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无忧启程那一日十分低调,西北军的高级将领却一个不少全来齐了,闻参军更是亲自送出几十里。
“到这里够了。”马车停下,纪无忧阻拦,“好远了,参军回去吧。”
“嗯。”闻参军点头,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木盒,“这个您拿着。”
纪无忧见他神色郑重,不由得也郑重起来:“先生欲授我锦囊妙计?”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串黄花梨的佛珠手串。
纪无忧:“……”
“卑职去庙里请的。”闻参军把盒子收起来,佛珠给她套手上。
“克制脾气,求您。”他双手合十。
回忆戛然而止。纪无忧坐在软轿里,手上套着那串佛珠,觉得自己像个被唐僧套了紧箍咒的猴子。
轿外传来铠甲摩擦声,有人隔着轿帘禀报。
“大将军,还有最后二里地。”
纪无忧点头。
“列阵,前行。”
……
文曜三年六月六日,京城南面,正和门。
现在已经是六月快中旬,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又是午时将至,有些体胖些的臣子已经浑身是汗,厚重的朝服黏在身上,每一刻都是煎熬,但却无人敢有半句抱怨。
今日注定是载入史册的一天。
在皇帝的盛情邀请下,上任五年来从未回京述职(其实以前也没回来过)的西北军大将军纪无忧,要回朝了。
以大破北契王帐的名义。
其实是去年破的。
这一个月以来,京城全城戒严,整肃治安,皇帝亲自安排一路的接待礼仪,生怕有半分怠慢,终于顺利地一路把人引到京城。
到了“班师”这天,皇帝亲自上阵,带着满朝文武迎出正和门,可谓是大礼小节都做到了极致。
为什么要打引号,因为纪无忧并没有真的班师,只是象征性带了一千玄甲仪卫回朝。
她要是真想班师,京城也不敢答应。
天下何人不知,西北大将军纪无忧,掌西北六镇军政大权,位同西北王。麾下二十万西北军,是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也是大周最精锐的部队。
也许不能说是大周的部队。
毕竟这支军队只忠于纪无忧一人。
夏有德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张望了一下。
他原本没资格在这种场合伴驾,但因为他是唯一接触过那位将军的内侍,皇帝亲口点了他随侍。
其他人都羡慕他因祸得福,只有夏有德自己觉得……难说。
他心里充满了担忧和焦虑。
一想到又要和那位打照面,他就紧张得猛吞口水。
之前陛下问他那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如实答了,希望陛下自己做好准备……
等一下,他是不是漏掉了什么细节?
夏有德还在思考究竟忘了点啥,不远处宗室的队伍中,传出轻微的议论声。
“这事能谈成吗?”有人低声道,“都这样了,怎么谈?”
“能不能谈成,主要看两边想不想谈。”另一人说,“那位既然回来了,就说明还是有戏。”
此次纪无忧回朝,明面上是受封,实际上是和谈。文曜帝承诺保证她的安全,开出非常优厚的条件,希望修复双方岌岌可危的关系,尽量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避免内战爆发。
“说起来,那位貌似还没成婚吧?”一位宗亲低声道,“其实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记得,纪将军是二十有二?年龄稍大了些,但封疆大员,重权在握,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倒不知哪家的才俊有此福分……”
“这福分给你你要不要啊?”有人悄悄怼了他一句,“小娇娘不娶,娶个母夜叉,别说风花雪月了,只怕一言不合,都能被沙钵大的拳头打出脑浆。”
一片低低的笑声。
“……我就那么随口一提。”那位宗亲顿时肩膀一缩,“不过这事由不得咱们置喙,还得看陛下的意思。联姻是最简单的法子,若是陛下有意指婚……你敢抗旨?”
年轻的天子站在华盖下。
他身着十二章纹衮服,身形颀长挺拔,垂落的冕旒下,玉琢般的面容平静而淡漠。
“陛下,要不,还是先回车上等吧?”他身边的大太监常福凑近了两步,低声道,“车上有冰鉴,稍微凉快一点儿……一会儿见着了仪卫,您再下车,也不迟啊。”
这大热天的,万一中了暑气,可如何是好?
