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芷玉本不该答应。
拒绝的话在口中打了个转,又化成了“好”。
上一世,她向谢笙声讨了一壶酒,今日,便算是还了罢。
那时,谢笙声与她隔着一道铁栏,眼睛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冷清,像空谷听音里的清泉,眉眼间不见一丝温度。
而她是蛊惑君王的妖妃,人人得而诛之,她若是不能挫骨扬灰,化了众人心中的怨气,又怎能向天下昭告新帝的仁德。
然而,就因为赵柔嘉的一方巾帕,谢笙声竟真的要救她出死牢。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崔芷玉接过谢笙声递过来的酒杯,灌下半杯后,有些好奇道,“外面那些人是怎么骂我的,你没听到吗?”
谢笙声将杯中的酒饮尽,不甚在意道:“我已不问世事多年,外面那些人说什么,与我何干。”
是了,这人纵情山水,常住在山涧草舍,便是连谢家家主,也管他不得。
说是肆意妄为也不为过。
不然又怎会和一死囚隔着铁栏,喝酒聊天。
“你救我是因为宸妃?”崔芷玉灌下了剩下的半杯酒,眼尾的红便漫了上来,“宸妃一生未做坏事,可我不同,你该听听那些人是怎么说我的。”
崔芷玉苦笑一声,“这天下早已容不得我。”
“那些人?”谢笙声眼中尽是恣意,唇边却是带了抹轻蔑的笑,“他们说的便算吗?乱世浮沉,谁又划得出真正的善恶。”
“比起他们,我更相信柔嘉的眼光,她将这方巾帕交给了你,那便是她觉得你值得救。”
值得救。
崔芷玉靠在冰冷的墙上,酒劲漫了上来,她有些头晕,便阖上了眼。
她的同族,她的至亲都觉得她不过一条烂命,连帮她洗清那些累累罪名都觉得麻烦。
她与赵柔嘉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说什么值得。
“我已入了死牢,又如何能出去。”
崔芷玉轻叹一声,酒杯从手中滑落,坠到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动,谢笙声瞥了眼打转的酒杯,说出的话像是隔一层纱。
他说:“萧穆已倒,崔,王之争不过刚刚开始,他们都需要谢家的支持,向他们讨个人而已。”
谢笙声话说得模糊,崔芷玉却是心下清明。
萧穆弃城而逃,那皇城便空了,崔长泽想当新君,可王家又如何不是觊觎那个位置许久。只是他们都忘了,站得越高,摔下来时便越是惨烈。
萧氏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便是那些躲在远处旁观的,也容易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乱世浮沉,只有彻底将自己撇了出去,才能勉强求的安宁。
谢家是聪明人,若是因为她得了崔王两家的忌惮,日后要跳出局势,怕是要难了。
“别救了,我本就不打算活着离开。”崔芷玉睁开了眼,再次望向谢笙声时,之前染了酒气的红淡了几分,此时显得黑白分明。
谢笙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语气淡然道:“不想活,为何叫人送巾帕给我?”
死牢是见不到光的,可那隐约从窗缝里挤进来的,还是让在地牢困了多日的崔芷玉颇为满意,她对着光张开了手心,将其小心拢入手中。
“只是想找人给我送壶酒罢了”,崔芷玉抬眼望向谢笙声,眼中满是看破生死后的豁达,“我要满满一壶好酒,去祭我死后的路。”
她小时曾听人说,人死后是需要银钱、水酒打点的,她已混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怕是也没人烧给她了,倒不如她自己带了去。
三日后,送来的果真是满满一壶好酒。
崔芷玉将它存了许久,直到行刑那天,却又改变了主意,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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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来酒庄的“催人饮”入口辛辣,回味甘甜,的确是难得的佳酿。
只是比起崔芷玉在上一世最后饮下的那壶,还是差了些味道。
虽是请人喝酒,谢笙声却是一杯又一杯灌得痛快,颇有几分借酒消愁的意思。
“你这酒灌得太急了些。”崔芷玉按住了酒壶,蹙眉道,“赵家小姐既已下了决心,必然是不会见你的。”
谢笙声抬了眸子,那眼中沾上了酒气,虽是未有只言片语,却是分明在问“为何”。
崔芷玉避开了他的眼睛,抿了一口酒,垂眸不语。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若是见了,怕是……要回头了。
谢笙声见她挪开了手,像是酒醒了一些,轻笑一声道:“你果然是在街角看了全程。”
他从到赵府时便瞅见了街角站着的人,似是比他来的更早一些。
“赵家小姐对我有恩,我来看看……”
话虽不假,但却是上一世的恩情,与这一世的人细说不得。
崔芷玉有些心虚的移开了眼,谢笙声却因为她的话仔细打量起她来,眼前的人虽是一副男子装扮,却是长得明眸皓齿,清秀的过了些。
“瞧着眼生,兄台可是金陵中人?”谢笙声掀了眼皮,懒懒问道。
崔芷玉含糊道:“萍水相逢,又何必细问。”
“也对,今日过后,便是陌路人。”谢笙声浅笑出声,拿起了桌上的酒杯,与崔芷玉相碰。
因着酒杯碰撞而流出来的酒水撒在了她的手腕上,冰凉的触觉让她恍惚。
其实,崔芷玉很想问他,事已至此,见了赵柔嘉,又有何用。
他们不单单是两个人,更是两个鼎盛的家族。
若是他们得罪了萧穆,承担天子之怒的,又岂止是两人而已。
但她终究不曾问出口。
她是羡慕赵柔嘉的。
萧穆生性残暴,本就不是良配,上一世,崔家费尽心机将她送进了宫,任她千般挣扎,也不过是蚂蚁撼树。
她嫁的不甘不愿,却因人微言轻,任其摆布。
那时,从未有人给过她第二条路,也从未有人为她不计后果地抗争过。
一壶酒早已见了底,崔芷玉虽是只喝了几杯,却也有了些许醉意。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雨水打在门外的梧桐树上,倒像是起了曲儿来助兴,崔芷玉起身推窗,冷风吹过,倒是让她清醒了几分。
赵柔嘉入宫是赵家的谋划。
所求为何,不得而知。
但事已至此,已是板上钉钉,无路可退。
除非……赵柔嘉能不顾家族荣辱。
虽是惋惜,却也无计可施。
崔芷玉叫店里的伙计给谢笙声安排了间客房,便欲离去。
转身间,恰好听见店里的伙计迎着新客上了楼。
“大公子,这间清净些。”
沈砚的声音像是一道惊雷,在崔芷玉耳边炸响,让她不得不退回了雅间。
悦来酒庄的雅间是用屏风遮挡,若是留意细听,也能听到颇多秘闻。
崔长泽最是在意仪态,不紧不慢坐下后,抿了口茶方才开口道:“你今日叫我来此处,所为何事?”
