹，“十四年了。”
十四年前，他还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纪无忧的两个兄长和她年龄差距较大，平日要读书习武，没空陪着小妹妹，都是军中有空的文书参谋跟着，看护她四处玩耍。
钟管家见她面色苍白，似乎有些疲惫，忍不住一阵心酸：“将军先歇一歇，院子都收拾好了，往后时间还长，其他的事，咱们往后再说。”
他领着纪无忧到了正院，又让正院里的下人全部出来见礼。
“这是伺候起居的一等丫鬟。”钟管家一个个指给她看，“原本选了十二人，亲卫长说您不爱人多，就留了四个，都是得用的，您给她们赐个名?”
纪无忧想了想，伸手一一点过去。
“青桃，青杏，青梨，青樱。”
四人连忙行礼谢恩。
正院不算小，但纪无忧的亲兵人数众多，簇拥着她进去，顿时显得拥挤起来。几个丫鬟只敢站在一角，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些女兵。
这些英姿飒爽的女兵个个身高腿长，前后一簇拥，显得她们的将军更加纤弱娇小了。
那位看起来比千金小姐还娇贵的将军一摆手：“今天大家都累了，都退下休息吧，不必安排守卫。”
“是。”两侧的女兵拱手，行军礼。
她们退场也是肃穆安静的，排成两列，很快就出了院门。
青杏等人暗暗咋舌。
亲兵全部离开，青杏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现在这里贴身伺候的人只剩下她们四个了。
钟管家连连对她使眼色。
在管家的严肃视线下，青杏只能硬着头皮，率先上前推开门，轻声细语：“将军进屋歇息吧？”
纪无忧一步踏入门槛，顿时惊了一下。
虽然快到夏天，屋里还是透着丝丝凉气，角落里各放一座铜制冰鉴，四面都摆着雕花的琉璃灯，窗格都是琉璃镶嵌，易碎又精致。
“亲兵说您不喜欢太繁复，我就比着普通世家公子的用度给您布置了房间，加了点小改动。”钟管家露出笑纹，指了指窗下的书桌，“将军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
这书桌比普通书桌更长些，一边放着镜台，可以梳妆，另一边对着窗户，可以采光看书。
正院里自然是有书房的，但这样显然更加舒适。
纪无忧点点头，拿起椅子上缎面的小靠枕捏了捏。
“很不错。”
“您喜欢就好。”钟管家一脸欣慰，“我就不打扰将军休息了，将军若有任何需要，直接让人来寻我就是。”
他躬身告退。
纪无忧四处转了转，在榻边坐下。
帐中已经熏好了，用的是她惯用的香料，微甜，带着一点点苦涩的余味。
青杏给她倒茶，纪无忧接过茶盏，随手搁在榻边的柜子上，说：“烧点水吧，我想洗个澡。”
“是。”青杏连忙道，“热水都备好了，马上就能送来。”
青桃连忙出门去找人抬水。
纪无忧有点意外。
效率真不错啊。
纪无忧洗了个热水澡，水里居然还放了香香的花瓣，她换上寝衣，侧卧在榻边，青杏和其他几个丫鬟小心地给她擦头发，又用包着布的铜手炉一点点熨干，涂抹精油梳顺。
回家还不赖啊。
纪无忧趴在床上想。
头发还没擦完，纪无忧已经睡着了。
一夜安眠。
第二天天还黑着，几个丫鬟就起身了，伺候纪无忧洗漱穿衣，准备早朝。
房门笃笃笃响了几声。
青杏一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大将军的亲卫长，手上还拿了一叠薄薄的信件。
“阿月来了？”纪无忧睡眼惺忪，看了看门口的方向，“这么早，不是让你们去歇着？”
那位亲卫长声音有些闷，虽然是女子，声线却略低沉：“歇不住。”
她走过来，把手上的信件递给纪无忧。
青杏一瞧，看见信封上好像盖着军中专用的火漆，不敢再看。
纪无忧倒是不忌讳她们，直接拆了信拿在手上看。她坐在镜台前，那位亲卫长就自然地走到镜台边上，拿了梳子，站在她身后替她梳头。
可以看出她已经尽量动作轻柔，但那双执枪握刀的手，再轻柔也非常有限，很快就把纪无忧的头发扯掉了好几根。
……这样扯应该，挺痛的，那位纪将军倒是不生气，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只是被扯到的时候皱皱眉，目光并没有从手上的信件移开。
青杏简直看不下去，鼓起勇气上前：“奴婢来替将军梳头吧。”
纪月看了她一眼，把梳子交给了她。
青杏就开了抽屉，取出梳子篦子剪刀银针，给她演示怎么拆开发结，梳通发尾的同时不扯到发根。
纪月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
然后有点懊恼。
“亲卫长毕竟不是专做这个，自然没有我们熟练。”青杏安慰她，“奴婢学了十几年了，术业有专攻嘛。”
她动作细致，但速度不慢，很快就给纪无忧束好发，正了衣冠，桌上已经放了个三层的食盒，青桃把食盒打开，里面是七八碟精致小菜点心，热腾腾的，还有甜粥咸粥，细面馄饨，一一摆出来。
“不太了解将军的喜好，就各种口味安排了一些，将军尝尝看，若有不喜欢的，下次就让厨房换些别的。”
