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崔府偏门出来的马车绕着金陵城的各个茶楼都转了一大圈,方才在城南一家名叫“岁寒茶社”的小馆前停下。
这茶馆不大,却是干净得很。
崔芷玉虽是从未来过此间茶社,前世却是常听人提起,现在真进了门,却又觉得似是在那人的描述中已经见过了,起了些似曾相识之感。
店里的小二见着有人进来,抬头一瞧,竟是两位姑娘,有些惊讶道:“姑娘们可是走错了地方?这可不是胭脂铺子。”
“没走错”,崔芷玉从荷包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抛给小二道,“这是定金,叫阿柯来。”
小二接过了银子,目露诧异,打量了崔芷玉许久,见她轻车熟路地往茶馆里间厢房走,挠了挠头,忙跑到后院去叫人。
“二姑娘曾来过这?”
月龄从未听崔芷玉提过此地,刚又听了让小二去叫“阿柯”,立刻便想起了这阿柯是何许人也。
想来能叫阿福找来揍沈砚一顿的人,也并非是良善之辈。
只是不知二姑娘是如何认识的这人。
“我也是第一次来”,崔芷玉找了个位置坐下,环顾了四周,淡然自若道,“倒是个好地方。”
小自然也有小的好处,这金陵城里的茶楼,哪间不是藏起了数只耳朵,便是连那附庸风雅的山岳茶楼,明面上的老板是那东边善茶的商贾,可实际却是崔家在暗中操作。
唯有这间谁都没听说过的小馆子,才能容她心无旁骛地说句话。
月龄蹙眉也瞅了四周一圈,虽是沉桌旧椅,也的确是一尘不染,便是那桌上摆放的茶具,虽算不上名贵,却也干净得很。
月龄刚欲说些什么,一阵短促的笑声从后院传来,不多会儿,一个身着粗麻短褐的男子掀帘入了内,嘴上虽是恭恭敬敬叫了声“小姐”,眼睛里却藏了几分狂妄凛冽,嘴角勾起,活脱脱一个无赖样。
“有钱就是爷!只要钱给够,杀人放火,悉听尊便。”阿柯将崔芷玉方才扔给小二的那锭银子扣在桌上,神色惫懒道,“这位小姐,你是打算杀人呢,还是打算放火呢。”
月龄听得心惊肉跳,向后挪了一步,却是被阿柯瞧见,他玩味地笑了一声,“这位姑娘坐稳些,摔坏了,我们小本买卖可赔不起。”
月龄顷刻便气红了脸,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便扭过了头。
“阿柯,若是我要做你主子,要你只为我所用,需要多少钱?”崔芷玉从袖中拿出荷包,将荷包里的银子尽数倒在桌上,向前一推道,“既不杀人放火,也不作奸犯科,你若是应了,这些银子归你,你叫我一声主子,日后要是缺钱,我也不会亏了你。”
阿柯看着那桌上的一堆银子挑了眉,他倒是从未遇到如此慷慨的客人。
半晌后,露出了个狡黠地笑,“主子有何吩咐,阿柯听命就是。”
“今日便有一件”,崔芷玉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沈砚,你可记得?”
前些日子,有人出了银子,让他将沈砚揍了一顿,没想到竟还有后招,只是不知这新主子是来找沈砚麻烦的,还是来替沈砚寻仇的。
阿柯轻笑一声,吊儿郎当道:“主子先说是何事,我再考虑要不要记得。”
“前些日子,出银子让你揍他的,是我。”崔芷玉掀了眼皮,看向阿柯道,“那次打得不错,一会儿也不必手软,若是能让他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那便更好了。”
“主子和沈砚有仇?”阿柯瞧眼前的姑娘长得仙姿佚貌,又想想那沈砚也是一副好皮囊,眯了眼,若有所思道,“还是情仇?”
