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使者

夏有德怀里揣着圣旨,紧张地站在辕门外,等着面见西北大将军。

放在平时,传旨太监可是个风光活儿,到了哪里都是捧着敬着的,可这一趟不同于以往。

也就是他心直口快,得罪了上头总管,才被派来出这趟要命的差。

辕门口守门的西北军士兵手握长戟,目光如炬,直直盯着他。

夏有德忍不住擦了把汗。

这鬼天气,才四月末,居然已经这么热了。

一队玄甲士兵拉练过来,领头的将官仔细打量了他的装束,高高挑起眉毛:“京城来的人?”

夏有德还没出声,门口的卫士已经回答:“回程将军,京城派人给大将军传旨。”

“传旨?”那被称作程将军的将官神色一凛,目光警惕,“什么旨?那狗——狗都称赞的皇帝又想干啥?”

卫士:“……”

夏有德:“……”

“这个,圣旨机密,恕咱家不方便透露……”他艰难地道。

“不方便透露?”程将军怀疑地打量他,摩挲了一下腰间的钢刀,“要是好事,能不方便透露?所以说……是坏事?”

“不不不不不那怎么能呢!”夏有德被露出的一线刀芒吓了一跳,“纪将军镇守西北战功赫赫劳苦功高兵强马壮,怎么能是坏事呢?好事,好事——呃,陛下想给纪将军划块封地,加一加封号什么……”

“什么,封地?”程将军摸了摸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划哪儿,划西北吗?”

“这个这个……陛下要赏,当然是江南富庶之地……”

“哟。”程将军声音骤然一沉。

“无事献殷勤。”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带着煞气的冷笑。

“他想做什么?”

辕门外忽然一寂。

头顶分明是明晃晃的太阳,夏有德却觉得遍体生寒。

肃杀气机扑面而来,仿佛带着沙场的血腥气,仅一个眼神,就让他动弹不得,如临深渊。

“大将军召见。”

一道如同天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夏有德猛地回过头。

仍旧是西北军标志性的玄铁甲胄,来人长发高束,英姿飒爽,声音却是典型的女子音色。

那股杀机忽地退去。

“哟,阿月姑娘来了。”程将军笑着道,“正好,程某也有事要禀报大将军,不如一起?”

他说着话,眼神却有意无意掠过夏有德等人。

“来吧。”那女子扫了他们一眼,点头。

……

几人行至中军帐前。帐外全是女兵守卫,这些女子却没有中原闺秀的纤柔弱态,个个健壮孔武,目光炯然。

这些都是西北大将军的亲兵。

阿月姑娘再次进帐禀报。夏有德站在帐外,想到此行的任务,咽了咽口水,有些克制不住的紧张。

没有人知道西北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满天都是她的传说。

传说她是天魔降世,杀神临凡,身高九尺,青面獠牙,天生巨力,能操千斤铁戟,开万石神弓,性情酷烈,凶悍残忍。其残暴程度,连塞外的北契听了都害怕。

虽然夏有德不信那神魔之说,但他知道,最后一句确是真话。

“都进来。”阿月姑娘从里面出来,打起帐帘。

夏有德硬着头皮,在程将军虎视眈眈的目光中踏进中军大帐。

帐内光线昏暗,不少亲兵随侍两侧,手中钢刀明晃晃的,晃得人眼晕。

前狼后虎,夏有德差点一进帐就跪了,所幸他还记得自己身份,战战兢兢地一揖:“奴婢夏有德,奉天子诏,有封赏予西北大将军!”

说完立刻从袖中摸出放着诏书的檀木盒子,启开盒子,取出一个明黄卷轴,正要宣读——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尖细锐利,明明是疑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尾音微微上扬。

“还有呢?”

夏有德下意识抬头,而后定在原地。

面前是一张宽大的木案,案后同样宽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她有着白瓷一样的肌肤,秀气精致的五官,看起来天真又脆弱的外形。那张巴掌大的脸上却嵌着一对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比冰雪更冷,比刀刃更锋锐。

夏有德傻了。

这位就是名震朝野的西北大将军,纪无忧?

纪无忧见他半天不回话,有些不耐,柳叶般的薄唇开合:“如果皇帝就是让你来送东西,那行,东西留下,你可以走了。”

她语气不重,却压迫感十足,令人不敢反驳。

“不不不!”夏有德原本想好的说辞顿时忘了个精光,连忙道,“还有!还有陛下的亲笔信……”

“拿给我。”纪无忧伸手,用指节敲了敲桌面。

十分轻佻的动作。

夏有德这才想起来,按律臣子接旨三跪九叩,纪无忧非但没有行臣子礼,这也就算了,对陛下亲笔居然是这个态度。

他心里不满,取信的动作略微迟疑。

“做什么?”身后的程将军粗着嗓音,“大将军让你拿信!你磨叽什么?”

