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刻,到了储秀宫第二次供水的时辰,崔凤林今夜与李瑛辩佛经回来晚了些,这个时候方去沐浴,舒筠百无聊赖靠在引枕翻看裴钺给她的那本《世说新语》。
上头密密麻麻写着注解,舒筠指腹轻轻抚过他的字迹,他的字如同这个人,冷峻隽永,言约意远。
三月初的夜,凉风阵阵,似有花香飘进来,有宫人提着水桶进出,门开了一线缝,须臾,上回伺候她的那名小宫女悄悄迈了进来,她来到舒筠跟前,伏低悄声道,
“姑娘,七爷在后院雕窗等您。”
舒筠一惊,他怎么混入后宫了,七爷这个人行事惯为沉稳,偷偷摸摸来见她,莫不是有要事?
舒筠毫不犹豫趿鞋,裹上一件外衫,小宫女也在一旁替她穿戴,趁着崔凤林不在,主仆二人悄声出了房,沿着左侧廊庑绕去后方,过了庭院,顺着后罩房的角门出去,来到储秀宫的后花园。
小宫女就守在角门处,朝她屈膝,
“姑娘尽管去,奴婢在这替您守着。”
舒筠有些慌,怕被人发现,有她守着,心里稍稍踏实一些,后花园交杂栽种了一片桃李梨梅,梅树已枯,梨花开得正盛,远处的烛光熹微,雪白的花簇簇拥在枝头,与粉嫩的桃花相间,光影绰约。
她穿过一片枯梅,来到后方的围墙,从西往东沿着围墙终于寻到小宫女所说的雕窗,隐隐约约有光线透进来,舒筠望过去,一道熟悉的身影渊渟立在雕窗外。
舒筠不自禁露出如弯月般的笑容,喃喃唤了一句,
“七爷。”
为免人听到,她嗓音放得很轻,声线清脆,有些甜腻柔软。
丝丝滑滑,顺入裴钺心田。
他断没料到有朝一日,他会在自己的后宫与人偷会。
竟也有几分别样的趣味。
那张巴掌大的莹玉小脸被雕窗小格给框着,显得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越发水汪汪的,如明珠般晶莹剔透
“夫子可有打你?”裴钺先问出自己的担忧。
舒筠轻轻一笑,将粉嫩的手掌抬起来给他瞧,“您不是帮我了吗?”
“那就好。”裴钺又凑近了些,甚至还刻意弯了弯腰,方便与她相视。
舒筠察觉到他的举动,面颊很不争气地红了。
裴钺生得格外高大,不是健硕地令人犯怵的那种,反而匀亭修长衬得整个人极为挺拔,她每每与他对视都要仰着头,怪累的。
“您这么晚怎么来了?这后宫可不是前朝,您待会怎么出去?”小姑娘眨巴眼盛满了担忧,每一个眼神都彰显出她的单纯天真。
这样的她,像极了不谙世事的瑰宝。
年轻的帝王将那双清明而冷冽的眼垂下来,看着她极为认真道,
“想你,便来了。”
舒筠一口气提到心眼,晕乎乎的,差点呼吸不过来,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意思已经和明显,舒筠本就盼着能说明白,抓着机会便问,
“那您愿意吗?只要您点头,我明日出宫与我爹爹言明,便可去你家议亲。”学堂每旬放两日假,明日上午有半日课,下午可出宫。
若是招婿,便该由女方主动去男方议亲,反之亦然。
那双眼如注入活力,生机勃勃。
小姑娘在他面前一直是腼腆而害羞的,头一回这般有勇气。
裴钺含笑望着她,声音沉稳而有力,“傻姑娘,我当然愿意。”他们哪里需要议亲,只需一封圣旨便可。
舒筠高兴极了,手中的绣帕快绞成一团,兴奋地有些语无伦次,仿佛是为了说服他,支支吾吾补充道,“这年头盛行厚嫁之风...咱们这样便可省一笔银子。”
