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A似的大门被打开,一张苍老的脸与我相对。他是个瘦小的老头,鼻梁上架着一副进口品牌的眼镜,镜片后的那对小眼睛早已失去光芒。他的眼皮下垂,眼球里的血丝告诉我,最近他一直在为寻子的事情操劳。老头的皮肤不错,应该做过不只一次的拉皮手术,他没有染发,稀疏的银色头发随着吹进门内的风微微摆动。他穿着一套银色西服,西服的做工很考究,应当是高级裁缝为他量身定做的。
老人没同我握手,而是与我紧紧相拥,低沉的嗓音带有一丝悲凉,“总算把您盼回来了,六少爷。”他摘下眼镜,用指关节轻轻触摸着眼角,“我是您父亲的管家。我叫杨利民,你可以叫我老杨。”
“很高兴见到你,老杨。”我逐步适应现场的情境,“我是雷可华。”
“我知道,我知道。”杨利民把我带进屋内,大门自动从我身后关闭。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毯,上面的图案很普通,但老杨说这是意大利设计师特意为老爷制作的。客厅的面积不大,只摆放了一座19世纪的落地钟,钟面的天使图纹告诉我,这可能是哪个外国皇帝的玩物。客厅左、中、右三个方向各设一个楼梯,具体通向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老杨领着我踏上右边的楼梯,进入一道长廊。长廊右上方很高的地方设有窗户,窗户的颜色与欧美的教堂极像。长廊顶部的天花板,绘画着蓝天白云,云层间聚集了一群小天使。当我正纳闷的时候,老杨指了指左边的房间。透过形状类似屏风的玻璃门,一排排的长椅被安置其中,长椅的正前方有一个耶稣的塑像。这里的耶稣没有赤身露体的被绑在十字架上,而是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圣服,掌心向上摊开双手,一副环抱众生的样子。
“老爷晚年每天都领着我们在这里祷告。”杨利民说。
明白了,雷宇国年轻时对女佣和自己的骨肉做了太多的恶事,现在的他时日无多,想利用忏悔来清除自己埋下的恶种。哼,不过他犯下的过错太重,恐怕上帝也帮不了他。
仔细观察,这间忏悔室能容纳三百余人,耶稣塑像的正下方有一个白色展台,台上堆满了鲜花。在展台的正下方,我看见一个做工精美的白色棺材,棺材里也摆满了白色的小花。不用说,这东西已经锁定了它的主人。
杨利民推开长廊尽头的那扇门,这里就是雷宇国现如今的卧室了。四男两女背对着我,从我的视线只能看见老人身上的毛毯。老杨见人都到齐,轻轻地带上卧室的木门,他没有向大家介绍我,而是搀着我的手把我领到雷宇国面前。我挤在一个秃头身边,这人就是雷宇国现存的长子,也就是老板要对付的三兄弟之一。
在我还没看清老大的模样时,管家把我的手和雷宇国的手握在一起。老杨在雷宇国耳边轻声细语,“老爷,六少爷回来了。”
望着“父亲”的那张脸,我顿时锁紧了眉头。这张脸完全扭曲在一起,他的眼睛只眯成一道缝,嘴唇的颜色和皮肤一样惨白,整个五官最清晰的地方就是他的鼻子,鼻腔内插着两根细长的氧气管,雷宇国就靠它们维持自己的呼吸。
雷宇国的手掌萎缩得很严重,粗看有点像是动物的利爪,手背上插着一根吊针,旁边的架子上共有两个吊瓶和一个吊袋,吊袋很大,里面装有乳白色的液体,这东西我以前在医院的重症病房见过,那是营养液,雷宇国已经失去进食的功能,只能依靠这种液体维持生命。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痛心,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在健康的时候做了那么多坏事,走到今天这步完全是咎由自取。
我心里是这样想,嘴上可不能随便乱说。我蹲在“父亲”身边,轻轻地说道:“爸,是我,可华回来了。”
雷宇国的嘴唇动了动,看来有话想说,但他只能用眼角的泪水诠释内心世界。他的手指微微打战,我托起他的手,将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我这么做一方面是在演戏,另一方面,我听说快要死的人四肢温度都很低,所以想试探一下。
我的脸触碰着他的掌心,手掌带有一丝余温,看来他还能撑几天,运气好点的话或许还能熬上一个礼拜。
我在做这件事的同时,不忘借机环顾着身边的兄弟姐妹,每个人的年龄差距很明显,所以可以轻松地分辨谁是兄长谁是兄弟。老大我已经见到了。此人的长相比照片上还要凶悍,满脸横肉的他用极其恶毒的眼神看着父亲,他的表情已经把内心的想法暴露无疑,他希望对方早点翘辫子,好让大家平分遗产。
再看二姐,二姐她……叶秀珍!是叶秀珍没错!居然是她!