他腰间钢刀噌的一声抽出来半截。

夏有德毫不怀疑,自己只要有一点不利企图,立刻就会人头落地。

那点不满顿时骇得烟消云散,他飞快地摸出信件,交给一旁的亲兵。

纪无忧居然都没有亲自拆信,亲兵仔细拆开,把信纸竖着抖了几抖,确认没有夹带什么毒物,才双手奉给她。

纪无忧展开信纸。

第一页,嗯,对她的称赞,赞美她巾帼英雌,足智多谋,骁勇善战,赤胆忠心……什么玩意还写整整一页,直接往后翻。唔,要送给她南方的封地,还有什么元帅封号,番○是什么东西,这字她不认识……直接看看第三页,哦,终于讲重点了,这图穷匕见的,磨磨唧唧……

纪无忧还在读信,底下的夏有德看他们这般做派,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当着他这个京城来使的面都是如此防备,这是完全不在意皇帝的想法。

他自知希望渺茫,还是强笑道:“大将军尽管放心,陛下一言九鼎,说保证您的安全,就一定会遵守承诺。此事利国利民,还望将军斟酌……”

程将军在边上越听越不对劲,问:“究竟什么事?”

“不就是回京城受封?”纪无忧一抖信纸,“小事,我答应了。”

“大将军!”一旁的程将军眼睛瞪得像铜铃。

“实在不行也没……您,您答应了?”夏有德喜出望外,方才的忐忑已经一扫而空,“好,好!奴婢这就去回禀陛下,为您安排沿途官府迎……哎哟!”

他话还没说完,后面的程将军两步上前,把他挤得一个趔趄。

年轻的将官单膝跪地,语气难掩焦急:“大将军,去不得!您以前不是从来不答应的么!为什么这次——绝不能!不能去!什么一言九鼎,嘴上说说而已,朝廷拿什么担保您的安全?”

他一回头,眼神像淬了毒的钢刀,射向夏有德:“若是皇帝诚心要封赏,何必要咱们将军亲自回京?派个使者前来就能解决的事,他非要请大将军回去,分明目的不纯!”

纪无忧点点头,把信纸放在桌上,靠在椅子里,似乎有些为难:“唔,有道理哦,万一他要把我骗回去杀掉怎么办,算了,要不还是不去了吧——”

他们俩一来一回,夏有德慌了神:“不不不不不陛下绝无此意只是想请您回去谈谈,陛下说可以把宁王殿下送来给您当质,啊不,不,当监军——宁王殿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陛下亲自教养,情谊深厚,您实在不必作此担忧啊!”

纪无忧:“哦?是吗?”

她从椅子里支起身子,揉了揉脑袋:“听起来好像很有诚意的样子。”

“送亲王前来又如何?”程将军冷着脸,“天家无亲情!谁知道他不是想借刀——”

“行了。”纪无忧一摆手,“诚意到了就行了,倒也没必要让那个什么王过来……就这样吧,程起,你先退下。”

“大将军!此事非同小可,不能糊涂啊大将军!还请您务必三思……”

“退下。”纪无忧沉下面色,“怎么,我说话不管用了?”

帐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程将军一脸憋屈,闷着头一叩首,掀帘子出去了。

纪无忧半晌没说话。

她不吱声,夏有德也不敢说话,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观察,见她一脸烦躁,眉眼间的戾气竟然压都压不住。

他紧张得几乎僵直,却见纪无忧目光一扫,定在桌上的信纸上。

夏有德心里一颤,突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纪无忧一把抓起信纸。

这是上好的宣纸制成的信笺,白纸黑字,铁画银钩,笔力显然不弱,笔锋却规规矩矩收着,显然是刻意避免了连笔,写就极端正的正楷。措辞也十分诚恳有礼,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挑不出差错。

“有个问题。”纪无忧看着信纸。

“您说,您说。”

“字写这么端正作甚?”纪无忧啪的一声,把信纸拍在桌上。

她眉毛一竖,眼里凶光毕露:“怎么,生怕本将军没文化,看不懂?”

……

程将军出了中军大帐,疾行两步,一把抓住帐外的亲随。

“快去请闻参军,就说大将军答应回京城受封,让他速来劝谏,快!”

亲随领命,疾奔而去。

程将军继续在帐外候着,听见里面隐隐有训斥声,不由得捏了把汗。

大将军这脾气,在西北对着他们也就罢了,大家都明白她是为了他们好,可要是回了京城,那……

过了许久,京城来的使者才退了出来,面如土色,表情十分难看。

程将军在一旁看着,更加坚定了想法。

不能回去,绝对不能回去。闻参军肯定能劝住大将军的!

