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试探

众人:“……”

一旁的夏有德差点给她跪下。

这个祖宗。

他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悄悄去看皇帝表情。

“……将军说的是。”文曜帝顿了一下,对她微笑,“是朕过于拘礼了,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朕待将军如友,将军日后见朕,便如寻常友人一般,亦不必见外。”

烈日高挂,底下百官也觉得仿佛被人押在火上烧烤。

文曜帝虽然表面上十分温和,但没有人敢相信他真的好说话。

先帝有六个成年的儿子,文曜帝排行第六。既不是长,也不占嫡,可最终,是他夺了帝位。

这能是什么善茬。

纪无忧挑了挑眉,说:“那好吧。”

其实她原本没想要特权的,但是皇帝既然主动给,那她就笑纳了。

文曜帝低头,只能看到纪无忧的头顶。

两人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一个低头,一个仰头。

“朕还是第一次见到纪将军,果然是将门之后,巾帼风度,令人叹服——大周有如此名将,实乃国之幸事!”

文曜帝说话的时候很专注,声音也是温柔亲切的,如同春风拂面,让人升不起半分抵触。

“过奖。”纪无忧兴致不高,似乎有气无力,“为国效忠是臣子本分。”

“爱卿远道而来,实在辛苦,一路可好?沿途可有怠慢?”

“多谢陛下关心,没有呢。”

场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常福站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尴尬得头皮发麻,他正在想要不要上前打个圆场,文曜帝已经关切开口:“爱卿是不是有点累了?也是,这天气怪热的,爱卿先上轿子吧,一会儿去麟德殿吃了饭,赶紧先回府休息一下,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无妨。”

给纪无忧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纪无忧:“嗯。”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文曜帝看着她上了轿子,这才上了龙辇,浩浩荡荡的队伍依次进城,往皇宫方向去。

文曜帝坐在辇车上,仍然姿态端正,挺拔如松。

纪无忧的轿子就跟在他的车驾后面。

他微微闭目,回忆方才纪无忧的言行神态。

倒没想到真人会是这个模样。

似乎不爱说话,但绝不是胆怯——倒不如说是不爱说多余的话。性格强势,有锋芒,但似乎也能接受合理的安排。态度有些冷淡,不知是疲惫还是对他有意见——这一点可以往后再观察。

还好,都还在合理范围内,远没有夏有德描述的那么糟糕。

看来她当时果然是伪装?不愿意让人看出真实性情?

看着有些过于单薄了,可能身体不大好。这一点或许有价值……

他思考了一路,等到下车的时候,再度打起精神。

纪无忧从后面的轿子里下来,文曜帝特意等她走过来,和她一同踏上麟德殿的台阶。

他状似无意道:“朕听闻将军麾下不少猛将谋士,倒是一位也没带来?”

身后文武都静了一下,想听纪无忧怎么答。

纪无忧:“不想带。”

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不想带?”文曜帝笑笑,“其实将军不必有所顾虑,朕既然……”

“他们太吵。”纪无忧抠着佛珠,“头疼。”

她自顾自解释完,跨进殿门,左右环顾一圈:“我坐哪?”

好家伙,这也太不客气了。

离得近的重臣都有点头皮发麻。

这是麟德殿,不是纪府啊!

夏有德忍不住偷偷观察帝王表情。

文曜帝面不改色,仍然微笑不变:“这边,将军随朕来。”

殿内设了不少八仙桌,正中央摆了一桌,北边只有一个座位。

他把纪无忧领到桌子右侧,又示意首辅等人入座。

今天的座位也是提前安排过的。原本预留了一个座位给纪无忧带来的亲信,但纪无忧没带麾下将领,于是独自坐了一边。文曜帝就坐在她右边,她对面是内阁首辅和次辅,左手边是大司马和左都御史。

这一桌子几个人,占了周朝半壁江山。

文曜帝这样安排是有用意的,一来方便和纪无忧聊聊,二来给纪无忧引见一下朝中重臣,三来让纪无忧安心,大家都在一桌上吃饭,免得纪无忧疑心饭菜下毒。

众人入座,有宫人上前斟酒,文曜帝突然想起什么,问纪无忧:“爱卿饮酒吗?”