我的心跳频率出现大幅度的波动,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为了不让大家察觉出我的异常,我赶紧把脸埋在雷宇国身边的床单里,我抓着百亿富豪的萎缩的手指,思维处在了停滞状态。呼吸,我想调整呼吸,可没有做到。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双腿无力,我跪倒在床边,迟迟不愿起身。
老杨见状,带着哭腔想把我从地上拽起。我不予理睬,既然做了这个举动,怎么也得挤出一点眼泪才行。我试着咬自己的嘴唇,这样的疼痛未能刺激我的泪腺;我试着把雷宇国当成我的亲生父亲,可是完全进入不了角色;我幻想着雷宇国的绝症搁在自己身上,还是不行,我彻底没辙了,这可怎么办?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我睁大眼睛,利用床单上凸起的一角刺激我的眼球。我的眼白与床单轻轻摩擦,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但我已经没别的选择了。
一只手在拍我的后背,是叶秀珍在说话:“起来吧,六弟,别这样。”
另一边,传来另一个女孩的声音,“是啊六哥,别难过了。”
一双男人的手把我从床边拽起,这是双很有力的手。当我离开雷宇国的时候,我已经两眼通红。杨利民上前又一次和我拥抱,我看着叫我六哥的小姑娘,她看上去像个大一新生,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充满稚气。再看老三,他站在那里玩弄着自己的指甲,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还有老五,他比照片上看起来的还要胖,至少有两百二十斤,此刻,老五正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也的确在演戏。
老杨带着悲痛的口吻说道:“都出去吧,老爷需要休息。请吧,六少爷。”
管家杨利民带着我们一行人回到一楼。推开客厅内的一扇门,里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大夫,老杨冲他点点头,医生拎着药箱往雷宇国的房间走去。进入这扇门,我才发现原来外面那间仅仅是过道,这里才是真正的客厅。
会客室大约一百多平米,这里有一个很宽的矮书架,架子上随意堆放着各种杂志。时装、汽车、金融、教育、地理、英文等杂志都能在当中找到。墙上贴着一些字画,都是雷宇国以前从拍卖行拍下的大师之作。我对书画没什么研究,再看这些兄妹,好像对此也没什么兴趣。
七人被管家安置在一张圆形茶几周围,杨利民弯腰,毕恭毕敬地说:“各位稍等,我去给你们端茶。”
老杨走了以后,七个人有些不自在。每个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老三拿出他的手机在看时间,那是部很老的手机,辐射很大,而且连发短信的功能都没有。不过,他似乎很钟情这款通信设备。
“呃……”老四想说话,却欲言又止。刚才,把我从床边拽起的人就是他。
二姐开口了,叶秀珍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我们各自介绍一下自己吧。”
“好埃”七妹应声点头。
叶秀珍看着对面六张脸,说:“先从老大开始吧,可以吗?”
老大很不友好地看着她,似乎想用眼神把二姐给吞了。我想起了老板的疑虑,雷可华本人说得一点都没错,仅从老大的态度来看,这场战争非打响不可。
老大的沉默让二姐变得很难堪,机灵的七妹收回满是荧光剂的手镯,把它重新戴回左手,跟着立刻举起右手,像个准备发言的学生那样。
七妹的声音和她的相貌一样稚嫩,她说:“这里我最小,还是我先来吧。我叫童润洁,润洁滴眼露的那个润洁,今年二十周岁,是XX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我学的是土木工程,同学都叫我童童,所以大家也可以这么叫我。”
大概是怕冷场的缘故,二姐对她说:“童童,你的名字是谁给起的?”
“我奶奶。”她停了一下,好像意识到关于身世的事还是说得清楚点比较好,“收养我的奶奶。她是个大学教授,老公死得早,育有一个儿子,不过是个低能儿。她收养我的那天,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奶奶供我读书,教我写字和说话,可是去年在我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她就死了。”说到这里,七妹把脸埋在花格外套里。
叶秀珍又问她:“那你有什么兴趣呢?”
谁都看得出,二姐这是在没话找话说。
“兴趣?”童润洁想了想,“我很少和同学逛街,因为没钱……不过,我很喜欢看侦探小说,我是个侦探迷。”
二姐以及在座的各位显然对侦探的话题没有兴趣,叶秀珍把脸转向我,那意思是在说轮到我介绍了。被她直视的感觉很不好,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三天前我们刚碰过面,难道她不记得我了吗?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三天前的一个路人吧。不行,最好还是把这事说清楚些,张爵明临走前表示这件事可以弥补,那我就趁早好了,毕竟我深知给老板找麻烦就是给自己找麻烦的道理。
“二姐,你不记得我了?”我对她说话的时候,尽量不表现出是在同她套近乎。
“啊?”她被这个问题问倒了。
“呵呵,我这人记性不赖。就在前天,在美体中心。呃,我相信我看到的人应该是你吧?”
“前天我的确去了美体中心,可我不记得……”
“在楼梯口。”我提醒她。
“噢……”她笑了起来,“这么巧?看来世界真的太小了。六弟,刚才你在父亲面前说自己叫可华,请问你的全名是?”
“雷可华。”
我说出姓名之后,老大立刻扫了我一眼。同时,其他三位男子也看着我。七妹忍不住问道:“怎么你也姓雷呀?”
“是啊,巧合总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从口袋拿出香烟,发给在座的男士。老四显得很客气,老三和老五互相给对方点烟,唯有老大没有碰我递出的香烟。他摸出一个烟盒,抽着自己的外烟。
二姐给我投来柔和的眼神,她正试图表现出姐姐的模样。我继续做自我介绍,“我今年二十五周岁。我猜我的童年应该和各位差不多,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由于院长姓雷,而且他始终当那里的小孩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我们那批孤儿都跟着院长姓。我没有七妹那么走运,没人愿意收养我。上完小学,孤儿院没法再供我读书,这之后我就在外面做童工,也就是给餐厅刷盘子洗碗之类的杂活,不知不觉就这么混到了今天。前一阵子,我进了一家调查事务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私人侦探。”
“侦探?”七妹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二姐打断她,对我说:“你那天去美体中心,就是去调查吗?”
