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算不上长,幼年落难,年少苦读也都是寥寥数笔,只是在信的后半段却出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名字。
奇英。
这人……崔芷玉倒是见过。
只是在福来客栈送来的信上瞧见,又像是在看另一桩奇闻逸事。
在上一世,她听了崔长泽的话,接了沈砚的拜帖,一切便就此乱了套。
作为崔家的二姑娘,崔芷玉本就身不由己,她平日里小心谨慎惯了,却偏偏因着沈砚,头一次在心里暗暗起了搏一搏的心。
沈家祖上败落已久,纵是沈砚的才学名声在外,也只是担了个世家公子的虚名,内里却只是个书生,若是不能高中状元,又怎能配得上崔家的姑娘。
那时,还未有人向崔芷玉提起入宫为妃之事,她当时的忧愁也不过是沈砚夜里走山路不慎从山坡上摔下,身上跌得淤青,便是连头都磕破了皮。
科举在即,沈砚又出了此等祸事,原不是她这个世家小姐应该操心的,可偏偏就是昨日,沈砚出事前,两人有了些不痛快。
也是在那绿荫树下,树影斑驳,石桌上除了日光落下的残影,便只有满桌的书卷,两杯薄茶和少年人藏起的惬意。
沈砚一边翻找着书卷,一边仔细在小册上誊写着什么,崔芷玉偶尔端起桌上的茶,抿上一口,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拿起桌上的折扇轻轻摇着。
虽是不动声色,却也摇去了两人额上的薄汗。
年少时的怦然心动来的猝不及防,那时的崔芷玉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温润上进的公子不过是个口腹蜜剑的伪君子。
她静静看着手里的书,也并不觉得无聊,直到天色变得昏黄,桌上的茶已被换了数盏,崔芷玉望向仍手执书卷凝思的沈砚,余晖镀在他的脸上,像是一道金光,崔芷玉也生出了些触到了日光的错觉。
“沈公子,你该回府了……”崔芷玉回过神,提醒道。
今日,沈砚是打着给崔家二小姐讲书的名义进的崔府,若是待到更晚,便是有些不合规矩。
沈砚抬起了头,有些困倦的活动了下自己酸痛的脖颈,见崔芷玉的脸上还带着薄红,便笑着用手指轻轻刮了下她脸上的红,不料却将手上写字时沾染到的墨渍弄到了崔芷玉的脸上。
崔芷玉拿了帕子去擦,擦净后,脸上的薄红也变淡了些。
沈砚看着崔芷玉擦净了脸上的墨渍,笑着摊开了手,向崔芷玉去讨那用过的帕子。
等崔芷玉将帕子递给他时,他又不接了,只是摊着手中的墨渍,意味深长地看着崔芷玉。
这下,崔芷玉的脸又红了几分,犹豫了半晌,终是握住了沈砚的袖子,也不抬头,只盯着那竹叶绿的袖口,一下又一下去蹭他手上的污渍。
污渍还没擦完,手却是被突然握住了,纳在沈砚的手心里,倒是有些热的发慌。
崔芷玉轻轻挣了几下,蹭开了那竹叶绿,一低头,却是瞧见沈砚手腕处的伤痕,像是一条肉做的蜈蚣盘在手腕处。
虽是陈年旧疤,却是狰狞可怖,崔芷玉心里突然就起了些密密麻麻的不忍,蹙了些眉,低声问道:“这是何时伤的?”
沈砚见崔芷玉盯着那伤疤,忙收回了手,将长袖盖住了手腕,含糊道:“年幼时捕兽,不慎被兽夹夹到了手,如今已是大好了。”
说起来崔芷玉倒是从来没问过沈砚以前的事,沈砚不主动提,她便也不开口问。
但沈砚说那伤已经大好了,却是个假话,伤在手腕,又是被兽夹所伤,怕是动了筋骨,所以提笔写字也只能用左手。
“二姑娘,明个儿可愿意到家里来?”沈砚轻咳一声,温声道,“我想带你见一人……”
沈砚到崔府是安了个讲书先生的名,可崔家小姐去沈家,要是被人看见了,倒是显得崔家姑娘不讲规矩。
崔芷玉思索了片刻,低声道:“我冒然去沈家,怕是会损害崔家的名声……”
她本是念着姑娘不出闺阁便要避嫌之意,谁知在沈砚耳中又成了另一层意思。
好端端地突然就冷了脸色,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疏离,“叨扰了二姑娘这些日子,是沈某忘了自己的身份。”
崔芷玉听了也是一怔,不知是哪里出了错,便也只能看着沈砚离去的背影,问月龄:“我可有说错什么?”
月龄在一旁看得一知半解,摇头道:“二姑娘没说错,是沈公子多心了。”
崔府与沈宅隔了半个城的距离,虽是路长,却也算不上危险,可沈砚偏偏在回去的路上出了事。
本是不该上沈家宅子里去,可一想沈砚走时变冷的神色,崔芷玉也有些心下不安,过意不去。
辗转反侧了一夜,还是换了身男子的装扮,将沈砚还没来的及誊抄的书卷整理了出来,用布袋裹了,往沈家去探病。
那是崔芷玉第一次去沈家,心里也是忐忑,敲了门,也没有人去通禀,便被小厮带了往里走。
那小厮斯斯文文的,见崔芷玉怀里抱着书,当崔芷玉是沈砚在坤灵书苑的同窗,也没有拘束,笑着问崔芷玉道:“小公子是来给我家公子送书的吧?”
崔芷玉点了点头,也笑道:“沈公子怎么样了?”