裴钺听得一头雾水,天子本无需媒聘,她若想,他可以给她体面。
“不需要省。”
舒筠笑意一僵,忽然卡壳一般,微微有些愣神,“不需要吗?你家七兄弟,个个娶妻不知该费多少银子。”
裴钺看着她,只觉她过于可爱,以为舒筠担心他娶不起媳妇,很斩钉截铁道,“我不缺银子。”
不缺银子娶媳妇,就不会给人当赘婿。
舒筠心神一晃,
这样的穿着气度,她其实早就有数的,只是一直抱有幻想罢了。
舒筠视线一颤,就这么钉在了雕窗上。
当初问明裴钺家世后,晓得他是家中幺子,让她产生了招婿的念头。
又是裴钺,让她动摇了招婿的念头。
只要夫君可靠,招婿或出嫁于她都能接受,只是这么一来,爹娘就无人看顾了。
舒筠心里万分纠结。
“我...我知道了。”她垂下眸,小心翼翼将那点失落藏在眉睫之下。
裴钺当她是害羞,却也敏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可他细细回想二人之间的对话,实在不明白哪句话回错了。
二人心思各异。这时,桃林后传来小宫女一声咳。
舒筠便知有人来了,连忙抬起眼,露出羞答答的笑容,
“我先回去了....”明日出宫与爹娘商议再做决定。
裴钺还想说什么,却见小姑娘跟花儿一般从绿叶之后闪开了。
裴钺离开储秀宫后,前往慈宁宫。
太上皇请他过去,必定是等着的。
行至慈宁宫后方的宫道,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转角绕了出来,
“表兄....”
谢纭夜里借口探望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待了许久也没等到裴钺来,出来绕了一圈吹了半个时辰冷风,结果真被她撞到了。
她差点喜极而泣,却还是很努力压下激动的情绪,柔柔下拜,为了让自己表现出温婉端庄的形态,这个姿势她特意在闺房锤炼许久,今日临场,倒也勉强发挥出七八分。
裴钺只淡淡嗯了一声,心里还在折磨舒筠态度为何有变化,压根没在意她,谢纭见裴钺神思不属,又委屈地唤了一声,“表兄,您听到我说话了吗?”
她仗着母亲是太上皇唯一在世的妹妹,平日也拿乔身份刻意套近乎。
事实上,裴钺与她并不熟,不过看在幼时大长公主照顾过他的份上,给几分体面。
“你怎么在这?”
谢纭等到他这句话,开始委屈巴拉地讲述自己出现在这的缘由,又恰到好处从袖下掏出一本书册,“不知表兄可否讲解与我听。”
借着风灯的光线,裴钺辨出那是一本《世说新语》,也不知谢纭从何处打听到他喜欢这本书,裴钺头疼地按了按眉角,“我没空,你寻夫子讲解更妥。”
谢纭并不奇怪,若裴钺肯答应教她读书,她也不至于沦落到大晚上跨过半个皇宫,来慈宁宫外堵皇帝。
她的目的便是为了展示她很好学,且与他喜好一致。
裴钺看着“好学”的谢纭,忽然想起绞尽脑汁偷懒的舒筠,唇角微不可见地扯了扯。
这越发让谢纭确认她的判断是对的。
谢纭懂得适可而止,连忙给裴钺让路,然后高高兴兴回了储秀宫。
亥时三刻,裴钺抵达慈宁宫后殿的暖阁,通明的殿内,檀香袅袅,满头银丝的太皇太后靠在引枕上微微阖着眼。
裴钺并不知太皇太后也在等他,连忙上前给她老人家行礼,又适时搀着她坐起一些,愧道,“这么晚,您怎么还没睡?”
