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芷玉回到小院已是酉时,因下过雨,天早已擦黑。
月龄与司容两个在门边等了许久,看到她回来,心里绷紧的那根弦还未松懈,便被二姑娘这一身落魄样骇了一跳。
“祖宗,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月龄先回了神,将手里抱着的披风裹在崔芷玉身上,搓了搓她略显单薄的脊背,像是怕惊了她一般,低声问道。
“二姑娘不是带了伞,怎么还会淋成这样。”司容也迎了上去,神色紧张道,“这病还没好透,又浇了这雨,可怎么是好。”
崔芷玉缓缓抬起了头,眼前的两个丫头眼中皆是急色,像是她遭了天大的祸事。
其实她并未被雨淋上太多,只是给谢笙声打伞时偏了几分,打湿了青丝额发。
经过这些时辰,身上落的雨水早已干透。
此时瞧着不过是脸颊两侧青丝成缕,身上的长衫皱了些,下摆蹭了些泥水罢了。
只是她的魂魄倒像是和她带去的那把伞一般,都丢到了悦来酒庄。
好不容易恢复了红润的面容也变得煞白,原该殷红的唇色也泛着不正常的青,整个人了无生气,与在病中不省人事时,倒是有过之无不及。
月龄好歹算是比司容大些,先镇定了下来,吩咐司容去厨房端早已煮好的姜汤。
待崔芷玉进屋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月龄方才小声问道:“二姑娘此番出去可是发生了什么?”
月龄从未见过崔芷玉如此神态,心已提到了嗓子眼,此时正滴溜溜的打着转,没找没落的。
崔芷玉见月龄似是被吓着了,虽是心绪繁杂,仍是扯了些笑,摇头道:“没有,不过是我前些日子病得久了,今日出去有些冻着了。”
月龄虽是知晓自家姑娘未说实话,却也不敢细问,毕竟她方才那笑实在太过疲惫,便只能应和道:“二姑娘下次可不能雨天出去了,便是有天大的事,哪就需要淋着雨去办了。”
月龄这话带了些责备,作为丫鬟,算是逾越了。
但崔芷玉倒是不在意这些,笑着点了点头。
司容端了姜汤进来,那味崔芷玉向来不喜欢,但还是接过喝了个干净,又拣了块果脯蜜饯塞入口中,两个丫头才算是松了口气。
姜汤虽是灌下了,崔芷玉面上却仍是带着些病容,看着屋内的两个丫头,她恹恹道:“我有些困了,你们也去歇下吧。”
月龄与司容交换了神色,小声道:“二姑娘夜里怕是要发热,我留在屋内守夜,二姑娘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便是。”
崔芷玉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雨后的夏夜总算有了些凉气,只是崔芷玉病着,门窗也只留了一丝缝隙,便是那条小缝,也钻进了些凉风,将烛光吹的摇曳微晃。
身上虽是有了倦意,大脑却格外清醒。
崔芷玉隐约记得在上一世,自己身子骨并未弱到如此地步,雨落银河,最是河里鱼虾透气的好时候,她还带着月龄、司容去河里摸过鱼。
虽在回来时正巧遇到崔安宴客,挨了他好一顿数落,但却是身体无恙,从未像这般淋个雨就头痛脑热的。
想起宴客,她便又想起了一件事。
那时,沈砚刚中了进士,只需再过殿选便能前途无量。
沈家虽然家道中落,但沈砚却凭借着自身的学识在科举中出尽了风头,成了金陵姑娘们的春闺梦里人,来说亲的人早已踏破了沈家的门槛。
沈家老爷整日笑呵呵的替他寻摸合适的人选,却是被他一一回拒了。
便是在沈府的贺宴上,他偷偷扯了崔芷玉的袖子,躲到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带了几分醉意,对她说,“沈夫人的位置给你留着呢。”
如今想来,倒是笑话。
夜色朦胧,崔芷玉感觉自己似是并未睡熟,却是隐隐约约听到月龄在耳边小声唤她。
不多会儿,一方凉帕便覆在了额上。
她果然又烧了起来。
她懒懒掀起了眼皮,正看见月龄在搅着药匙,是在凉药。
“什么时辰了?”崔芷玉出声问道。
“二姑娘——”见她醒了,月龄松了口气,想来是被她之前烧的吓怕了,“已过了丑时”。
月龄将她扶起了身,在她身后塞了两个软垫后,方才将药碗端了过来。
那药似是早就熬好了,此时的温度倒是正好。
崔芷玉喝下了药,将药碗递予月龄后,轻叹道:“这番折腾,难为你了。”
上一世,这些丫头跟着自己,倒是一点好都没讨到。
也是她无用,处处瞻前顾后,不只拘了自己,也拘了她们。
若是她硬气几分,很多事,也不会护不住她们。
这一世,她拖了个多病的身子,竟给她们又添了几分事做。
“二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月龄被崔芷玉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去试她的额头,果真是有些烫手,“二姑娘等着,我去找大夫。”