纪无忧:“不饮。”

又补了一句:“果子露可以。”

文曜帝立刻让人去换酒水。

一桌子人都在有意无意看纪无忧。

就这么短短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纪无忧已经连续驳了皇帝三次,众人都看出了点端倪。

看起来这位不大高兴啊。

也是。

从明面上看起来,文曜帝对纪无忧竭力释放善意,试图营造友好和谐的气氛,而纪无忧从头到尾不假辞色,一副懒得跟他多说的样子。

但事实上所有人都清楚,纪无忧才是处在下风的那一方。她现在能在这里,都是被逼无奈。

酒水换过了,文曜帝起身祝酒。

“将军为国镇边多年,此次远击北契王帐,大捷而归,再立不世之功。朕敬将军一杯。”

“不敢。”纪无忧站起来,淡淡道,“北契单于与臣曾有血海深仇,微臣本意不在功绩,不过是复仇而已。”

她举杯,仰脖把杯中的果子露饮尽,亮了亮杯底。

气氛诡异地一静。

文曜帝连忙笑着道:“将军快坐下吧,咱们开宴。”

丝竹声急忙响起。

内阁首辅坐在纪无忧对面。

天晓得,那些凶残事迹在前,他们都以为来的会是个健壮不输男子,作风也比男人还男人的女将军,结果纪无忧这模样,比他十五岁的孙女看着还娇气。

……不同的是他孙女今早上还央他回家的时候带老字号的点心,而纪无忧在这和皇帝巅峰较量。

个子不高,胆子倒是很大。

他悄悄地看了文曜帝一眼。

文曜帝正在笑盈盈地跟纪无忧搭话,语气温柔而关切:“没想到纪将军这么年轻,真是庄姜见惭,湘君蹇留,身具妇好之才,心有木兰之志……独自一人掌管西北,很辛苦吧?将军如今既然回来了,想必有得力的属下坐镇西北?”[1][2][3][4]

说实在的,这种夸张的吹捧,换个人恐怕根本说不出口。居然还能说得如此真诚自然,也就这位能做到。

内阁首辅默默汗颜了一下。

果然。

他心里暗道。

皇帝和他想到一处去了。他也怀疑纪无忧只是被推到台前的傀儡,背后另有其人。

在座重臣不约而同地悄悄关注着这边,等着纪无忧回答。

纪无忧理解不了皇帝高超的语言艺术,纪无忧只觉得听着头晕。

这人嘴上比写信还厉害,吹得天花乱坠的,这怎么还用上典了呢……虽然她没什么文化,很多词都听不大懂,不过抓抓重点还是可以的——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来着?

嗯?

纪无忧突然反应过来了。

不对。

皇帝这是试探她呢,怀疑她做不了西北军的主。

纪无忧心头火起。

她皮笑肉不笑:“改天臣请陛下去西北一游,想必朝中也有得力重臣坐镇京城。”

文曜帝被她一噎。

内阁首辅:嗤。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说,这位真是妙人啊。

文曜帝干笑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话往回收:“……朕就随口一问,将军莫气,朕自罚三杯?”

纪无忧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没搭理他。

一桌子人都替他尴尬。

大司马轻咳一声,笑眯眯地开口,替皇帝打圆场:“哎呀,纪将军实在是才貌双全,要不是我家小子已经定亲,我一定得上门说亲的——将军这么优秀,不知可曾定下亲事?”

内阁首辅微微皱眉,觉得他不该说这话。

虽然大家都很关心纪无忧的婚姻问题,但是纪无忧只不过长得显小,和她同龄的女子有的娃都生了好几个了,万一她说自己定了亲,将来陛下怎么好给她指婚?这可是关系到西北能否长久稳定的大事,比皇帝一时的面子重要多了。

皇帝本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立刻试图绕开话题:“来来来,将军尝尝这个,冬笋,西北没有吧?”

纪无忧:“没。”

文曜帝拿起长筷子,给她挟了一筷子冬笋。

纪无忧:“我说我没定亲。”

夏有德站在她背后,默默替皇帝掬了一把同情泪。

“没定亲好啊。”大司马连忙笑道,“咱们盛京可有不少好儿郎,将军可以好好挑挑,若是有看中的,想必陛下很乐意做个证婚人,是吧陛下?”

文曜帝无奈:“……那是自然。”

纪无忧喝完一杯果子露,回头看了看,夏有德立刻替她续上。

她唇上沾了点果子露,水润润的,苍白的面颊上也有了点红晕。

文曜帝余光一扫,看见她伸出舌头一卷,把嘴唇上面的果子露舔掉了。

他立刻收回目光,装作啥也没看见。

他装没看见,但是他一低头,面前旒珠晃动,纪无忧看见了。

纪无忧又舔了一下嘴唇下面的果子露,阴阳怪气:“西北边陲之地,荒蛮贫瘠,比不得盛京高门贵子,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陛下多包涵了。”

“哪里。”文曜帝立刻自然地对她微笑,“将军不拘小节,豪爽大方,何来礼数不周之说?那些繁文缛节,实无必要,很不必学。”

纪无忧心里啧了一声。

这嘴皮子。

内阁首辅微微侧目,趁着纪无忧不注意,对另一侧的左都御史使眼色。

左都御史板着一张老脸,他不太能习惯这种尴尬的氛围,更何况纪无忧还是个年轻姑娘……他装了半天沉默,接收到同僚的信号,迟疑又迟疑,还是只好开口:“纪将军这次回京,打算待多久?”