“对啊,被你说着了。不过我不是查你,那是一个有夫之妇,呃……”我不想把话题扯远,于是采纳七妹的结束语把话说完,“要谈兴趣的话,我这人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平日里,无非就是和同事打打牌、唱唱歌,不过这些我都不在行啦。关于我的情况,大致就是这些。”
这时,杨利民推开会客室的门,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虽说他已经上了岁数,但姿势却很优雅。老杨将精致的茶杯放在我们每个人的面前,说:“大家在这里不用拘束,这里本来就是各位的家。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看看午餐好了没。”
见老杨离开,二姐冲着胖子说:“你是老五?请说两句吧。”
老五打了个哈欠,脸上的那对绿豆眼为此眯得更紧了。他伸出肥胖的右手,摸了摸嘴唇上方那道细长的小胡子,终于开口了,“我叫方志凯,其他没什么好说的。”
为了不再次冷场,老四赶紧接口,他很爽朗地对大家笑了笑。三角眼和塌鼻梁全部堆积在了一起,虽然长相差劲,但他给人的印象却很热情。他说道:“我是郭小兵,你们叫我小兵就可以了。我……呵呵。”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抓了抓土到掉渣的发型,“我在陕西靠南的一个农村长大,听说是人贩子把我卖到那里的。我没读过什么书,所以不像七妹这么有学问。我小时候跟着爹妈下地干点农活,放牛赶鸭什么的,大了以后跟着几个老乡外出打工。我这人很笨,师傅干活的时候我在旁边很认真地看,可是怎么都学不来,所以刚刚开始只能做些散工。后来,有个老乡手把手地教我开吊车,我才有了门手艺。对了,上个礼拜我被调到城西的工地干活。今天能见到失散多年的兄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说完,客客气气地对老三说,“三哥,到你了。”
“这么快就到我啦?”老三用手指把香烟掐灭,吹去落在指尖的残渣,尖嘴猴腮的他眼睛始终不离二姐,“我叫潘少强,道上的弟兄都叫我‘刀疤强’。”他拱起双手,冲大家假惺惺地作揖。最后还不忘补充道,“大家一脉相承,兄弟一常以后有用得到小弟的地方,只管开口!”
除老大、老五没吭气以外,其余的人都挤出勉强的笑容。
轮到二姐做自我介绍,她的资料与张爵明掌握的完全一致。叶秀珍和老四差不多,小时候也在农村待过一阵子,后来被养父母领到城市,二十岁之后她就独立了,她始终从事会计这个行业,换句话说,她应该是七兄妹当中最会理财的人了。
现在我总算知道,二姐领取的那份亲子鉴定,以及求神拜佛是何用意了。同时,我也明白另一件事,老板让我训练跟踪术实在是一石二鸟之计。我不得不佩服老板的智慧,在跟踪二姐之前,雷可华随便找了两个猎物,他知道我不可能在跟踪这件事上失败三次。这招既让我掌握了私人侦探的跟踪技巧,又帮他了解叶秀珍在来庄园之前都做了什么。当然,这对我来说也是种警戒,跟这样的老板干活,我必须得保持万分的警觉性。
辈分由小到大转了一圈,最后众人的焦点落在老大身上。不出所料,老大还是什么都不说,板着一张酷似屠夫的脸,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二姐、老四、七妹三人无可奈何地互看对方。老五则是闭目养神,对周围的事毫无兴趣。我正琢磨着如何让老大开口的时候,老三充当了出头鸟,“哎!”他冲老大喊了一声,“妹子问你话呢,你他妈聋了?”
潘少强话音刚落,老大伸腿对着茶几踹了一脚,茶几向老三的方向快速撞去,上面的茶水全部泼洒,个别茶杯甚至摔在了地上。潘少强也不是等闲之辈,眼前的茶几根本吓不到他,当民工的老四刚要伸手阻止,三哥就抬起一脚,将茶几踢翻。
雷家长子单手提起沙发,想要砸过去的时候被我阻止了。我壮着胆子对他说:“大哥,别那么冲动嘛,有事好说,何必动手呢?你不想说就不说,我们也不强求。拿到遗嘱咱们就各自散人,是否愿意和在座的兄弟交朋友,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无权过问。不过有件事我得声明,你们打翻的茶几和这张沙发,市场价至少超过三万。所以不管怎么说,再有天大的仇恨,也别和钱过不去啊,你说对吗?”