“亏得小公子挂念,我们公子也是倒霉,昨天夜里从坡上摔了下来,现在已经下不来床了。”小厮轻叹一声,接着说道,“好在昨日在蔺州的远亲来了,那表小姐和我家公子也算是定过亲的,现在就是那表小姐在照顾……”
定过亲的表小姐。
崔芷玉倒是从未听沈砚说过他竟是定过亲的。
他竟然定过亲了,又为何来招惹她……
崔芷玉嘴角的笑淡了些,面色也变得煞白,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向那小厮确认道:“你家公子以前定过亲?”
小厮没看着崔芷玉的反应,只当这小公子是真的好奇,便解释道:“是小时候定下的,昨儿表小姐一来便和我家公子在屋里说了好些话,现在还在屋里和公子解闷呢。”
崔芷玉听得失了神,也不自觉抱紧了手中的布袋,那里面裹着的书卷便也挤出了声响。
走在前面的小厮听见了动静,连忙接过了崔芷玉怀中的布袋,一脸心疼地查看着那些书卷。
“这些书可得当心点,还是我来拿吧。”
崔芷玉倒不是一定要抱着那书袋,但也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待发现手中空了,便后知后觉地将仍保持着姿势的手垂了下来。
沈砚同那蔺州的表小姐才是真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她又算什么……
说什么解闷。
怕是她才是沈砚闲着没事招惹来解闷的。
但沈砚为何又要让她今日到沈宅来,再一回想,沈砚说让她今日来是要见一个人,那人莫非就是那位表小姐。
或许……沈砚并不打算瞒她……
又或许还有其他的隐情……
当察觉到自己竟还在心里存了一丝侥幸时,崔芷玉不由心下苦笑,她初见沈砚时只觉得这人才华横溢又虚心上进,全无世家公子的眼高手低,虽是渐渐起了情意,却也还保持着自己的一分清明,但现在又是怎么到了如此替他开脱的地步。
明明知道沈砚定了亲,却还不死心地要亲口问一问他。
沈家府宅也曾是书香门第,院里的布置也沿袭了旧风,设置的颇为雅致,修林茂竹更是随处可见。
随着小厮绕过蜿蜒的石子路,便是沈砚的小院,因种满了绿竹,也看不清屋内的人,只是在那微开的竹窗边似是站着个姑娘。
想来那便是小厮口中的表姑娘。
原来在心里还存着的那丝侥幸霎那间便跌入了谷底。
她若是真的进去问了沈砚,那才是真的笑话。
“想起还有些事,我便不进去了。”崔芷玉勉强扯出些笑道,“那书你交给你家公子便行了。”
说罢便阖了眼,转身朝方才来的方向走了。
那小厮看着这位突然改变了主意的公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问道:“小公子,就几步路了,你不进去吗?”
从大门到沈砚的院门已用尽了崔芷玉的力气,但听着那小厮的喊声,她还是骇了一跳,不知又从哪分出了些多余的力气,竟是加快了些速度跑走了。
院外的声响沈砚早已听见,可碍于下不了地,便虚虚披了件袍子等小厮进屋。
一碗药被端到了面前,沈砚顺着药碗抬头望了眼端药的人,眸子里是同以往不同的深不可测,半晌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接过了药碗,一饮而尽,苦涩顺着舌尖蔓了上来,他突然就懂了美人如蛇蝎的含义。
小厮进屋时,便见着了这幅“相敬如宾”的画面,“嘿嘿”笑了几声便将怀里抱着的布袋交给了沈砚,说道:“公子,你这同窗书送来的挺快,就是到了院门口却转身又跑走了。”
钟青崖前几日便和他说定了,今日会来给他送些他落在书苑里的书卷,他昨日遇了那一遭无法下床,便也只是嘱咐了小厮一句让他在门口等着钟青崖。
听小厮如此一说,沈砚皱起了眉,拉开了书袋,那熟悉的书卷昨日他还在崔芷玉的小院中看过,下一刻整个人都愣住了,撑起些身子问道:“这书是谁送来的?”
小厮被沈砚问的一脸懵,挠头答道:“一个小公子啊,不是公子的同窗嘛。”
有些事只需细想便通了,沈砚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却是不慎碰到了伤口,疼痛让他皱起了脸,许久方才缓了过来,“你可是对她说了些什么?”
“我……我也没说什么”,那小厮认真想了片刻,说道,“就是提了嘴公子与表姑娘的婚约。”
这可真是巧了。
沈砚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上,缓缓阖上了眼,昨夜发生的事天翻地覆的旋绕在脑间,让他理不清头绪,此时又多了个麻烦事。
“主子,可需要我去解释?”
“崔二姑娘是我重要的一步棋,该如何做,你心里该有数。”沈砚轻叹了一口气,目色阴沉,对面前的女子说道,“至于你,既顶了奇英的名,便暂时留在沈家,昨夜之事我可以不计较,但若是再有下次,我必不轻饶。”
奇英恭敬颔首道:“是,主子。”
那日的事,崔芷玉现在想来还是浑身发抖,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院子,没多久便来了个自称“奇英”的女子递了帖子来和她解释,言辞恳切地让她本就信了几分。
几日后,沈砚脸上的伤消了些,强撑着不良于行的身子来找崔芷玉吐露情意,一来二去的,这事便被翻了过去。
但如果前世的奇英是沈砚在蔺州的远房表亲,那信中这个杀人不眨眼,被蔺州通缉了五年的奇英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里嘎多美羊羊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狐狸呼叫狐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