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沈砚已是十日后。
在崔府的家宴上,他坐在崔长泽身侧,面上挂着笑,一副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模样,只是那面上青一块紫一块,瞧着倒是五彩纷呈。
崔芷玉听到有人在问沈砚脸上的伤,便也顺着众人的目光光明正大地看了几眼。
“无意中磕碰,不慎要紧。”
沈砚朝问话人尴尬地笑了笑,视线微转间却是撞上了一双打量的眸子。
那眸子里的幸灾乐祸太过明显,让沈砚不由一怔。
肤如凝脂,眉目成画。
虽是第一次参加崔府的家宴,沈砚还是一眼便识出了那双眸子的主人。
世人皆称,崔氏有一朵明艳娇贵的富贵花。
如此一瞧,倒是不负盛名。
沈砚想起那日被崔家二小姐赶出崔府之事,便对着崔芷玉拱了拱手,刚欲开口赔罪,崔芷玉率先移开了视线,茶杯遮脸,慢悠悠地喝着水,似是不欲与他交谈。
今日崔府这家宴来的不同寻常。
原是崔家老爷崔安在朝堂之上得了萧皇的赏识,被赐了金匾。
皇上派了人,敲敲打打,绕着皇城走了好大一圈,方才送入崔氏府邸,给了崔府好大的脸面。
同时,崔家长子崔长泽与王家嫡女王苑定下婚期,不日便要迎娶进府。
两件皆是一等一的大喜事。
既然有喜,自然要贺。
只是崔芷玉身份尴尬,平日里也并无在大堂用膳的资格,今日却破天荒的,让她上了桌。
若是在上一世,她必然是喜不自胜,毕竟在那时,她也是对崔氏心存期待的。
她也曾真心实意的当自己是崔家人,为崔氏的荣耀与有荣焉,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只为得到崔氏的认可。
那时沈砚还是崔长泽的幕僚,崔长泽没时间与她说的,沈砚便代为传话。
沈砚说崔家是为天下百姓而扳倒的萧皇,她信了。
沈砚说只要她诱得萧皇方寸大乱,便是天下百姓的功臣,她也信了。
直到她在城墙之上,听说崔氏打出了“灭萧皇,杀妖妃”的旗号。
她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崔氏口中,要杀的妖妃,便是她。
不论是严苛的嫡母,还是将她视若棋子的崔安,崔长泽,竟从未将她当过自己人。
桌上尽是美味佳肴,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好在她现在还是崔家镶边的人物,自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二姐姐,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崔知芙见她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凑近了些,小声问道。
“大夫说我病尚未痊愈,不易贪多。”崔芷玉指了指面前的白粥道,“这便够了”。
“也是,我往常生病时,也是只吃得下清粥。”
在崔氏中,要说还有谁真心挂念她,便也只有崔府的三小姐,崔知芙。
她虽是嫡母所生,却是个娇憨的性子,见着崔芷玉总是唇边带笑,唤一声“二姐姐”。
便是如此,在前世得知她嫁于沈砚时,崔芷玉才会呕出鲜血,大病一场,自此躲着避着,渐行渐远。
也是这般避着,让两人生了嫌隙。
便是过了这些年,崔芷玉仍能清晰的记得,崔知芙挺着孕肚,裹着厚实的斗篷,质问她:“你如此为非作歹,将崔家的脸面放在何处!”
