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已好久不曾如此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西街口挤到了城门边,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倒是比昔日灯会还热闹些。
如此盛况,不过是全城百姓为了亲眼瞧着那传闻中秽乱后宫的妖妃被烧为灰烬。
崔芷玉被捆于行刑台上,周围铺满了干柴,从她的脚下堆到了小腿。
她困在方寸之间,任由台下的秽物源源不断的砸在身上。
行刑台下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狐媚子,妖妃,毒妇,罪人……
那些狠辣的咒骂如同利剑刺穿了崔芷玉的咽喉,让她无可辩驳。
直到大限将至,崔芷玉才发现,原来在世人眼中,自己是这般招人愤恨。
也对,如今萧王弃城而逃,新王登基在即。
而她,也已彻底沦为崔氏的弃子,没有人替她说一句公道话,她便只是祸国妖妃。
乱世之中,改朝换代本就是常事,萧氏倒了,自然又有了新的接替者。
新王登基,需得鲜血来祭,震三军,慰百姓,显大道,以示神谕降于新王。
而崔芷玉作为前朝妖妃,便是最好的祭品。
火光潋滟,一跃八尺。
那些嘈杂的叫骂声逐渐被柴木噼里啪啦的灼烧声所遮盖。
比疼痛更先侵袭的是窒息,她缓缓阖住了双眼,晕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她感觉自己浑身都烧了起来,昏昏沉沉,再没了半分力气。
如此也好,她打小怕痛,挫骨扬灰的痛,她是半分也不想清醒着承受。
“月龄,二姐姐可醒过来了?”熟悉的声音仿佛是从前世而来,让崔芷玉不由恍惚。
她已多年不曾听见有人唤她一声“二姐姐”。
想来是往生了,便也能见到些故人。
她勉力掀开了略感沉重的眼皮,撑起了身子,正对上了崔知芙有些担忧的眼睛。
崔芷玉刚欲开口,便被人轻轻按了下去,一块半湿的凉帕覆在了额间。
“阿弥陀佛,总算是醒了,二姑娘,你快躺下,省些力气。”
说话的人是她从前在崔府的丫鬟,月龄。
朦胧间,崔芷玉似是瞧见了床头系着的铜铃,月龄起身时撞响了它。
它便像招魂幡上挂着的铃铛一般,闹个不停。
她竟然还在崔府。
浑身像在烫水中滚过一般,烧的厉害,便是连身上的筋骨都烧的酥麻,方才手肘用力,已感觉到疼痛。
想来是她生前业障太深,便是挫骨扬灰了,死后也有万般痛楚。
只是月龄和崔知芙仍在身旁,倒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毕竟崔氏早已昭告天下,说她祸国殃民,有违门楣,将她移出崔氏族谱,不料,她死后竟然还是回到了崔府。
若是崔长泽见了她,必要气的面色发青不可。
哦,不对。
她被烧死时,崔长泽还未丧生。
那便是见不到了。
崔芷玉长舒了一口气,堵在心头的热气似是散了许多。
窗外窸窸窣窣的蝉鸣声聒噪个不停,月龄连忙吩咐门外的小厮,拿长竿去粘。
崔知芙坐在床边,看着崔芷玉的脸色从不正常的绯红逐渐恢复如常,有些惊讶地摸了摸崔芷玉手腕上的七宝琉璃佛珠。
小声问月龄道:“二姐姐这佛珠带了几日,竟有这般神效?”
“今个该是第二日”,月龄长叹一口气,向里掖了掖方才被崔芷玉掀开的被角,心有余悸道,“终于是缓过来了。”
“那和尚倒是个神人,不知是哪个寺庙的佛陀,前日爹爹也不多问几句,就叫人打了出去。”崔知芙有些惋惜道,“我倒是也想向他讨一个。”
月龄含笑道:“三姑娘是有福之人,不求神佛,必然也会无灾无虞。”
崔家二小姐突发重疾,病入膏肓,已数日未醒,便是连皇城边最好的神医薛川都摇了头。
全城都当她是不中用了,便是常年给崔府供布的布坊,也偷偷备下了白布,以备不时之需。
也就是昨日,一衣衫褴褛的和尚上门化缘,不过寥寥几句,就被崔家老爷叫人打了出去。
月龄听着前门小厮议论才知那被赶出去的和尚说是有一宝物,能渡二姑娘的劫。
待她追出去时,那和尚似是专门在等她一般,端端正正坐在墙根的泥地里。
“师父,听说您有一宝贝,能救我家小姐的命?”月龄试探开口。
和尚掀了眼皮,从怀中掏出一精巧的锦盒,打开后正放着那七宝琉璃佛珠。
他说:“你来的倒挺快,拿去吧。”
月龄接过了锦盒,扫了眼和尚身上已瞧不出颜色的袈裟,犹豫道:“此物何价?”