“大公子,赵家在朝中如日中天,苏,薛两家也是蠢蠢欲动,有意与赵家攀结,若是他们结了盟,怕是会对崔家不利。”
崔长泽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些小门小户,他们如何动作,也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
“大公子说的是。”沈砚连忙点头赞同道,“只是也得趁他们根基不稳时,折断他们的筋骨才是。”
崔长泽沉声道:“你以为如何?”
“我听闻谢家二公子与赵家小姐颇有渊源,今日在赵府门口还闹了一出。”沈砚将探子送来的密报递予崔长泽,接着说道,“赵家小姐入宫在即,皇上又是个霸道的性子,若是传出流言,封了妃,也是被厌弃的。”
“就按你说的去办。”
沈砚是崔长泽新得的幕僚,原还觉得他温文尔雅,怕是难成大事,如今一瞧,也是个心有沟壑的,倒是颇合心意。
“大公子,还有一事……皇上身边不能没有崔氏的人,我观察了许久,二小姐便是最佳人选。”
沈砚话未说完,在屏风另一边的崔芷玉便已被风吹的浑身冰冷,方才喝进去的酒全数散去,她不由攥紧了手心。
原来让她嫁给皇上的主意竟是沈砚提的。
前世里,她只当自己人微言轻,沈砚也无可奈何,便是最后知晓了他的狼子野心,却也不曾料到,竟是沈砚亲口提了,要送她进宫为妃。
“不过是个庶女,死活都不重要。”崔长泽道,“只是她若是有异心,送进了宫,倒是弄巧成拙了。”
沈砚笑道:“二小姐能否对崔家忠心,便要看大公子了。我听闻,二小姐曾为大公子挡过贼寇的刀剑,想来是极重视大公子的。大公子只需对她好上几分,她必然为崔家卖命。”
“不过是年幼时的事了,你刚入我门下,有些事有所不知。”崔长泽蹙眉思索了片刻后,有些犹豫道,“元启七年,崔家突生了许多祸事,父亲专门请了福光寺的虚安大师来瞧,虚安大师说崔家的祸端便出在……芷玉身上,她生来便与崔家相克……”
沈砚听得仔细,崔长泽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一开始我们本还不信,直到元启八年,冬夜里崔府南院突然就走了水,差点将父亲困死在房中,还好父亲夜半闻到焦味惊醒,才逃过一劫,后来听南院的丫鬟说,那把火竟是芷玉在梦中点着的。”
“后来,我们时时避着芷玉,府宅倒也算相安无事。只是这些年下来,大家关系也生分了不少。我和父亲虽也想过芷玉该是入宫的上乘人选,却也不知如何向她挑明。那日家宴,我们有意提起,知芙却又发了病……”
“二姑娘过得好了才与崔府相克,若是她在宫里过得不好呢。”沈砚眸色幽邃,拱手笑道,“进宫一事由我去和二姑娘说,大公子竟可放心,只是到时候还需大公子配合些才好。”
崔芷玉靠在门边,耳边嗡嗡作响,隔壁传来的声音像是把钝刀,在她的心上割来划去,虽早已认清,却还是觉得疼痛。
原来这便是因。
她不由冷笑出声,似是看到了上一世的崔长泽拎着长刀,攻进了皇城。
她长发披散,狼狈不堪,坐在玉福宫的门槛上,手上紧握的白玉碎片割破了她的手,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滑下,她似是未觉疼痛,有些迷茫地望向一身戎装的崔长泽。
“兄长不是说,只要攻进了皇城,便会让我回家吗?”
崔长泽扫了眼地上摔碎的白玉瓷瓶,怒喝道:“妖女!谁是你兄长,你早已被逐出崔家。”
随着这一声怒喝,崔芷玉眼里再无神采。
原来,她做了这许多,却与崔氏再无关系。
沈砚给她送来的最后一样东西便是那个摔碎的白玉瓷瓶。
里面装着剧毒之药。
沈砚让她下给萧穆,她却将那药留给了自己。
只是那药实在是太苦,她只含了片刻,便又吐了出来。
蹉跎了这些岁月,原来她崔家二姑娘的身份,早就被元启八年的那把火烧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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