裴钺母亲早逝,自幼被太皇太后养在慈宁宫,祖孙俩感情极为要好。
太皇太后眼梢挂着笑,示意他不要在意,“哀家与你爹爹话闲呢,你别放在心上,皇帝,今日唤你来,是哀家的主意,哀家有话跟你说。”
裴钺连忙道是,又亲自给她老人家添了一个软枕,让她靠得更舒服些,随后退下来坐在太上皇对面的锦凳,太上皇一身缂丝湛色褙子,优哉游哉靠在圈椅里替太皇太后焚香,看样子没有打算插话。
太皇太后抿过一口水润了润唇,开门见山道,
“今日的事祖母已听说,且不论臣子做法对与不对,你是该立后纳妃了。”
“李辙居功自傲,把持中枢,他的孙女李瑛随了他的脾气,你不喜欢。”
“谢纭出身江南谢氏,谢驸马文才为当世第一,蜚声四海,是朝中唯一敢跟李辙抗衡的人,你欣赏谢骁才气,却是不喜谢纭骄横,故而也不肯娶她为妻。”
“说来说去,最合适的要属百年世族出身的崔凤林,崔家历代公卿,名门望族,其女养得进退有度,论性子为皇后不二人选,可是这孩子哀家见过几次,哀家尚且看不清她的深浅,故而不敢让你轻易立她为后。”
“皇帝之所以久久不婚,不就是不服那些臣子约束过多,恐外戚势大干政么?”老人家笑了笑,“哀家给你出个主意。”
太皇太后虽精神不济,此刻语气却格外干脆,“先不立后,按照礼部规矩,五品以上大臣府邸,将家里十五以上女孩儿送入皇宫参选,你挑着有眼缘的全部纳进来。”
裴钺眼眸眯了眯。
太皇太后漆灰的眼眸铄光依旧,“然,李家,崔家和谢家,皆是开国功臣,你不娶是不成的,怎么办呢,由哀家下懿旨,封李瑛,谢纭与崔凤林三人为贤,德,荣三妃,位份不分上下,今后三人谁能诞下长子,再册封为后,如此朝臣无话可说,也平衡了李谢崔三家的矛盾。”
“人到了你后宫,便是你说了算。”太皇太后倾身往前,“皇帝以为如何?”
裴钺闭着眼沉默了。
见裴樾不答,太皇太后叹道,语气放缓,“祖母年事已高,钺儿,你不能让我死不瞑目。”
太上皇听了这话,心里不痛快,侧身睨着裴钺,斥道,“这亏得你祖母高瞻远瞩,能想出这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看你就应了。”
裴钺心中闪过一丝躁意,他何尝不知祖母这个法子高明睿智,只是处处都周全了,唯独没周全他的心意,显得他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虽明白这是天子必须承担的责任,裴钺心中犹然不快。
不快归不快,他更是一位成熟的帝王,知道该如何权衡利弊。
“孙儿谨遵懿旨...”话落忽然想起储秀宫那个娇滴滴目若朝露的女子,裴钺眼神微凝,
“还请祖母缓孙儿两日。”
太皇太后养大裴钺,晓得他骨子里有些傲气不肯轻易折腰,并不多言。
倒是太上皇盖好香炉,幽幽睨着他笑,“我听闻你最近对一女子上了心,成日给她做好吃的,连我的螃蟹你都敢偷。”
太上皇不是不想打听,只是裴钺的人口风极紧,他压根查不出来。
太皇太后闻言露出讶色,甚至含着喜悦,“有这回事?”裴钺迟迟不肯纳妃,太皇太后忧思成疾,身为天子,承载着无上的尊荣,也必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高处不胜寒,若裴钺能遇到喜欢的女子,何尝不是一丝慰藉。
裴钺俊脸没有半分变化,“是。”
太上皇坐正身子饶有兴致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明日带来慈宁宫,让你祖母瞧瞧。”
太皇太后跟着点头,“只要是你喜欢的,哀家就不怕得罪人,定给她独一份的赏赐。”
母子俩都很好奇是个怎样的女子,能惹得皇帝倾心。
裴钺倒也没推辞,颔首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