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甭管愿不愿意,都已见了血,纵是丢下了刀,也只是徒劳。

崔芷玉错过了眼,躲过了谢笙声的凝视,去藏自己沾血的裙摆,低头一瞧却是染了好大一片,根本无处可躲。

“二姑娘——”

月龄来的正好,她和阿福一左一右将崔芷玉彻底埋在中间。

崔芷玉不由松了口气,也只有藏在阴影里,崔芷玉才有了片刻的喘息。

或许是前世带出的心虚,明明不是她动的手,她却出现了恍惚,竟是认真在脑内又回想了一遍,她到底有没有动手。

待到身上的冷汗被风吹干了,才在月龄和阿福紧张的注视下,缓缓起了身,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向谢笙声处望去。

只见他已翻身下马,正捡起那把沾血的刀柄细看。

片刻后竟是眉头微蹙,薄唇紧抿,原本冷清的脸上带了抹不易察觉的厌恶。

“谢公子——”崔芷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嘴角撇出的嘲讽,避开了眼,解释道,“这人不是我杀的。”

“便是你杀的又如何。” 谢笙声看出了崔芷玉的紧张,又瞅了眼她脏污的裙摆,淡漠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少年人的恣意,“他想要你的命,难道你不该杀他?”

崔芷玉抬头望向谢笙声,他依旧是那副皎月朗朗,温其如玉的模样,只是眼神里藏了几分戏谑。

“崔二姑娘,虽是萍水相逢,但我还是想提醒姑娘一句,如此世道,要想保全自身,切记当断则断,你若是不想成为他人刀下的亡魂,便不要以己度人,今日是姑娘侥幸逃过一劫,下次却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谢笙声这话说的意有所指,崔芷玉听得一怔,关注点竟是偏到了为何谢笙声知道她是崔家人,又骤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在普济堂前的一幕,心下暗暗思忖,或许就是在那时,不由脸烫了几分。

半晌后方才颔首道:“谢公子,可是那把刀有什么问题?”

“是铁匠铺子里随处可见的铁刀,看不出问题。”谢笙声将手中的刀递给崔芷玉,见她接过了,淡淡道,“可那人却是不简单的。”

崔芷玉随着谢笙声的话望向那捆在树上的死人,瞧着虽是中规中矩的打扮,却是个出力气的糙汉子,若是放在人群中也瞧不出特别。

“前几年有一批流放去幽州的犯人,在流放的途中破了枷锁跑了,官差追了几百里路,却是并无所获。”谢笙声朝那死人扬了扬下巴,说道,“这人就是其中一个,他叫东吉,做过坤灵书苑的杂扫,因与蒋家的公子起了冲突,夜里将人砍死扔到了井里,被抓时却是正好遇上了太后生辰,大赦天下,便改判成了流放。”

谢笙声意味深长地看了崔芷玉一眼,说道:“在那批流放的犯人中,东吉算是罪孽轻的,更有甚者,身上背了数十条人命……”

崔芷玉听得瞳孔微缩,心下发凉,纵是屏住了呼吸,却又像是怕惊了什么一般,直到将今日发生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方才反应过来东吉恐怕不是冲着月龄来的,而是冲着她来的。

她已百般小心,却还是被人盯上了。

是因她勘破了那则并不存在的虚安大师预言……还是因为她借崔长泽对苏家动了手……

万千思绪在脑内绕来绕去,终是绕到了一个人身上。

沈砚。

是沈砚。

月龄和阿福在崔芷玉身后站着,听得大气都不敢喘,他们不过是来福光寺借本经书,怎就惹了这样的人。

“谢公子,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了。”崔芷玉在袖下攥紧了手才勉强扯出一抹笑来,却是显得苍白又无力,“天色不早了,我们……要赶在天黑前进城,便就此别过了。”

谢笙声沉吟了片刻,瞧了眼挂在马背上的包袱,又看了看东吉抛下的良驹,淡然道:“崔二姑娘是要回府?正巧我也要到金陵城去,不如一道走吧。”

崔芷玉心中微动,有些话便差点出了口,“谢公子不是要去……”坤灵书苑。

话说了一半,却有些说不出另一半。

谢笙声不是正巧要到金陵城去,而是走了半路,又要绕回金陵城去。

好在谢笙声的马是认路的,虽是没了主人,也顺顺当当将那包袱驼到坤灵书苑。

而谢笙声自然也骑上了那匹刚死了主人的良驹。

“都怪我,今日不该带二姑娘来福光寺的。”月龄懊恼地抱着手中的经书,显然也是被刚才的事吓得不清。

“这事怪不得你”,崔芷玉稳了稳发颤的手,阖眼说道,“若是不到福光寺,我都不知我被算计了这么久。”

久到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到了第二辈子才窥到了一些。

车厢被轻轻用马鞭敲了几下,透过被风掀开的小窗,崔芷玉瞧见谢笙声的马赶了上来,此时正与车厢并驾而驶。

若隐若现地,似是看见谢笙声从怀中掏出了什么。

半晌后从那马车的小窗伸进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在那手心中,正躺着她在福来客栈掉了的那个荷花绣样的荷包。

崔芷玉在月龄惊诧的目光中接过了荷包,握在手中还带有些温度,便抿了下唇,隔着帘子说道:“这些日子总欠谢公子的人情,不知可有机会还。”

“还不还的倒是无所谓”,谢笙声骑着马,声音慢悠悠地飘进了帘子,“悦来酒庄近日进了些好酒,过些时日,崔二姑娘可要去喝一杯?”