大概是被我最后一句话给触动了,老大放下沙发坐回刚才的位置。老三也没再多说什么,潘少强看着我奸笑起来。我不知道他存何居心,但我想,刚才我的那句话也影响了他的行为。
“四哥,”我叫着郭小兵,“过来搭把手。把茶几摆好,别让管家看到。”
“好。”
在叶秀珍和童润洁的帮助下,滚落地面的茶杯也被重新摆上台面。我暗自叹了口气,仅仅是兄妹相认就发生了这种不愉快的事,除了我有点心理准备外,其余几人都没预料到。我和他们一样,表现出非常尴尬的姿态。这种尴尬对我来说还有另一层感觉,游戏刚开始,我就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雷家有三个餐厅,中餐厅和西餐厅,以及雷宇国单独使用的用餐间。我们几个兄妹被安排在西餐厅就餐。大家在一张可供五十人同时就餐的长桌前挨个坐下,老四和小妹坐在一起,二姐则和我相坐,老三潘少强坐在叶秀珍对面,旁边坐着老五方志凯。至于老大,他坐在离我们较远的位置。
老管家带了三位厨师给我们相互介绍,这三人并不是脑袋大脖子粗的那种厨子。他们平均一米七的身高,三人加起来还不足三百斤,据说他们也都是孤儿,看来雷宇国晚年在赎罪这件事上下了些工夫。
杨利民挨个问我们是否有什么菜不爱吃。由于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儿出身,所以大家都不挑食。通过老杨的问话,我们得知老大的名字叫刘振国。
叶秀珍离开餐桌,说上楼拿个东西。我天真地认为她可能会送大家什么礼物,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当她回到座位时,手里只是拿着一瓶维生素钙片。
我是住过总统套房的人,这当中的一些西餐并没让我吃惊,可我仍然把表面文章做得很好,不露一丝破绽。七妹和老四的见识比较少,他们被盘子里的菜肴彻底陶醉,险些忘记动手品尝。
吃饭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三件事。第一,老大刘振国是个左撇子,他一直在用左手的叉子去挑盘子里的通心面,同时也用左手拿洒胡椒粉和调味酱。第二,潘少强的眼睛始终盯着二姐。叶秀珍到底是个女人,女人都有敏锐的第六感,她总是极力回避对方的目光。第三,老五,也就是方胖子的吃相极其难看,嘴角边沾了两圈汤汁,他也不去擦拭。
“姐姐。”童润洁看着二姐,“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啥问题?”老四郭小兵显得很关注。
叶秀珍用指尖把长发卡在耳朵里,投给七妹一道亲切的目光,说道:“如果是女孩子的话题,你可以单独跟我说。如果是和大家都有关的事情,尽量趁早提出来。”
“嗯。”七妹点点头,“我想知道,我们以后是不是要改姓‘雷’了?”
这问题使得在场的人都停止用餐,远处的老大拿着手中的刀叉往我们这里看,就连老五也把手里的海蟹放下了。这问题让二姐变得保守起来,潘少强见状,哈哈一笑,“小姑娘,别为难我们的好姐姐,大家继续吃饭。”
“我倒是无所谓,工友叫我小兵也叫惯了。可是,”老四为难地抓抓头,“要是我不姓‘郭’的话,我总觉得很对不起养我的父母。虽然我是买来的不假,但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儿子,突然改姓‘雷’总是不太好吧?”
七妹发表自己的意见,她的声音透露着委屈的感情,“我也觉得不太好。我不是指‘雷’这个姓不太好。关键是,我和四哥不一样,同学都叫我‘童童’,突然变成‘雷雷’,好像很不习惯。”
“侦探。”潘少强用手里的银叉冲我挥了挥,“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来说,这事咋整?”
张爵明提醒过我言多必失,这次对方却非要我开口。也罢,凭借我在保险公司训练的口才,随便谈谈应该无妨。我笑了笑,看着潘少强,“三哥真会说笑话。兄弟的事当然与我有关,不过既然三哥开口,那我就谈谈自己的薄见好了。我在事务所工作的时候,并没见过类似的情况。不过我想,从道德的角度来说,我们终究是雷宇国的儿子,即使七妹和老四有些难处,也无法回避这个事实。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假设律师表示大家只有改姓‘雷’才能得到遗产的话,我看各位恐怕也只能照做。”
再次用金钱的字眼结束谈话,我多少有些成就感。潘少强又一次冲我奸笑,通过他的笑容,我提醒自己,下次不要表现得太出格。
“我还有个问题。”七妹又开口了。她毕竟是个稚气未退的小孩子,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有什么问题都不应该说出来。
方志凯表现得很不耐烦,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小姑娘,你有什么问题能不能一次全说完?”
“不好意思。”童润洁向胖子做了个敬礼的动作。
“说吧,还有什么事?”二姐问她。
“我就是想问,大家为什么都参加了亲子鉴定?”七妹见老四和老五不太明白,于是补充道,“报纸上说没说父亲有几个孩子,只是做了临终寻子的报道。我想知道,父亲现存的孩子是不是只剩下我们这七个人,是否还有别人?”
真看不出来,七妹居然如此狡猾。她这个问题真是话中有话,表面来看她好像很关心自己的家族,但从另一边思考的话,她是在问是否由目前的七人平分财产。雷宇国只剩下七个孩子,这是经过雷可华本人调查得出的结论,目前只有我最清楚这件事,而其余六人均不知情。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倒人胃口,这回就连叶秀珍和郭小兵也没有继续用餐的意思了。
见无人回应,童润洁自告奋勇地打了头炮,“那我先说好了,我做亲子鉴定是因为……”
“等一下!”潘少强抬起手,阻止刚准备提问的童润洁,“你别说话,还轮不到你说。”他手里的叉子指向远处的刘振国,“你来说。”看那架势,他今天是跟大哥杠上了。
“呃,三哥……”老四想打圆场。
“我让你说话了吗?”潘少强斜视着他,这让郭小兵很难堪。老三重新转向刘振国那个方向,对方的脸部肌肉在抽搐。老三不依不饶地说:“我不管你混哪儿的,这个问题你是一定要回答。打从在车上见到你开始,你就一句话都没说,我想那个老东西就是再浑蛋,也不至于生个哑巴。你从头到尾没跟我们说过半个字,谁知道你是不是冒名顶替的家伙?”