语气有些过于严肃了。

纪无忧半天没说话。

“可以多待些时间。”文曜帝温和劝说,“不如,留个两月,也好多休息休息?”

“不好。”纪无忧一口拒绝。

气氛顿时凝滞了。

“那一个半月?”文曜帝笑了笑,“时间再短,恐怕就太赶了……”

“我想休息半年。”纪无忧慢悠悠道,“来都来了,慢慢折腾,不急。”

“……当然可以。”文曜帝说,这回是真心实意的,“将军果然豪爽。”

这一顿饭吃完,大家都累得要死。

送走了纪无忧,文曜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

他按了按额角,眉心微微隆起,竟然罕见地露出了疲惫之色。

常福连忙道:“陛下要回寝宫吗?”

“不必。”文曜帝低声道,“还有事没处理完,去宣政殿。”

“哎。”常福应了,又小心翼翼道,“龙辇已经备好了,要不,您在龙辇上稍微歇一会儿?”

“……嗯。”文曜帝点头。

他的确很累了。

常福连忙招呼内侍把龙辇抬过来。

……

纪无忧的软轿在宫门外停下,一辆乌木马车缓缓停在轿旁,两个亲兵从马车上下来,打起轿帘,躬身行礼:“大将军。”

“府内已经准备好迎接了,亲卫队已经入府安置。”亲卫队长纪月低声禀报,声音微哑。

“您可以回家休息了。”

“好!”纪无忧拍了拍扶手,从轿子里钻出来,“咱们回家!”

纪月小心扶着,把她送上马车,一面问:“将军觉得如何?那位陛下性情如何,好相与吗?”

“别的没看出来。”纪无忧歪在车座上,用手支着脑袋,“脸皮倒是挺厚。”

“……我睡一会。”她说,“到了叫我。”

“是。”

……

龙辇在宣政殿门口停下。

抬辇的内侍走得既轻且慢,生怕惊扰了帝王,但龙辇一停,文曜帝立刻睁开了眼睛。

他从龙辇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仪态。

袍摆扬起,文曜帝大步踏入宣政殿。

一旁的常福和夏有德连忙跟上。

笔墨已经准备完毕,文曜帝在案后坐下,翻开奏折,提笔蘸墨,盯着奏折看了许久,却迟迟没有落笔。

半晌,他把笔搁下,往前倾身,用手抵住额头,叹了口气。

常福小心翼翼地把茶盏搁在他手边。

陛下今日看着可是累坏了。从前无论遇到多复杂的情况,他总是游刃有余的,何时见他如此疲惫过。

纪无忧也实在是太离谱了,手握重权又如何,你能嚣张一时,难道还能嚣张一辈子吗?

他正在腹诽,突然听见文曜帝开口了。

“你说纪无忧……”

常福一凛,小心地揣摩着他的意思道:“今日纪将军的表现,的确是……太骄纵了些?”

岂止骄纵,仅仅一个照面,纪无忧给了全朝堂从上到下一个下马威。

文曜帝摇头。

“若只是骄纵,那倒好了。”

明明表现得那么不加掩饰,却在关键处主动让步……

他也不是没见过强势的女人,先帝的后妃没几个好相与的,宫廷倾轧的手段不比前朝简单,但让他隐隐觉得危险的,只有纪无忧一人。

她的“让步”,真的会是单纯的让步吗?

文曜帝手指交扣。

他沉思片刻,道:“纪将军看着实在有些柔弱啊。”

“啊,是。”常福一愣,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陛下的意思是……”

“让锦衣卫指挥使派人保护纪将军,隐蔽一点,不要被误会了。”

常福顿时精神一振,心领神会。

陛下终于要动手了!

纪无忧自己有那么多玄甲卫兵,哪用得着额外派人保护。

真要保护,让五城兵马司派驻人手足矣,再不济还有金吾卫,何必动用锦衣卫。

这意思是要包围,监视,而且要暗中进行。

帝王再度提笔,笔锋落在奏折上,留下一道力透纸背的痕迹。

“若有任何异常举动,一律按紧急军情报朕。”

作者有话要说:[1][2][3][4]:略

看个小说较什么真,哪里不懂自己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