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昨夜便停了,此时被风卷起,飞了个漫天,像是又下了起来。
崔芷玉瞧着窗外出了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出现在眼前,那只手缓缓伸开,手心正放着一只浅黄色的纸包。
她不由蹙起了眉,有几分迷茫地望向那个纸包,“这是什么?”
沈砚眼中带笑,不甚在意道:“一些粉末而已,你将它放入宸妃的餐食中,其他的二姑娘便不用管了。”
沈砚是聪明人,说话也捡人爱听的说,知道崔芷玉在意崔氏,便也只是称她一声“二姑娘”,全如还在崔府一般。
崔芷玉听得心惊,身上也发了冷,她裹了裹身上的褙子,叹出的气化成了水雾,飘散在空气中。
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他们这次竟是要对赵柔嘉动手。
她听沈砚指令行事多时,如何不知那粉末是什么。
在她入宫的第一年,沈砚便交给她一盒胭脂,让她赠予宫里一身怀六甲的宠妃,然而不过一月,那女子便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这粉末只是会让人憔悴些,要不了人性命。”沈砚最会察言观色,此时见崔芷玉犹豫,也只是带了抹笑,柔声劝解道,“如今五大门阀,大公子已说动了三家,偏偏那谢家受了赵家蛊惑,不愿与我们一道谋事,若是你给宸妃下了这药,赵家便顾不上谢家,大公子那也能松快些。”
沈砚知晓崔芷玉最在意的便是崔家,只要提了崔家,不论她再怎么不愿,也还是会照做。
可今日却是有些不同。
“若是我不愿呢?”
沈砚似是有些惊讶崔芷玉的反应,但也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他温润公子的模样。
“二姑娘不愿便罢了。”
沈砚收回了手心的纸包,语含关切道:“如今天寒,二姑娘多多照顾自己,大公子让我给二姑娘带了些驱寒的草药,都是大公子寻遍了各地名医,好不容易求来的。大公子请二姑娘再忍忍,大计将成,崔氏必不会忘记二姑娘的功劳。话已带到了,我便不叨扰二姑娘了。”说罢便作揖欲走。
“等一下”,崔芷玉叫住了沈砚,“若是我不愿,你们还会找其他人吗?”
沈砚笑而不语,答案呼之欲出。
“留下吧。”她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阖上了双眼,小心捏紧了袖中雪落梅花的巾帕,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冷清,“替我谢谢兄长的药。”
她并无害人之心,但她生在崔家,早已别无选择。
是夜。
她背过了所有人,在院门口徒手挖了个雪坑,将那个纸包里的粉末悉数倒进,灌了茶水,又覆了雪,将坑填平。
她从未忤逆过崔家,这是第一次。
崔芷玉坐在门阶上,思忖着沈砚下次问起时,自己的说辞。
直到脸颊冻的生疼,依旧一筹莫展。
忤逆便忤逆了吧。
崔芷玉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膝盖,撑着门框进了内殿。
以她现在的处境,还能坏到何种地步,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人比赵柔嘉更应该活下去。
然而,在第二日午时,赵柔嘉中毒身亡的消息还是从启祥宫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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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司容端着做好的山楂糕进了门,正巧看见崔芷玉换了身蝉翼纱素色长衫,不由瞪大了眼,惊奇道,“怎的穿了件男子的衣袍?”
月龄帮崔芷玉抚平了身后的褶皱,直起了身,笑道:“二姑娘这一身瞧着可是比天底下最好看的小郎君还要更俊俏些。”
司容也笑道:“这个自然是,不施粉黛,倒显得二姑娘更加秀丽了。”
“你俩可小点声”,崔芷玉从盘中拣了块山楂糕,低声道,“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你们可莫要声张。”
“出去?”
“穿这一身?”
月龄与司容同时出声,虽是刻意压了声,但语气却是压不住的诧异。
崔芷玉咬着山楂糕,点了点头,吃净后,鼓着腮帮子说道:“你俩也不用跟着,不过两个时辰,我肯定会回来。”
方才换衣,月龄只当二姑娘是穿着玩,没成想竟是要出府宅,连忙劝道:“二姑娘,穿这一身怕是不妥,万一让人认出来了,怕是老爷要责骂的。”
“我绕着他们走,不会被认出来的。”崔芷玉笃定道。
司容也面露忧色道:“可是这天色乌云密布,眼瞅着就像是要下雨的,二姑娘病刚有起色,若是淋了雨,又严重了,可怎么是好。”
就是下雨,才要出门。
上一世,她对谢笙声与赵柔嘉之间的事知之甚少。
但她也听闻过一件。
那便是在赵柔嘉入宫前几日,谢笙声在暴雨中站在赵府门口,要求见赵柔嘉一面。
也是因着这一缘故,在赵柔嘉入宫之时,他们俩的流言便传遍了全城的街头巷尾。
甚至,传到了萧穆的耳中,让萧穆对他起了杀心。
若不是谢笙声后来消极避世,必然早已成了那残暴君王手下的一缕亡魂。
崔芷玉从桌边拿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油纸伞,朝月龄和司容晃了晃,笑道:“放心,淋不着。”
月龄和司容劝了半晌,见二姑娘无动于衷,便只能认真嘱咐几句,便忧心忡忡地随她去了。
六月的天向来不讲道理,号称能求雨的法师前几日刚被拖出去问斩,今个儿就乌云密布。
谢笙声刚欲出门,便被守在门口的小厮捆了起来。
“孽子!你做什么去!”谢家老爷谢鸿光满目怒容地看着那被五花大绑的儿子,愤然道,“谢家的脸还没被你丢尽吗!”