月龄循着这句话望向崔芷玉,心里一凛,想起了二姑娘这些日子提起沈砚时的种种反常反应,突然就通了。
“猜对了一半”,崔芷玉手撑着头,唇边的笑带了抹冷意道,“只有仇,没有情。”
她此话倒也不假,自她知晓沈砚与崔知芙成了婚,便彻底绝了对沈砚的心思,沈砚机警,也察觉了这一点,自此以后,他们不谈感情,只谈崔家。
“一会儿我会先到山岳茶楼,待出了茶楼,我会将他往湖边引,剩下的……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崔芷玉看向了阿柯,阿柯笑着点头道:“明白,自然是明白。”
待重新上了马车,月龄欲言又止地望了崔芷玉好久,半晌后讷讷道:“二姑娘,我瞧那阿柯不像是善碴,万一……”
崔芷玉对月龄安抚性地笑了笑,撩开了些帘子,让她往外瞧。
奔波生计的小贩,身着锦衣华服的少爷小姐,配着刀的官差……逐渐消失在马车后,很快,又会和新的人擦身而过……
“这金陵城里又有多少人是善碴。”崔芷玉淡然道,“月龄,有时候眼睛是不可靠的,有的人虽是长了副好皮囊,内里却是烂透了。”
若是草草遇见,谁又看得清谁的真面目,只有到了最后,到了将死之际,才能真正的看透人心。
而她重来一世,恰好见过了所有人的真面目……
上一世,那些她原以为的良善之辈,所行却并非良善,反而是那些她瞧不上的,护着她走到了最后。
“二姑娘,可那个阿柯……不是个好人……”
“你可知今日我为何独独带了你来。”崔芷玉握了握月龄的手,露出些笑,见月龄摇头,接着说道,“因为我觉得你该是会懂,有的人只是生错了地方,为了活下去,很多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阿柯并非是穷凶极恶之人。”
月龄细想了片刻,心中还是忐忑,嗫喏道:“二姑娘还是小心些的好”。
崔芷玉笑了笑,未再多做解释,她记得她初次见阿柯时,反应比月龄还大。
那时她进宫不过第二年,已被朝臣弹劾多次,便是被派来夜探玉福宫,夺她性命的刺客也已来过了三个。
这夜便来了第四个。
好巧不巧,萧穆正坐轿撵到了玉福宫门口,倒是撞个正着。
直到那被乱刀砍死的刺客被拖出了玉福殿,萧穆用手抹去了沾到崔芷玉脸上的血迹,阴恻恻地望向崔芷玉,道:“玉儿,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这么恨你。”
崔芷玉方才死里逃生,此时面色愈发惨白,细眉微蹙,被冷汗打湿的额发贴在面颊上,纵是坐在榻上,依旧颤栗不已,萧穆居高临下地看了半晌,像是在看一个不中用的玩物。
“皇……皇上……”
萧穆的问题,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勉强撇出抹笑,声音虽是抖的不行,却仍是记得自己的任务,跪起了身,伸手去解萧穆腰间的九环带,萧穆斜睨着她动作,看着她花了一刻钟才用颤动的手指将腰带解开,虽是目含惧色,却仍强装镇定,不由冷笑出声,眼色骤然一暗,钳住了她的下颌,狠狠吻了上去。
玉福宫的夜向来很长,灯罩下的烛火摇曳了一宿,直到夜色退净,露出了鱼肚白,方才彻底燃尽。
崔芷玉醒来时,萧穆早已去上朝,恍惚间,她似是想起昨夜在床弟间,萧穆说会护她周全。
她只当萧穆是随便说说,直到某天夜里,她正欲就寝,刚吹熄烛灯,一手拿砍刀的刺客突然从横梁上跃下,明显是已埋伏了许久,崔芷玉连连后退,正欲开门叫人,那雕栏门却是被另一黑衣刺客撞开。
就在两把刀将她逼到墙角时,门外突然飞进一支长箭,“嗖”地一声,将其中一个刺客射了个对穿。
另一个刺客察觉不妙,刚欲逃跑,却是被飞进的第二支箭射穿了眼睛,滚到地上,哀嚎不已。
崔芷玉绕开了地上的两人,朝门口跑去,一抬头,倒吸一口凉气。
这玉福宫的院落里已躺了数具死尸,唯一活着的那个,正站在台阶下,手里提着颗人头,浑身是血,活像一个血葫芦,直勾勾地盯着她。
第一面,她只当那人是萧穆找来的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后来才知,阿柯也是个可怜人。
他本也是可以过安生日子的人,却突遭横祸,毁了本该平稳的一生。
阿柯家里有一六旬老母,因着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光是用在药上的钱,每月就要用去三两银子。
他家祖上原有个茶馆,平日里让弟弟看着,但因着弟弟要去书苑念书,便雇了个小二打理,他是个闲不住的,偶尔也接些“急活”,勉强应付着过日子。
谁知却因那茶馆地段好,被苏家长子苏沫抢了去,说是家里外室的哥哥看中了,要拿去做赌坊。
阿柯拎了棍子去找苏沫算账,却是被恶人先告状,抓进牢里关了三年,等再出来时,老母已急火攻心,撒手人寰,便是他那刚中了进士的弟弟也被打断了腿,寒冬腊月里,被扔在雪堆里,活活冻死了。
崔芷玉还记得城破前一天夜里,阿柯得了萧穆的命令,蹲在玉福宫屋顶上,目光定定地望着空中飘下的雪花。
崔芷玉让他去逃命,阿柯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仍是没挪地方,崔芷玉没辙,便从屋里架子上找出个酒葫芦,灌满了酒,扔到了房顶上,让他暖身子。
阿柯灌了一大口,突然就笑了,他说:“阿言活着的时候想当官,他说民不与官斗,若是他中了举人,便能护住我们一家人。”
阿柯用手蹭了蹭发红的眼睛,突然砸了手中的酒葫芦,“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只有做了恶人,才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自大牢里出来后,阿柯便立志要做天底下最恶的人,他屠了苏氏满门,将苏沫倒挂在水桥墩子上,在他身上划了三十八道口子,看着苏沫流净了血,断了气,才离开。
杀害朝廷官员本是死罪,萧穆却免了他的罪责,将他从死牢弄了出来,从此,他便听命于萧穆。
萧穆说让他护住崔芷玉的性命,他便真的再未离开玉福宫一步。
即使萧穆都弃城跑了,他仍是拿着那把刚来玉福宫时的砍刀,守着玉福宫的宫门,直到被乱刀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