纪无忧昨晚睡得早，宫宴上也没吃什么东西，醒来倒着实有点饿了，拣着吃了不少。青桃在一旁仔细看着，见她对其中几样一口不动，心里就有了数，默默记下。
用过朝食，也快到早朝的时间。纪无忧出了门，纪月扶着送上马车，马鞭一响，挂着纪府标识的乌木马车行驶起来，朝着宫门的方向前进。
马车形制宽敞，坐榻上铺了软垫，布置得倒是舒适，纪无忧靠着眯了一会儿，就已经到了宫门口。
她踩的这个点倒是刚刚好，刚一下车，就听见宫墙上鸣锣，巨大的朱漆宫门开启，文武两班官员整队，依次过御桥，入宣政殿朝拜。
纪无忧不紧不慢地从后赶上，往武官队首一挤。
——插队。
原本整好队的武官队伍出现了一瞬的混乱。
众人纷纷侧目，一旁负责纪律的鸿胪寺序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
还好，参加常朝的武官原本就没多少人，大家默契地后退一步，给她让出位置，队伍又恢复了整齐。
昧爽时分，朝霞漫天。
纪无忧挎着官服腰带，拎着自己一个字都没写的笏板，进了宣政殿。
内阁首辅提起了心，祈祷今天不要出什么状况。
传赞声中，皇帝在内侍宫人簇拥下，出现在了宫门口。
文曜帝一眼就瞧见了武官队首的纪无忧。
无他，她比后头人高马大的武将，足足矮了一个头。
纪无忧穿着绯红色的正一品武官常服，一只手拿着笏板，另一只手挎着象征身份的玉带。那玉带长度是固定的，挎在她腰上，跟个圈一样。
只是一顿，文曜帝收回目光，登上御阶。
众人在礼官引导下参拜。
“众卿平身。”文曜帝道。
一名鸿胪寺官员出列，开始奏报今日早朝应到人数，实到人数，昨日入京的官员名单。
其他人都恭敬低头，只有纪无忧左看看右看看。
第一次来挺新鲜的。
这新鲜感只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
纪将军觉得今天起得有点早。
旁边纠察朝仪的御史一抬头，就看到她打了个呵欠，露出满口尖尖的雪白牙齿。
御史：“……”
他下意识想制止，却想起那些令人心惊胆裂的传闻。
再看她打呵欠，如同看见老虎露出一口獠牙，哪还敢上前，闭紧嘴低下头，只当看不见。
上首的皇帝似乎也没有注意到纪无忧，哪怕那个位置可以将底下一切尽收眼底。
“……湖广巡抚万芝、南赣巡抚陈均培、延绥巡抚梁秋桐请入京贺陛下千秋。”
“路途劳顿，不必来。”
“……绥远大将军林骧、抚东将军蒋鸿之请入京贺陛下千秋。”
“准。”
……
鸿胪寺官员奏报完毕退下，另一名官员上前。
纪无忧听着出列的大臣依次禀报政务，如同听庙里的和尚念经，听得双眼发蓝。
困。
她脑袋一点，身体往前一倾，在倒下去之前惊醒两分，站稳，周而复始。
早朝犯困，往严重了说是大不敬，少说也是个御前失仪，就是不打板子，少说也得挨一顿申饬。
但这个人是纪无忧。
“纪将军?纪将军?”
纪无忧晃了晃脑袋，才反应过来有人叫自己：“……啊?”
她涣散的目光凝聚了一点。
“陛下有事?有事尽管说，我看看能不能解决一下……”
“爱卿是不是昨日太劳累了?”文曜帝声音温和，“看起来有些精神不佳。”
纪无忧：“还行，也没多累，感觉精神还不错。”
殿内一片沉默：“……”
“要不去偏殿休息一会儿吧?”皇帝半点不生气，反而更加体贴，“若有重要的事，朕朝会后再派人同爱卿说。”
……其实在场的朝臣都知道，这里没什么事情需要额外通知纪无忧，这话纯粹就是客气一下。
“那倒不用。”纪无忧揉了揉眼睛，“臣就是有点站不住，若是能坐一下歇歇就好了。”
朝臣和皇帝都愣了一下。
“……那朕让人给将军搬个椅子?”文曜帝握住龙椅扶手，微微倾身，语气不重，却仿佛含着威压，“将军是这个意思吗?”
气氛陡然焦灼。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
“嗯……”纪无忧想了一想，矜持地点头，“可以。”
常福晃了一下，呆在原地半天没敢动，瞪大眼睛向皇帝确认。
“去吧。”文曜帝淡淡道，冕旒后的表情看不分明，“给纪将军搬椅子。”
常福擦了把汗，正要去办，纪无忧突然喊住他：“……等等。”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内阁首辅看着她仿佛突然醒过来一般，心里一松。
试探到这地步也足够到位了吧，下一步该把场面往回圆了……
“再加个小靠枕。”纪将军说。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有请本次商战的两位选手。
大周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裁·谢昭vs大周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兼大周西北军工股份有限公司总裁·纪无忧
让我们偷看一下二位选手的计划。
1号选手：【表面上客气礼貌，暗地里做空股份，派遣商业间谍，准备召开董事会……】
2号选手：【下毒，抡锤子，抢公章。】
新女儿！这个崽我超喜欢的，她好可爱aaaa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