“不必。”文曜帝拒绝了他。
他回想起夏有德的评价,微微皱眉。
他并不怕纪无忧暴躁高傲凶狠骄纵。喜怒哀乐都在脸上的人,反而好应付。
但他觉得夏有德的直觉多半是错误的。
纪无忧接掌西北军的那会儿,还是先帝在位。
他默默回顾当年旧事。
当年纪无忧父兄战死,在扶风关立下战功,首次展现出过人的战术。但她当年才十五岁,刚刚及笄的年纪,又是女子,先帝并没有把西北军的实权交给她,只给了一个孝武将军的封号,以作安抚。
原本想要把人接进京城,纪无忧却声称重伤在身,先帝多次派太医去看,都说无法成行,只能作罢。
再后来,三皇子逼宫,先帝一病不起,京城一片混乱之际,西北异变陡生。八位将领联名上书,声称先帝任命的西北大将军孙启正草菅人命,罔顾军纪,数其二十条大罪,将其先斩后奏,拥立纪无忧为新任西北大将军。
先帝在病榻上醒过神来,才得知西北军政大权早已旁落,京城派遣的官员将领全部被架空,怒火攻心,但已经无力回天。
这样的心计手段忍耐,他当年就知道,这绝不是个简单的对手。
这么快,居然都七年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等候的朝臣队伍中逐渐传出嗡嗡的议论声。
文曜帝皱了皱眉,正要下令肃静,两侧的喧哗声突然一寂。
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一支玄甲军队。
大周的西北军,是真正的百战之师。
这支部队由周高祖武皇帝亲手建立,曾辅助高祖打下周朝江山,又自开国至今,屡立奇功,历任主帅皆为名将。
文曜帝一直想看看这支部队,如今,他见到了冰山一角。
打头的是排列规整的玄甲步兵,沉默静肃,行止整齐如一,手中银枪斜指,枪尖闪着雪亮的光。
随后两列玄甲重骑从旁护卫,中间是承载火炮的战车。前后数辆战车驶过,连车辙印都严丝合缝。
这是仪卫,纪律自然胜于寻常士兵。
但宫中禁军仪卫,纪律远不及此。
文曜帝眸色微沉。
大周利刃,名不虚传。
可惜,它现在成了一柄双刃剑。
战车过后,大纛招展,其下却是一顶软轿,玄甲步兵抬着,众星捧月般缓缓行来,十分扎眼。
不少朝臣心里就犯嘀咕了。
“听闻这位纪将军虽为女子,但自幼长在塞北,十三岁就领兵出征,身高九尺,形似铁塔,声若洪钟,眼如铜铃——这样一员猛将,竟然不骑马,而是乘轿子凯旋么?”有人悄悄道。
有这轿子在,十分的威武也折成了一分。
“嘘……少说两句罢,不要惹祸上身!”
先前说话那人被同僚一碰,突然想起这一位的光辉事迹,顿时浑身凉浸浸的,立刻住了口。
如何敢忘。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位可是实打实照字面意思实践过的,还做得那么残暴。
岂止是十分威武,简直是十万分的威武,再高没有了。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玄甲仪卫停了下来。
传令兵高声道:“行礼——”
骑兵下马,步兵单膝跪地,行军礼,山呼万岁。
声若滚雷,气势磅礴。
仅仅一千人的仪卫,已经令人震撼。
众人还未见到西北大将军真容,已经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将军生出了一股敬意。
这样一支部队的主将,理应英武不凡,骁勇善战。哪怕形象粗犷一点,那也是威风凛凛,如此方能称为天下第一的奇女子……
一只苍白的手拨开轿帘。
纤细的手腕上,一串黄褐佛珠透出温润的光泽。
一旁跟随的亲卫连忙上前扶住。
另一名亲卫打起轿帘,一人微微低头,踏出软轿。
少女身着绯红朝服,素面朝天,时下贵族女子的头面首饰一件也无,仅仅腰间系一条素面玉带,头上戴一顶白玉小冠束发,除此以外,就只有腕上那串佛珠。
她身量娇小,眉眼精致,皮肤透着两分病态的苍白,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不少。
纤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这一位,就是大周西北大将军,手掌二十万兵马的封疆大吏,纪无忧。
人群短暂地一静,随后爆发出一阵压都压不住的嗡鸣。
“真的没搞错吗!”有人忍不住道,“这,这真是纪将军?”
冕旒之下,帝王神色微凝。
这……?
他花了一点时间回过神,瞟了一眼旁边的夏有德。
夏有德只想把脑袋埋到地底。
纪无忧左右一扫,显然看见了站在华盖下的一行人,朝着他们走过来。
文曜帝收回视线。
没想到纪无忧生得这么柔弱,看来传言多有不实。
只是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了。
他这样想着,一面开口:“纪将军平定边疆,劳苦功高。”
“众卿跪迎。”
两旁的宗室和重臣都愣住了。
文曜帝微微侧目。
众人硬着头皮,正准备掀起衣摆跪下,却听见了一个清晰的女声。
“慢。”
一旁的内阁首辅松了一口气,捋须微笑。
看来这位纪将军还是挺清醒的,知道推辞受不起的重礼。
“不要动不动跪来跪去的。”纪无忧两步上前,说,“我不喜欢。”
内阁首辅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