冒名顶替?我的脑袋没动,眼神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老三,还好,他一直盯着刘振国。再瞧其他人,也都看着老大。在刘振国动手之前,我不可能再次进行干涉,对现在的我来说,该考虑的是待会儿如何回答七妹的问题。
不等老大做出反应,老三手里的餐刀脱手而出,餐刀正好扎在我身后的墙上。真不知道他哪根神经搭错了,他想给老大一个下马威,却往我这方向耍飞刀。我回头看着那把刀,离我的脑袋有段距离。作为“私家侦探”,如果连这种场面都会吓倒的话,就太次了。我表现得很镇定,倒是七妹捂住了脸不敢往下看。不过,通过潘少强此举,我认定他会耍飞刀。
让人没想到的是,老大不但没动手,反而开口了。
刘振国的声音很浑厚,“听说有百亿家产,我就去碰碰运气。”说完,根本不理潘少强,继续低头吃他的通心面。也许在其他人眼里,老大不过是个花架子。可在我看来,他这么做很聪明,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是老大真的动起手来,以他的块头,潘少强完全不是对手,若是把兄弟打死,就对他太不利了。
郭小兵深怕再出意外,立刻向三哥汇报自己的情况。原来做亲子鉴定不是老四的本意,而是他的养父母指示。接下来每个人都说了点理由,叶秀珍的情况与老四完全一致,童润洁则是由同学陪伴做的鉴定,老五和老三就不用说了,只要是与钱沾边的事,他们总会试一试。轮到我的时候,我也表示受同事指示才有幸来到这里。老三有意无意地追问我亲子鉴定的过程,我对此早有准备,对答如流,侥幸逃过一劫。
我取下墙上的餐刀,把它还给潘少强。老三继续冲我奸笑,这很奇怪,这段时间他的眼神在二姐和我这里来回漂移,难道他是个双性恋不成?
这顿饭的后半程进展很慢,七妹的那两个问题破坏了本该和谐的气氛。
饭后,管家老杨领着我们来到后花园。说是花园,其实根本就没有花。据老杨说,雷宇国在建这座庄园时,就空出这片场地准备种花,但是迟迟没有开工。现在看来,这片空地也只能空在这儿了。
“喜欢玩卡丁车吗?”管家弯腰问七妹。
“没玩过。”童润洁显得很诚实。
老杨指着前方一公里外的建筑。“那里是卡丁车的场地,各位要不要试试?”
在场的人就小妹和老四表现出了兴趣。二姐不想受到老三的骚扰,只好跟着去。老大、老三、老五全回去休息了。至于我,这七人当中就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卧室在哪,而且我也不急着休息,索性跟着管家走。在路上,老杨与我们聊起了雷宇国当年的事迹,管家只顾着替老爷说好话,雷宇国被他说得比上帝还要神圣。
现在我们已经把小圈子划分得清晰明朗,二姐、四哥、我以及七妹是一个团体,老三和老五是一路货色,老大则是独行侠。
七妹对我的身份好像很有兴趣。在二姐和老四沟通的时候,童润洁也和我聊了起来。
“你既然是私人侦探,有没有去过犯罪现场?”
老板给我的资料派上了用场,我轻车熟路地说:“30年代的私人侦探可以协助警方办案。但在这个时代,我们只能负责调查一些民事隐私类的事件,而且每调查一宗事件都必须做详细的记录,以备公安部门进行审查。”
“刑事案只能交给警察吗?”
“对。即使案件涉及到我们这些调查员的头上,也不能私自办案,必须由国家法定的司法部门进行调查。”我以为她会因此失望,谁知她还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那你们平时有跟踪别人吗?”
“对调查员来说,这是基本功。”
“可以教教我吗?”
“抱歉,我不能教你这些。”我拒绝。
“要是我被人跟踪了怎么办?”她强调。
“反跟踪的一些细枝末节,倒是可以告诉你。”老板的资料已被我背得滚瓜烂熟,“每一个社会成员,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女生,为了安全起见,掌握一些最基本的反跟踪的技术手段还是很有必要的。首先你要确定的是,对方是否在跟踪你?要是别人仅仅是碰巧和你走同一条路,坐同一辆车的话,千万别盲目地认为别人在跟踪你,若是因此惹出事端,闹得彼此不开心就不好了。所以,观察力是很重要的,没有特殊情况请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往往会带来不必要的烦恼。”
“嗯。”她点点头。我发现七妹很爱点头,而且每次点头的模样都像是小鸡在吃米。
“一般来说,我们可以用五个方法来确定自己是否被人跟踪。这五个方法也就是‘看、停、听、转、回’。出于你是个女孩,我不建议你用‘回’这个方式去判别,因为回头的话可能会正中下怀。从‘看’这一点来说,我们要注意观察周围的环境和人员,看看是否有异常。一旦发现异样,我们就要进入‘停’的步骤,你要表现得很自然,不要突然停在原地不动。比如,你在车上,离家只剩两站路的时候,你可以提前下车。又或者,你本想回家但怀疑有人跟踪时,可以选择进入附近的洗手间。当你发现自己确实被人跟踪,也不要惊慌,你要竖起耳朵注意‘听’,用耳朵来观察跟踪对象是否做了什么小动作,比如打电话,比如用打火机点香烟等等。‘转’指的就是你可以试着走街道的左侧,因为大部分人都习惯贴着右边走,当你发现对方也和你一样走左侧的时候,别着急,试着再把位置换回来。如果对方也跟着换过来的话,你就可以确定自己真的被跟踪了。当你怀疑被人跟踪后,你要做的就是往安全地带走,比如公交、地铁、商场、车站这些人多的地方。如果你无法甩掉身后的尾巴,就只有报警了。”
“要是我没带手机呢?”她的问题对我来说很幼稚。
“你总会带着嗓子的吧,向人喊救命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为了不表现得过于冷漠,我轻笑了几声。
“哦。对了,六哥平时看侦探小说吗?”