月龄转过了身子,却是红了眼眶,二姑娘这话虽是病中之言,却也让她喉咙一梗。
她记得她娘病死时,也说了这般掏心窝子的话。
“让你生在这样的家里,难为你了。”
她是十岁时被卖入的崔府。
因着她娘病重,他爹欠了赌债,便找人牙子将她发卖了。
十岁本已有些大了,若是卖去府宅也只能做个杂役,卖不出个好价钱,但若是卖去红楼,却是个正好的年纪。
初见二姑娘时,她正被人牙子拽着胳膊往红楼里扯,却是被一辆马车挡住了路。
然后,她就见着一个粉雕玉砌小姐从马车中钻了出来,那个小姐看了眼她被捏的青紫的手腕,便让人掏了银子,买下了她。
进崔府后,她还不是二姑娘身边的丫鬟,因着是从外面买回来的,按照崔府的规矩也只是个粗使丫鬟。
只是她初来乍到,手又没有力气,总是被冷眼嫌弃,便是连管理粗使丫鬟的大丫鬟也总是明里暗里说她身上带着股从死人堆里出来的馊味。
后来,三姑娘的贴身丫鬟突然病死了,连着做了好几夜的噩梦,便向二姑娘讨了贴身丫鬟去用,待三姑娘病好了些,却也离不开那个丫鬟了。
二姑娘身边的位置便空了下来,管家原是想安排个家生的丫鬟,但二姑娘却偏偏点了她的名。
崔府三位小姐,大姑娘虽已故去了,但生前身边的丫鬟也是从小养大的,三姑娘的丫鬟更不用说,也都是家生的丫鬟。
只有二姑娘,不计较这些。
刚到二姑娘屋里时,她也是粗手笨脚的,明里暗里被其他丫鬟嫌弃了多少次,每每却是二姑娘帮她说话。
若是二姑娘和她娘一般,有了不测,那可如何是好。
月龄急着要去找大夫,崔芷玉却是喊住了她。
“怎就慌成了这样。”崔芷玉不知她的话怎就让月龄慌了神,蹙起了眉头,“我没事,不需要请大夫。”
她向里挪了挪,腾出些位置后道:“你且坐坐,我有话与你说。”
月龄缓缓转身,坐在了榻上,待抬起了头,明显红了的眼睛和鼻尖,脸上滚下的泪也都无所遁形。
崔芷玉原先要说的话哑在了嗓子里,将手边干净的帕子递了个过去,“好端端的,哭什么。”
月龄的泪本已止了,听了这话,却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眼泪再次扑簌簌的往下掉。
崔芷玉看着,也是心下发酸,上一世,她不记得月龄有这般在她面前哭过。
本就是年幼时吃尽了苦头的丫头,连伤心都是偷偷的。
明明刚来时什么都不会的,却在不到一年的功夫,什么都会了,凡事还总是能做到最上乘,便是连家生的丫鬟都比不过去。
“月龄姐姐,你别哭了。”见月龄啜泣声渐渐小了,崔芷玉扯了她些袖子,摇摇晃晃,把人的心都摇酥了,小声撒娇道,“你再哭下去,我怕是又要头疼了。”
崔芷玉惯是会撒娇的,此时还病着,出口的话便更软了,便是连月龄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也被那一声“姐姐”叫软了心肠。
“二姑娘又瞎叫,要是让别人听见了,告到老爷那,二姑娘又要受罚了。”
泪虽是止住了,出口的话还是抽抽嗒嗒的。
崔芷玉听着便笑了,耳边隐约响起了一抹恣意的声音,似是来自前世。
“我叫我的,关别人什么事。”崔芷玉翘了嘴角,出口的话也是理直气壮,“你是四月的生辰,比我大了些日子,我叫你一声姐姐,哪里有错。”
时辰上是没错。
但对错又不是这么论的。
但那声“姐姐”实在叫到了人心坎上,月龄也只是叹了口气,未再多言,算是偷偷认下了这声姐姐。
半晌后,月龄方才找回了以往的语调。
“二姑娘叫我,可是要说什么?”
崔芷玉抚了抚袖角,抿唇思考了片刻后,低声问道:“我隐约记得你刚进府时是元启八年,你可还记得……那一年冬夜里,南院曾走过水。”
元启八年已过去了七载,那年发生的很多事,崔芷玉都记不太清了,便是连那场火怎么烧起来的,烧过后又发生了什么也记不清了。
她零星记得的也只有寥寥几件。
她记得那一年中秋夜的月亮格外的大,她在红楼门前看到个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说她不曾有姓名,管家便要给她取些“冬菇”“茶菇”之类的名儿。
她觉着姑娘叫这些名儿实在不好听,便给起了“月龄”。
“倒是有些印象”,月龄绞了绞手中擦泪的帕子,犹豫了好久,小声道,“那天夜里我瞧见了那场火。”
那天夜里还在飘雪,她却被挡在了门外。
同屋的另外两个丫鬟插了门闩,听她叩门,吹熄了灯。
那场火烧起来时,她便定定站在院中,看着远处的滚滚浓烟,失了神。
待到她跑去南院时,正巧看见崔安正冷眼斜睨着地上几乎和白雪融为一体的崔芷玉,旁边一团黑影似是在劝着什么。
她躲在角落远远的看了,声音却听不清楚。
半晌后,却是瞧见崔安似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从地上抱起裹着兔毛斗篷的崔芷玉。
竟是要朝起火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