见惯了赵柔嘉女扮男装的模样,谢笙声倒是练就了一副好眼力,初见崔芷玉虽是只觉得作为男子容色秀丽了些,可再见到崔芷玉,却是一想便想明白了。

崔家的二姑娘除了一副好皮囊,人也是有趣的很。

崔芷玉不料自己露馅露的这么彻底,也是一怔,握着荷包的手使了些劲,大脑还在承认与不承认间徘徊,便又听到谢笙声来了一句。

“兄台,好端端的你偷苏沫那外室的贴身衣物做什么?”

崔芷玉:“……”

车厢的帘子本是挡风的,现在却成了崔芷玉的救命稻草,她本就脸皮薄,被谢笙声一股脑的说了出来,涨红了脸。

谢笙声虽是看不到她此时的窘迫,月龄倒是一转头就看见了。

她只知崔芷玉要给沈砚使绊子,却不知她家二姑娘还能干地偷了别人的贴身衣物,也是瞪大了眼,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

既要躲谢笙声的话,又要躲月龄吃惊的神色,崔芷玉也是左右为难,甚至连适才要死要活的追杀都没空去想了。

谢笙声声音里带了些笑意,同崔芷玉玩笑道:“崔兄,虽是寥寥几面,却总是让我“刮目相看”,不知下次碰面又会是怎样的情景……你可能给我透个底,可还有什么是我想不到的?”

当然还有,这千年难得一遇的重生就是你想不到的。

崔芷玉心里虽是这么想,嘴上却不敢真的说出来,便揣了几分矜持,说道:“都是意外。”

一路上东扯西扯倒是没空去想那些糟心事。

崔芷玉忙着应付谢笙声的好奇,月龄也是在一旁听得将崔芷玉看出了花,也是碍着谢笙声在帘子外,不能细问。

隔了个帘子,帘子外的少了几分冷清,帘子里的也少了几分惶恐。

可没了那帘子,下了马车,又各自恢复成了先前的模样。

崔芷玉收敛了神色,作揖道:“谢公子,今日之事,多谢照顾。”

谢笙声摇了摇头,轻声道:“崔二姑娘该是心里明白,我只是护了二姑娘一路,接下来要怎么办,还得二姑娘自己拿主意。”

“我明白”,崔芷玉挤出些笑意,轻叹一声,颔首道,“悦来酒庄的酒怕是喝不成了,过些日子,我托人给谢公子送去一壶好酒。”

“好,我等着崔二姑娘的酒。”

谢笙声在拐角处瞧着崔家的马车进了崔府,方才抖了缰绳,朝福来客栈去了。

司容在院里不知他们在城郊遇到的事,见马车回来了,便笑着迎了上去,谁知这回来的三人皆神色恹恹,疲惫不堪,便小心问道:“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崔芷玉摆了摆手,竟不知从何说起,又想起今日给阿柯安排的差事,问司容道:“今日可有人来报信。”

“我刚便要说的,倒是被你们的样子给唬忘了。”司容连忙进屋从桌案上拿了封信,说道,“这个是晌午的时候,一个小姑娘送来的,说是要给二姑娘。”

小姑娘。

几乎是一瞬间,崔芷玉便意识到了这该是福来客栈给她的回信。

崔芷玉来不及换衣净手,便接过了那封信,说不清是恐惧更多,还是好奇更多,竟是手抖的半天才在司容的帮助下,拿出了里面的信纸。

崔芷玉答应的事尚未完成,信便也只有一半,但即使是一半,信里的内容,已让崔芷玉凉透了身子。

沈砚,沈家的一脉单传。

因着之前金陵内乱,便被养在了蔺洲的一个庄子里,又因着家道中落,寄回蔺洲的银钱总是突然就断上几个月,没了银钱,自然就没了吃食,为了活命,沈砚和野狗抢过吃食,翻进别人的矮院里偷过东西,被按着头摔在泥坑里也是家常便饭,更是在闹灾荒时,差点被饿疯了的人捆了下到锅里。

他东躲西藏,直到遇到了一个从金陵来的画师,自此有了门手艺,虽是时常吃不饱,却也是有了个盼头。

直到金陵除了内乱,沈家有了余钱,想起要将沈砚接回金陵,日子这才好过了一些。

只是经过了这么些年,沈砚的身子已经废了,便是在偷东西时,被打断了手,再长好时已是不能使劲。

身在乱世,竟是连练武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