“我只知道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却不曾看过。”
“侦探不只福尔摩斯。”
“是吗?”我问过之后就开始后悔,因为我知道这是她的领域,她少不了和我大谈阔论一番。想到这里,我开始加快行走的脚步,希望能早点摆脱这只小苍蝇。
童润洁跟上我的步伐,自信的声音通过两排洁白的牙齿飘出,“歇洛克?福尔摩斯不过是侦探世界的一个标志。与他齐名的侦探还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波洛、埃勒里?奎因笔下父子神探、密室之王约翰?迪克森?卡尔,对了,你听说过不可能犯罪吗?”
“不可能犯罪?倒是听说过,是指不可能发生的犯罪事件吗?”
“对的,卡尔就是不可能犯罪的大师。”
“你这些书都是买来看的吗?”
“我哪有钱买,都是在学校图书馆里借的啦。”
“呵呵,你现在就是个有钱人,以后可以囊括整个世界的侦探小说了。”我带着调侃的味道对她说。其实,我并没有拿小妹妹取乐的意思,我完全是根据她的实际情况脱口而出罢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的嘴角出现一丝坏笑,这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她所做出的条件反射?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小妹妹或许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卡丁车赛场旁有个室外游泳池,几个工人正在那里做着清洁工作。对这些下等人,老杨懒得为我们介绍,这点可以从他那双充满势利的眼睛里看出。杨利民只是说,今天泳池在做保养,过两天我们就可以在这里畅游了。
除二姐外,没人玩过卡丁车。不过这东西并不难学,上手很快,所以四人玩得挺尽兴。中途七妹又提出问题,不过不再是那么尖锐的难题了。她说:“我还不知道你们的手机号呢,趁那三个人不在,我们交换号码,可以吗?”
童润洁和老四换了号码,当二姐问我的时候,我态度坦然地报出了现有的手机号。叶秀珍拨通我的电话,看着上面的号码。我猛踩了一脚刹车,撞在轮胎排成的防护栏上。杨利民见状赶紧上前问我是否受伤,另外三人也很关心。
我笑着说:“没事,记号码的时候一不留神撞上了。你们继续,我去外面抽根烟。”
“六少爷,要我陪着吗?”
“不必。”
走出卡顶赛场,我一边往远处走一边回头确认是否被人注意。叼上香烟的同时,我拨打张爵明的电话,“喂,老张,有个事情向你汇报。我知道前天叶秀珍的那通电话打给谁了,呃,不,我只是锁定了一些目标。”
“现在方便吗,我想听听具体情况。”
“不太方便,我是抽空才打给你的。”我回头看着赛车场,没人往我这里看,“老张,前天我犯了个错。我通过她手动拨号,没调出电话簿这一点,认为对方不是她的熟人。可是我错了,你听好,叶秀珍的手机号前八位数和我报给你的完全一致,也就是说,前天她拨出的号码,极有可能是熟人。”
“理由?”
“连号。”我注意到,赛车场内的童润洁把车停下,正朝我这里看,“老张,请帮我个忙,待会儿挂电话后,请迅速发一张女性照片的彩信给我。不要写真,真实的那种,年龄在三十岁以下即可。”
“没问题。你说的连号,具体是什么意思?”
“我在保险公司的时候,就遇过这种事。客户的电话,夫妻、情侣有时会采用连号,通常手机连号都是单号和单号相连,双号与双号相连。如果叶秀珍的手机尾数是3的话,那么我们只需要在相连的两个数字之间找到答案,比如1或者5。”
“这件事我来调查,你做得很好。”张爵明对我的机警给予肯定。
挂上电话没多久,老张按照我的要求发来了一条彩信,那是他在大街上随便拍摄的一个女孩,我存入手机内的相册,丢掉手中的香烟走回赛车场。
童润洁像个小兔子蹦到我身边,“刚才没事吧?”
“没事啊。”
“看你神神秘秘的样子,跟谁打电话呢?”
“女朋友。”我冲她微笑。
“可以给我看看照片吗?”