“价已结清,休要再问,拿去给你家小姐治病吧。”
月龄不知崔家老爷为何将那和尚赶出了府,也不敢随意向人提起那宝物。
只是偷偷揣了这来历不明的七宝琉璃佛珠,小心给她家小姐带上。
不过两日,她家二姑娘便睁开了眼。
如今,除去那和尚,崔家知晓此事者也不过三人。
待到崔家二姑娘身体完全痊愈,已是半月之后。
崔芷玉望着手上的佛珠出了神。
她的手腕肤白细嫩,那七宝琉璃佛珠缀在腕间,显得手腕愈发纤细艳丽,佛珠散发出的阵阵檀香味让人不由心神安定。
可崔芷玉却是有些惴惴不安。
说起来,她此时本该在阴曹地府尝遍千万种酷刑。
不曾想,那些前尘往事竟像是大梦一场,梦醒了,她又回到了在崔宅时躲懒偷闲的日子。
肉体凡胎的,经历了那般熊熊大火,哪还有真能活下来的。
她也是看了好些话本子的,总是想着,是不是她算不作人了。
那这佛珠戴在手上,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二姑娘,来用些雪霞羹,大病初愈的,可千万别再劳心费神了。”月龄端着一白里透粉的玉碗递于崔芷玉,虽是脸上带笑,却也隐隐透着担忧。
崔芷玉接过了玉碗,轻搅羹勺,半晌方才抬了眸子,去瞅月龄。
月龄不过十七岁出头,还是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最是灵动又美好的年纪。
但在上一世,她对月龄的印象,便也只停留在了这一年岁。
崔芷玉犹豫片刻,挤出些笑,问道:“月龄,你可想过出府?”
月龄脸上的笑意随着这个问题逐渐褪去,她煞白了脸,急声道:“二姑娘这是何意?月龄十岁时便进了崔府,离了姑娘,月龄再无别处可去。”
“你别急,我只是随口问问。”崔芷玉放下了玉碗,轻轻握住月龄微凉的手,安慰道,“你已到了该许婚配的年纪,若是有中意的,莫要为我耽误了。”
月龄眉头微蹙,一抹嫣红便顺着眼睛漫了上来,她喃喃道:“二姑娘,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说这些怪话来吓人。”
“大病初愈,难免想的多些。”
崔芷玉安抚了月龄几句,便让她替自己接着去绣那条落雪梅花的帕子。
便是在这一年秋末,她让月龄替自己去拿药,没成想却一夜未归。
再见时,便是一具衣衫不整,面容难辨的死尸。
父亲不愿见她,只有崔长泽在门边瞧着她,神色难辨,未发一言。
那时,她悲痛欲绝,跌跌撞撞地爬到了门边,扯住了崔长泽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他一定要彻查此事。
他说:“好”。
说的口不对心,但崔芷玉依然信了。
直到五年之后,被下狱死牢,她才知晓整个崔氏,最恨她的就是崔长泽,他又怎会真心帮自己。
她虽是崔府的二小姐,却并非崔长泽亲母所生,始终是隔着仇的,哪有亲厚可言。
而她也不过是崔氏拿来扳倒萧王的傀儡罢了。
整个府宅中,真正在意她的人,一只手便能数清,而这些人,在她成为祸国妖妃时,死的,伤的,失望的,全都没了。
待她被架到那行刑台之时,咒骂者有之,震惊者有之,鄙夷者有之。
所以人都当她罪有应得,无人再在意她的死活。
拿家族大义诓骗她入朝为妃的崔氏,弃了她;许她一世荣耀的萧王,也弃了她。
日光正盛,被门帘遮了大半,余下的光泼洒进屋来。
月龄坐在窗边软塌上,那光便倾盖在她的身上,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纵是崔氏再忽视她,明面上,她也还是崔府的二小姐。
上一世的恨,梗在喉间,萦绕于心,自她苏醒后,每夜需得温习几遍,才能入睡。
她已看清了崔氏,看清了她的父兄,这一遭,骨肉至亲,一个都信不得。
“二姑娘——”一小厮隔了帘,低声唤道,“沈家公子递了拜帖,要见二姑娘。”
二姑娘还未回话,月龄便先掀开了一缝,钻了出去,呵斥道:“没有规矩!他不去找老爷和大公子,找我家姑娘做甚!”
小厮见月龄出来,连忙腆着脸问好,“老爷和大公子出去办事了,大公子出去时说,要是沈公子到了,二姑娘见也是一样的。”
月龄狐疑道:“大公子真这么说?这怎么合规矩。”
“哎哟,姑奶奶,我怎么敢骗你啊,这话自然是大公子说的。”
小厮愁的不行,这沈砚在门口候着,让进不让进,门口还等着回话。
崔芷玉在屋内听了半晌,缓步门前,嘴角挂了抹似有似无的冷笑。
“把他打出去!”
声音无波无澜,听不出喜悲。
月龄和小厮皆是一愣,毕竟他们二姑娘最是好说话,以前从未这般拒绝过大公子的嘱咐。
“啊?”小厮惊地被口水呛了嗓子,脸也憋的通红,待他恢复过来,崔芷玉又撇下一句。
“他要见大公子,我自是管不着,但他日后若是要见我,报官也好,打死也罢,不用再来院里禀报。”
小厮领了话,像见了鬼,拔腿便跑了。
月龄有些担心地望向崔芷玉,“二姑娘,毕竟是大公子的客人,打出去会不会徒生事端?”
前世,她便是如此瞻前顾后,去见了沈砚,没成想却将自己推进了火坑。
大公子让见的。
崔芷玉不由冷笑,大公子让见的,那更不能见。
“月龄,你去唤阿福来。”
只是打出去,怎么能够。
上一世,她众叛亲离,跌入绝境,少不了沈砚的推波助澜。
纵是在梦魇中,她也时常想起沈砚那双怨毒的眼睛,隔着火光,满面嘲讽的望着她。
“阿福,你去城南找一唤作“阿柯”的打手,让他挑些人,把沈砚兜头打一顿,轻重无所谓,别死了就成……”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人物都不简单哟,不知道宝子们有没有注意到我文案里的,还有一个人也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