崔芷玉正欲反驳,却见那沈砚搀住了崔知芙,让她小心别动了胎气。
她默默咽下了嘴边的话,照单全收了所有的数落,其中记得最清的便是最后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
虽是百般忍让,然而崔知芙回去后没多久便小产了,这一桩冤案便又算到了她的头上。
也就是这件事后没多久,她便被移出了崔氏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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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谈话从王,谢,崔,姜,卢五大门阀氏族,到近年升上来的朝中新贵,崔芷玉在一侧听着,神色恹恹。
她早已听烦了这些。
直到她听到了赵柔嘉的名讳,方才不动声色的放下了筷子,仔细听起来。
“皇上已选定赵氏嫡女为宸妃,怕是过些日子便要入宫了。”
沈砚说这话时,若有似无地瞥了崔芷玉一眼,上一世她只当自己多想,这一世却是看得分明。
她佯装不知,拿了汤匙,轻轻搅了搅,垂眸喝粥。
“赵柔嘉声名在外,皇上纳她入宫也不稀奇,只是……”崔安沉默了片刻后,沉声道,“她若是日后得了圣心,怕是会动摇我们五大氏族的地位。”
崔长泽连忙赞同道:“父亲说的是,如今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在我们崔氏中,也能寻得一位不亚于赵柔嘉的女子……”
话已至此,便是傻子也听出了这顿饭的意思。
声名在外,不亚于赵柔嘉的女子,崔氏中的确有一位。
桌上众人交换着神色,点破的话还未出口,崔知芙却突然跌下了凳子,捂着肚子呼起痛来。
崔安率先变了脸色,连忙跑上前去察看情况。
请大夫的,倒热水的,乱作一团。
待崔芷玉回到自个的庭院,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月龄迎了上来,瞧着自家姑娘似有疲态,递上一碗果酪,见吃净了,方才端了空碗,使了眼色,叫跟着去的司容躲到了外面问话。
“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月龄压低了声音问道。
司容也小声回,“吃过饭又去了三姑娘的院子,三姑娘闹了病,起了好大的阵仗。”
“三姑娘病的可重?”
司容撇了撇嘴,道:“我瞧着似是没病,便是连薛神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是开了些休养精神的药。”
“薛神医也来了?”月龄变了神色,顿了片刻后接着问道,“可是老爷请的?”
“是啊,三姑娘说肚子疼,老爷就把薛神医请来了。”司容有些委屈道,“上个月,二姑娘病的那么重,老爷何曾管过,最后还是三姑娘看不过去了,才派人去请的薛神医。”
本就是待遇不同的两位小姐,分开来,倒也瞧不出什么,放在一起,厚此薄彼,一目了然。
便是连她们这些丫鬟都觉得寒心,更何况是里面那位刚死里逃生的二姑娘。
月龄掀帘进屋时,崔芷玉手里正拿了本书在翻,见她进来,便又轻轻放下。
“你叫司容去做了什么,躲得这么远。”她嘴角带了抹淡淡的笑,似是并未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
“让她给姑娘去做些山楂糕吃。”月龄松了口气,也笑道,“姑娘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月龄,我病的这些日子,可有发生什么事吗?”崔芷玉正色道。
“没有”,月龄见二姑娘收了笑意,当她要问起病中之事,眼神躲闪,含糊道,“三姑娘来看了多回,大公子……也叫人送来了不少补品。”
“我不是问崔府”,崔芷玉唤月龄在榻边坐下后,接着问道,“你可听闻赵家姑娘要入宫为妃之事?”