他是笨嘴拙舌,但有人会说话啊!

在他的满腔希冀中,一位青衣文士在亲随带领下匆匆赶来。

程将军悄悄对他比划,做出夸张的恳求-拍桌子-赶走的动作,试图说明方才的情况。

青衣的中年文士无奈地对他点头,在中军帐前停下脚步,客气地对守卫的女兵一拱手:“烦劳通报大将军,闻伯允有急事求见。”

闻参军在西北军任职,已经超过十年了。

他青年时跟着纪老将军出生入死,后来又跟着纪无忧出谋划策,若要说谁还能劝一劝纪无忧,也就是他了。

守卫的女兵很快出来,打起帐帘。闻参军踏入中军大帐,看见纪无忧伏在桌上提笔写着什么,地上还扔了几个纸团。

他把纸团拾起来,一个个展开看过,不由得皱起眉头。

“大将军,不能去。”闻参军拿着那一叠皱皱巴巴的信纸,深吸一口气,“这是鸿门宴,有去无还的!”

“我知道啊。”纪无忧说。

“那您还答应!”

“我倒是想拒绝来着。”纪无忧挠了挠头发,拉开抽屉,抽出一张纸递给他,“喏,东边来的消息。”

“内库拨款,增东南军费三百万两,以充军备……”闻参军读了两行,冷汗已经下来了,“这……”

“好有钱啊。”纪无忧搁下笔,随手把刚才写的东西塞进抽屉,身体前倾,双手托腮,“前些年不是说国库空虚了吗?新帝从哪搞来这么多钱?”

闻参军顾不上回答她的奇怪问题。

西北六镇去年天灾不断,许多地方欠收,开仓放粮只是勉强救济灾民,又不得不同北契主力干了一仗,要不是大将军早有预料,恐怕年关都没米下锅,如果朝廷要在此时倾举国之力与西北军一战,那……

哪怕是战功赫赫,天下闻名的西北军,也不得不严肃考虑后果。

他瞬间明白了纪无忧为什么答应回京城受封。

打不起,那就只能谈了。

“不行。”闻参军咬着牙关道,“咱们之前和京城势同水火,皇帝不可能不想杀您!这实在太危险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拼死一搏——”

“行了。”纪无忧打断了他。

“他想杀我,我就得去死啊?”她很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闻参军被她噎得嘴角抽搐。

“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纪无忧靠进椅子里,大眼睛眯起来,“他们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啊。”

她勾起唇角,恶意地笑了一下。

“是谁的鸿门宴,还说不好呢。”

……

五月中旬,夏有德风尘仆仆地返回京城,立刻被召去御书房面圣。

西北大将军同意回朝受封的消息早已快马加鞭送抵京城,按礼节来说,她应该给皇帝回个信,但按那位将军的性格来说,显然不太可能,于是夏有德又硬着头皮,两手空空地进了御书房。

新帝登基三年,依然十分勤政,已经将近亥时,仍然在批阅奏章。

御书房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夏有德恭敬行礼请安,声音尽量压低,小心翼翼的。

他平时不常有御前侍奉的机会,要不也不会被人摊派了这种差事。

文曜帝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端坐在案后,手执朱笔,刚刚从专注中抽离,远山一般的长眉微折,很快又松开。

他开口了,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并无冷峻之感,反倒教人觉得十分亲和,心神也忍不住松弛下来。

“你从西北回来,一路辛苦。”

夏有德连忙谦逊否认。

年轻的帝王停笔,看向他,微微踌躇。

夏有德预备了一肚子的腹稿,等着皇帝垂询西北军情人事,却听文曜帝抛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依你之见,那位纪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有德卡住了:“这……”

他回忆了一下此行见闻,脸上像开了个染料坊,又红又绿。

“照你的直觉讲,朕自有判断。”

“禀陛下。”夏有德艰难地开口,“奴婢瞧着,那位纪将军……脾气暴躁,性格高傲,刁蛮凶狠,骄纵无礼。”

“啊?”

作者有话要说:番○:其实是番檨(芒果!)

别的女主:要么能打,要么有文化,要么超好看。

纪忧忧:既不能打,也没有文化,也不是超好看,还有亿点点毛病,真的贼凶。干过很多可怕的事,而且即将干更多。

再次预警,希望主角守序善良的读者请立刻退出,男主控也强烈建议立刻离场,见不得血的读者更请立刻离场,否则后果自负。

这确实是一篇救赎甜饼,但被救赎的对象是纪忧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