我翻出相册,给她看“女友”的照片。
“蛮漂亮的啊。”童润洁伸手招呼道,“喂,二姐,过来看六哥的女友照片。”
“我瞅瞅。”郭小兵也凑了上来,“是个美女啊。六弟,你真有福气。”
“可华,今天怎么不让女朋友一起过来?”二姐问我。
“她在外地上班,而且,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她叫什么呀?”童润洁八卦地问道。
“端木雪儿。”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有经过大脑思考。
没人愿意把整个下午的时间都荒废在卡丁赛场上。郭小兵带头提议参观庄园,管家立即应同四少爷的提议,领着我们往回走。
从厨房的门进入庄园,两位高级厨师正在那里配菜,另一位正为我们制作晚餐的甜点。方形的水果蛋糕大得像教学用的世界地图,香味扑鼻的蛋糕让人食欲大增,我相信它将成为晚餐的亮点。
回到当初我以为是客厅的地方。杨利民打开会客室对面的大门,这里是健身室,一流的健身器械看上去就像新买的一样,我相信多病的雷宇国平时不会常来此地。往里走,里面还有别的房间,推开左、右两扇门,左边是棋牌室,麻将、牌九、骰子、轮盘、扑克、围棋、中洋象棋一应俱全,这里有三张小圆桌两张绿色矩形赌桌,赌桌边整齐地摆放各种颜色的筹码,看起来雷宇国本人对赌钱小有兴趣。
进入右边的门,里面摆着八张台球桌,分别是四张传统的十六球桌、一张美式九球桌、一张开伦球桌,以及两张斯诺克球台。我弯腰拾取斯诺克球桌下方的加杆,纯金打造的球杆有些分量,借助投进窗内的阳光,球杆上闪烁着绚丽的金光。
“想玩两把?”老杨不等我开口,用干脆的语气接着说,“假如六少爷有兴趣,我可以帮你约几个高手。”
“不不不,我只是随便看看。”我开始反感这个老头。论年纪我应当尊敬他,可老杨这人就像条雷宇国养了多年的宠物狗,他自始至终都在用那双令人作呕的钱眼来衡量别人的价值。在我们这些公子面前,他总是少爷长少爷短的,可对那些厨师和工人,他又是另外一个态度。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接受“六少爷”这个称呼,对这种人用不着客气。
走回过道,这次我们踏上了中间的楼梯。这儿的长廊比雷宇国卧室的还要长,共计三个大房间,百亿富豪拥有自己的影院和卡拉OK房,这个放映厅可同时容纳四百多位观众,只要我们开尊口,杨利民就能联系电影公司的人,让他们把最新的影片拷贝送过来。
卡拉OK室比练歌房的豪华包间还大,唱片公司总是在第一时间把流行歌曲的MV通过电脑传送过来,再经过专业人士将这些数据拷入点唱机里。二姐半开玩笑地提议,如果晚上大家觉得无聊不妨考虑来这儿吼几嗓子。从叶秀珍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很爱唱歌,而且唱功还不赖。
紧挨卡拉OK室的房间是一间快餐店,雷宇国竟有属于自己的麦当劳。这间非正式快餐店除了没有儿童乐园,其他设施和街边的没什么两样。不用老杨介绍,我们也清楚雷宇国为什么要建这间屋子,在美国的那几年他早已习惯了快餐食品。
顺着长廊往左拐,右手边的一排房间令我们四位私生子目瞪口呆。我本以为又是什么了不起的私有设施,没想到这排房间竟会是六间破屋。这地方与整座庄园格格不入,这让我不由想到金庸先生一部作品里的场景,这儿就是金王府里的牛家村。
带着疑惑,我走进最边上的房间。这间屋子只剩下门框,一块高一米八的房门只剩下半扇,宽度接近七妹的小蛮腰。这块靠在墙上的房门引起了我的兴趣,询问管家它的故事,杨利民表示他也不清楚,这儿某些东西的故事老爷并没和他细说。
房内的空间很小,连十个平方都不到。天花板上有几道裂口,部分墙壁上的石灰也从墙体脱落,就像是衣服上的破补丁。办公桌破旧不堪,上面落了整整三层灰,80年代随处可见的搪瓷茶杯摆在桌上,茶杯盖边缘的瓷片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受到氧化的锈圈。杯子旁摆着一叠已经泛黄的旧报纸,日期是1991年6月22日。报纸上摆有一支旧钢笔和一瓶英雄牌的蓝墨水。
往前跨了几步来到窗边,走路的时候,脚下传来地板开裂的声音。窗户由两边推开,大概是雷宇国想把这里保存得持久些,连接窗框的铁片被加牢。窗台边缘各有两个小风钩,用来固定窗户。看着镶有三片玻璃的窗架,我立刻被这个时代产物带回了小学的时光。当年我所在的教室就设有这样的窗户,记得二年级的时候,我与伙伴嬉闹打碎了其中一块玻璃,老师请来工人换玻璃,我到现在都记得更换玻璃的步骤。首先拿出皮尺测量长度,跟着用玻璃刀为玻璃切片,再来就是在玻璃的四面紧靠窗架的地方订上几个钉子,最后,工人拿出暗黄色的胶泥抹在玻璃四周,将其固定,大功就告成了。我记得胶泥的味道很刺鼻,但我依然和同学把它当做橡皮泥来玩。此刻,我眼前的胶泥已经干枯,童年的美好时光也一去不复返了。
当我沉浸在回忆的时候,杨利民对大家解释,“90年代初,老爷从海外归来。选定的第一个办公地点,正是各位现在所看到的这些房间。”
“父亲那么有钱,为什么不选个好点的写字楼?”叶秀珍问道。
“回国后老爷认为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价格低廉的办公场所自然成了最佳选择。”老杨摆出一副感慨的姿态,“老爷在这样的环境工作了五年,比起后期的高档办公楼,他对早前的工作环境更有感情,所以晚年的他为了保存过去的回忆,在庄园建造了这片只属于他自己的天地。”
郭小兵礼貌地对管家说:“老杨,请问当时有多少人替父亲打工?”