谢笙声被捆住了手脚,急声道:“父亲,柔嘉她并非……”
谢笙声话未说完,便被谢鸿光怒斥打断,“住口!赵柔嘉是你能叫得的吗!她现在是皇上亲赐的宸妃!”
说罢便让人用布条堵了谢笙声的嘴,避免他再说出惊天之言。
“今日之事全都烂到肚子里,不许向外透。”谢鸿光阴沉着脸嘱咐院中小厮,“将二公子关进屋,你们都打起精神,把他给我看好了,这三日不许他踏出房门一步。”
被推进屋时,谢笙声并未太过挣扎,直到小厮都退到了屋外,他才活动起手腕。
想来这次他爹是真的气急了,竟让人用了麻绳,前几次明明用的还只是布条。
方才被捆时他用了巧劲,只是微微翻转,手上的麻绳便顺着胳膊滑落了下来,待解开了身上的束缚,靠近里间的小窗被人从外轻轻推开,一手脚轻巧的小厮翻进了屋。
不多会儿,小厮又原封不动翻了出去,只是他身上的衣裳明显变得短了些。
就在小厮推着盛满水的木桶走到门边时,恰好遇到了办事回来的谢家大公子谢清轩。
谢清轩瞧着那小厮的身形皱起了眉,忍了半晌还是叫住了人。
小厮低垂着头,不敢看人,谢清轩也懒得瞅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抛到了小厮怀中,便扭头走了。
待到谢笙声换了身衣裳,外面早已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算不上大,却让人心绪不宁。
这几日,他几乎每隔几天便会来一趟赵家府宅,可每次在门外便被应付了回去。
门口的小厮瞧见他来,都懒得再进去通禀,便笑着劝道:“谢二公子,我家小姐近日病着,不见客,你瞧这还下着雨呢,你快回去吧,别冻病了。”
谢笙声落了一身的雨水,却面色镇定,他从怀中掏出一巾帕,对着小厮拱手道:“还请把这个交给你家小姐,就说……我在外面等她回话。”
小厮看着谢笙声认真的神情,有些不落忍,接过了巾帕,无奈道:“谢二公子,我肯定帮你转交给我家小姐,你先回去吧。”
谢笙声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再等等。”
小厮轻叹一声,拿着巾帕转身进了府,不多会儿,又转身出来了。
谢笙声始终盯着赵府的大门,见小厮空着手出来,原已黯淡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
“谢二公子,东西……我家小姐收下了。”小厮瞧着眼前人期待的眼神,不敢细看,低着头快速说完了剩下的话,“我家小姐说让公子别再管她的事了,就当白白认识她一场。”
本就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答复。
谢笙声感觉自己的胸口似是压了千斤重石,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世道那么乱,每隔几日,便有人被处以极刑。
萧穆是昏君啊,惨无人道的昏君。
明明她是知道的,为何还是要入宫为妃。
那里明明比沼泽更脏,她却还是要陷进去。
谢笙声苦笑出声,眼中满是倦色,他说:“告诉你家小姐,不论何时,都有效。”
暴雨如瀑,谢笙声早已被雨水打透,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过了身,步履沉重的往回走。
他与赵柔嘉相识十三载,是年少时结下的情分。
这十三年里,赵家府宅,他踏过数十遍,却从未想过,有一日,竟如此生分。
谢笙声每一步都走的浑浑噩噩,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栽到雨中。
崔芷玉站在街角的屋檐下,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仿佛戏台下的看客。
从谢笙声还未到赵府时,她便站在这,此时也后知后觉的腿脚酸痛起来。
她看着谢笙声从她身边擦身走过,怔愣片刻后,打开手中的油纸伞追了上去。
谢笙声已淋了太久的雨,直到耳边的雨声变成了被纸伞遮蔽后的拍打声,他才站住了脚步,有些困惑的望了望头顶,又回过身望向了身后举伞的人。
谢笙声已有些站的不稳,却还是对着崔芷玉作了一揖,指了指头顶的伞道:“兄台可是认错了人?”
“你既称我一声兄台,便不算认错。”崔芷玉换到谢笙声身侧,与他并肩而立,“你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雨声盖过了崔芷玉的声音,谢笙声听到那一声“兄台”,缓缓抬头。
他扫了眼崔芷玉打湿的下摆,侧过了头,问道:“听闻悦来酒庄最近来了佳酿,兄台可要去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