“啊?”月龄见自家姑娘突然问起此事,有些纳闷,“二姑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崔芷玉随口说道:“今日在宴上听人说了几嘴,便想着问问。”
“赵家姑娘是前些日子被皇上定下的,听闻还是赵府设宴,赵姑娘跳的舞让皇上一见倾心,便被封了宸妃,过几日便要进宫去了。”
“过几日?”崔芷玉追问道。
月龄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原先皇上是给了赵柔嘉半月之期,与家人告别,如今一算,竟只剩三日。
“便是三日后了。”月龄答道。
崔芷玉神色微变,抿了唇,垂眸去望榻边那尚未绣完的巾帕。
梅花染的娇艳,雪还未曾绣完。
本就不是有雪的季节,却突然觉出些寒意来。
再过三日,便是赵柔嘉入宫的日子。
宸妃赵柔嘉,是崔芷玉此生见过最温柔之人。
那时,她得了沈砚的授意,在后宫兴风作浪,故意惹是生非。
故而犯了众怒,皇后领着众妃嫔跪在大殿前,请求皇上处置崔芷玉。
朝臣弹劾,文官死柬,洒出的血足足染红了三根立于朝堂之上的立柱。
沈砚给的任务在一步步完成,她却越来越难以入眠,那些死去的冤魂盘旋在她的床榻四周,在梦里叫嚣着让她偿命。
只有一人,瞧出了她的色厉内荏。
那日,大雪初晴,白茫茫的一片,却也只有一串脚印。
崔芷玉本是得了信,要去见沈砚的,却忘了带手炉,便唤了人去取,自己到亭子里等着。
巧的是,赵柔嘉也独自一人,坐于亭中,穿的单薄,似是在赏雪。
若是其他人,瞧见她,早已退出了亭子,赵柔嘉却是浅笑着唤了她一声“芷玉妹妹”。
她已作恶多端多时,好些人已经不再好好叫她的名字了,他们更喜欢称呼她为“妖女”,赵柔嘉却从未与他们一道同仇敌忾。
本是毫无交集的两人,赵柔嘉却主动递给她一张巾帕,上面绣着的便是落雪梅花。
她说,若是有一日,你想离开这座皇城了,便派人将这张巾帕送去给谢笙声。
听赵柔嘉如此说,崔芷玉颇感诧异。
她在皇宫里呼风唤雨,赵柔嘉又怎知她想离开这里。
崔芷玉收下了巾帕,便将丫鬟拿来的手炉当作回礼,赠给了赵柔嘉。
天寒地冻的,手炉总是比巾帕更有用些。
她期待着赵柔嘉得知自己并非是祸国妖妃的那一天。
也期待着天下人得知自己并非是祸国妖妃的那一天。
或许……他们会夸她一句“忍辱负重”。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要夸赞了。
她只是希望,在那些人知道真相之时,那些算在她头上的血债是不是能少一些。
其实每夜被那些噩梦惊醒时,她便已经猜到,她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注】
崔长泽既想称帝,又怎么会留下她这个耻辱,让天下人诟病。
但她心里却还存有一丝希冀。
或许如沈砚诓骗她的那样,崔长泽会顾念兄妹之情。
直到崔氏彻底弃了她。
崔长泽带领的大军长驱直入,攻入了大殿。
在慌乱之际,她将赵柔嘉的丝帕交给了贴身侍女,让她带出去,交给谢笙声。
那时,若是她真心想逃,也是可以逃掉的。
但是,她突然不想逃离这座皇城了。
可她还是想再看一看,是不是所有人都这般,言而无信。
在死牢中,她数着蚂蚁,等了谢笙声十五日。
第十六日,她见到了谢笙声。
谢笙声身着青衣,一尘不染,瞧着倒是有几分像天宫里的谪仙,和这脏破的牢房格格不入。
他说:“我没能救她,或许能救你。”
说来倒也怪,不论是被迫入宫,沈砚另娶他人,还是崔氏失信于她,或是萧穆抛下她弃城而逃,她都不曾落泪,直到谢笙声出现时,她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
赵柔嘉死在了将巾帕赠予她的第二日。
七窍流血,面容发青,是中毒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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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伞高张的日子,连凉风都少的可怜,崔芷玉大病初愈,倒是咳了许久。
月龄连忙抚背拍了半晌,直到咳止住了,方才端了杯茶递过去。
崔芷玉喝了茶,顺了气,问出的话也轻了几分。
“谢府可有动静?”
月龄是打小跟在崔芷玉身边的丫头,两人同龄,既是主仆,又是姊妹,关系比崔知芙这亲妹妹更加亲近些。
这几日,崔芷玉病醒后便像换了个人一般,总是抓着书本愣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让月龄险些忘了,她家二姑娘以前也是个爱玩闹的性子。
侃侃府外异闻,看看话本册子,过的好不自在。
今日,这一会“赵府”,一会“谢府”的,倒是让她有些迷糊。
“谢府倒是没有什么动静,就是……谢家二公子去了几次赵府,却都吃了闭门羹。”
作者有话要说:注: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资治通鉴·汉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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