“大约上百人。你们别小瞧这个地方,当年有资格坐进办公室的,都是经理和主管这样的人。老爷当时的办公室,在最里面那间,我带你们去看看。”
前面五间办公室被管家打开,由于布局相似我们并未入内。这里每个房间只有一拳之隔,相邻两个房间的窗距大约一米五米左右,墙体破烂不堪,感觉一推就会倒,怎么看都与庄园豪华的设施不相称。杨利民表示,考虑到透气通风的关系,所以只要不下雨,每间房的两扇窗户都会打开。
跟着老杨,我们来到雷宇国的办公室。这里大门紧闭,门边挂着一面宽度一米、高度约一米八的试衣镜,镜框的厚度和我的中指差不多长,大约九厘米。要问在这儿放上镜子的原因,我只能猜测雷宇国平时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出门之前都要站在这儿确认衣物上没有瑕疵。
杨利民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挑出最普通的那把插入锁眼,轻轻向右旋转。门被打开后,我们发现这儿是六间办公室最小的一间。窗户和办公桌与其他房间完全一样,窗外有一棵向右倾斜七十度的槐树,粗壮的枝干和茂盛的树叶离窗户只有三米的距离。不用说也知道,当年有棵这样的槐树陪伴了雷宇国五年的光景。
视角移回办公桌。一台造型过时的计算器摆在右手边,再旁边是早已停机的大哥大手机。砖头手机旁有一盏小巧的台灯。办公桌的正对面,摆有一张破旧的棕色文件柜,文件柜共三层。第一层堆有一些当年留存的公司资料,中间那层摆放着相关的专业书籍,最下面只摆了几包方便面和一个铝制饭盒,饭盒内放着一把不锈钢的四齿小叉。
“老爷经常加班,所以吃住都在这个房间。”老杨指着屋内的硬板床,“对老爷来说,条件越糟就越有奋发向上的冲劲。”
“为了赚钱,真是够拼命的呀。”郭小兵忍不住赞叹道。
杨利民冲他笑了笑,“年轻人只要实事求是地工作踏踏实实地努力,就一定会成功。”
“还要看机遇。”七妹插嘴道。
二姐看了看这个没什么阅历的孩子,什么也没说。从叶秀珍的眼睛里,我仿佛可以感到她想说“背景”这个词。实力和背景在这个社会是相互的,二者缺一不可。
话多的七妹继续活跃,她指着文件柜里的一张照片问道:“这是父亲年轻的照片吗?”
“对,请不要乱碰。因为这是老爷最喜爱的办公室,所以要严加保护。”
我观察了一眼,雷宇国年轻时长得很难看,所以我怀疑二姐和七妹有漂亮的脸蛋,应该是她们老妈的功劳。
七妹指着柜子里的东西,又问道:“这包老鼠药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排旧屋都住着老鼠。老爷不让我们赶走它们,坚持保持当年的原样。考虑到老鼠繁衍速度比较快,所以我们都会定期对一小部分老鼠用药。”
关上房门的时候,杨利民拔下门上的钥匙装进刚才的口袋,领着我们往左拐。刚转过大厅左边的楼梯,我们就来到了卧室。这里一共十间客房,每扇门上既没有钥匙孔也没有钥匙卡的扫描器。
“六少爷,你就住第三个房间。”老杨为我推开房门。
进门观瞧,我这才发现房间压根就不需要用到钥匙。入住的客人可以从里面把门反锁,这样外面的人就进不来了。
“辛苦你了。”郭小兵谢完管家,又转身对我们说,“我想休息一下,各位兄妹请便吧。”
“好的。”二姐说着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就住在我隔壁。
童润洁对管家说:“我想进城一趟,你能送我吗?”
“恐怕不行,晚饭后律师会过来。七小姐,明天可以吗?”
“那算了。”
“耽搁七小姐的行程,真是抱歉。”老杨向她鞠躬赔礼。
“没关系啦。”
七妹进入房间的同时,我冲管家点点头,也关上卧室的门。因为先前住过总统套房的关系,这里的格局没让我感到新鲜。把耳朵贴在墙上,试图探听二姐那里的动静,只可惜这儿的隔音效果很好,什么都没听见。锁上房门,我鞋也不脱就躺在床上,拿出手机拨给张爵明。
“老张,是我。”
“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有空向你汇报。你那里方便吗?”
“其实我也有两件事想和你说。天翼,我已经查到了那个号码,前天与叶秀珍通话的人只是她的同事,所以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听你的,第二件呢?”
“老板吩咐,今晚就动手。”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今晚吗,会不会仓促了些?”
“不要质疑老板的决定。”张爵明狠狠地说。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这样的,刚才管家说律师会在晚上过来,我想应该是公布遗嘱的内容吧。如果律师在场的话,动手的事恐怕不太方便。”
“这个我知道,时间方面由我来掌握,你只管继续做你的雷可华。”
“嗯。呃……老张,我能否知道目标是谁?”
“晚上我会安排。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养足精神睡上一觉。”
“我明白。”
老板雷可华表示要先下手为强,看来就要动真格的了。张爵明让我养足精神,他的意图很明显,估计要很晚才会动手。老大刘振国身体健壮,我不是他的对手,老三潘少强会耍飞刀,恐怕我连靠近他的机会也没有。那么,会是老五方志凯吗?他的行动迟缓,对他下手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卧室并不冷,我却呼出一口凉气,开始搓动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