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浅川真澄只是想接近他。
她暗忖,觉得自己已经与对方有来有往地说了几句话,应该算是已经达到了目的。
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但总觉得还不够。
这个温柔得体的男人似乎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和他说话。
奇怪。
很奇怪。
浅川真澄面无表情地腹诽几句,谨慎地抬眼,看向一旁埋头工作的人。
这位酒保先生送上她点的酒后,便垂着眼,仔细地将散落在吧台上的扑克牌搭成一座高塔——似乎是这间酒吧的吧台装饰特色。
他的手很稳,像是长时间从事过什么精细工作一般。那一张张薄薄的纸牌在他的引导下规规矩矩地立着,慢慢地组成一座漂亮的塔。
浅川真澄晃了晃酒杯,看着里面随着她的动作而悠悠摇晃的澄澈液体。
曾从事记者的经历让多年来独来独往的她迫学会了不少开启话题的搭话技巧,勉强也算得上能够随机应变。
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位酒保先生,那些曾被浅川真澄牢记的技巧却突然仿佛被今夜的雨幕淋了个一干二净。
“……”什么瞎话也编不出来。
浅川真澄想了半天,只能谨慎地从脑海中搜罗出一个话题。
“……听说了吗?”
哪怕被酒液浸润,她的语气依旧是干巴巴的。
“前段时间好像有个恐怖组织被剿灭了。”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自己将这种内容作为轻松愉快的酒吧搭讪话题着实有些不妥。
而对方毫无异色,顺其自然地接话,微微一笑:“是传播力度很广的新闻。”
他搭好了纸牌塔的最后一个部分,收回手。
浅川真澄盯着塔尖看:“哦哦。”
据说之前用直升机扫射东/京/塔的好像就是那个组织来着。
……这里的治安问题看来得到了暂时性的解决。
“……”
她盯着塔尖,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想要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把它吹塌的恶劣冲动。
就像个幼稚的小学生。
浅川真澄:“……”
浅川真澄觉得自己今晚有些奇怪。
她努力把自己的心态扳回成年模式,憋出一句:“但这种大组织可能没法这么快就彻底垮台吧,没准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残存余党……之类的。”
抿了一口酒,她没什么表情,语气深沉:“警察们辛苦了。”
酒保先生微笑着应了一声,敛着眸,开始擦拭吧台上的酒杯们,轮廓好看的侧脸恰好隐在阴影里。
诡异地沉默了几秒。
浅川真澄有些如坐针毡,坐在吧台边默默地低头喝酒,深感自己太冲动了。
无论是不久前莫名其妙地跟着这个人跑进这家酒吧,还是选择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作为聊天内容。
吧台边只有浅川真澄一个客人,其他人都在卡座里三三两两地交谈。
而位于她近处的眼前,除了一位莫名有吸引力的陌生酒保,还剩下一座似乎在勾引她把自己弄倒的纸牌塔。
“……”
浅川真澄心里掠过一丝诡异的情绪,打算喝完这杯酒就脚底抹油。
下次……下次一定。
下次一定多看看社交网络上的近期热门话题。
就在她杯中的酒快要见底的时候,那名酒保突然主动搭话:“喝得太快会容易醉噢。”
“?”
浅川真澄卡壳,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难得有些支支吾吾。
“嗯……”
一紧张,她下意识地一口气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酒。
差点噎住。
“……噗。”
酒保没忍住,小声地笑了笑。
他笑的样子很好看。
浅川真澄尴尬的情绪倏然一扫而空。
“……”她回礼般地笑了笑,放下酒杯,“谢谢你的——”
啪嗒。
“谢谢你的提醒”这句话尚未结尾,浅川真澄便眼睁睁地看着刚刚似乎还坚不可摧的纸牌塔——
塌了。
罪魁祸首似乎就是她。
放杯子的动作幅度稍微有些大,手臂带起的一阵风吹塌了纸牌塔。
浅川真澄:“……”
她僵硬地维持着握住杯子的动作。
尴尬的情绪卷土重来。
浅川真澄冷静的面具出现了裂痕:“……对不起。”
顿了顿,她很真诚地补充了一句:“我没想到我这么猛。”
酒保先生这次的笑声比刚才更加真实了几分。
他的指尖在桌面移动,轻轻地将一杯不知何时备好的温水推到她面前:“不必在意。”
他一边说话,一边再次拿起纸牌,看起来是打算进行灾后重建工作。
浅川真澄接过温水,胡乱喝了几口便放下杯子,去捡桌面上凌乱的纸牌:“……我帮你。”
她伸手的动作过于熟练和迅速,猝不及防地和动作似乎顿了一瞬的酒保摸到了同一张纸牌。
仿佛蜻蜓点水般的指尖相触,一瞬便错开。
浅川真澄:“……”
对方:“……”
“……这样搭就行了吧。”
浅川真澄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率先开始搭纸牌。
“……嗯。”她听见对方应了一声。
……
搭了一会儿纸牌,浅川真澄开始逐渐忘却自己和身边这位男人不久前还有些微妙的气氛,完全沉浸于搭纸牌塔的挑战中。
甚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
浅川真澄:“这里这样搭更好看吧。”
酒保应声。
浅川真澄:“欸欸欸要倒了。”
酒保挽救濒临倒塌的纸牌塔。
浅川真澄:“你的手法很稳,甚至稳得有点过分了。”
酒保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
浅川真澄轻轻地用指尖夹着纸牌,觉得有些微妙。
虽然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搭纸牌塔,但身体动作却莫名透露着娴熟感,和这位陌生酒保的配合也很完美。
“……?”
这就是有缘吗。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快要搭到塔尖的时候,她听见身边的人开口:“时间已经不早了,小姐如果是一个人来的话,还是早点回家比较安全。”
浅川真澄低头拿牌,觉得有些稀奇。
“主动劝客人走?你不应该是用花言巧语骗我多点几杯酒吗?这样可以多拿提成。”
忠邦有时候就会这么干。
浅川真澄想了些,补充了一句:“更何况我弄塌了你精心搭好的塔,愧疚之心快要溢出来了,没准会狠狠消费一波。”
“……”酒保失笑,“喝多了酒,明天会头痛。”
她看向对方的眼神一变,映出些许犀利的神色:“我懂了,你是在用‘试图用体贴打动客人以增加回头客’的技巧吧。”
酒保:“……”
他似乎卡壳了一秒,偏过头看了看显然沉浸在动手快乐中的浅川真澄一眼,扬了扬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浅川真澄见好就收,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这位酒保先生,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恰好到了搭塔尖的时候,她对于酒保停下动作的举动非常满意,有些期待地拿起最后两张纸牌,小心翼翼地微微仰起头,准备让这一项工程顺利完工。
不要塌不要塌不要塌——
“我叫浅川真澄。”
完工了。
没!有!塌!
看着漂亮的纸牌塔,她满意地掏出手机,换了好几个不同角度拍照。
拍了好几张照片后,浅川真澄抬眼看向对方,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社交微笑。
“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名字。”
……
话音刚落,从专心致志的手工玩乐气氛中脱离出来的她猛然觉得有些不妥。
不该加最后那句话的。
好像用力过猛了。
酒保似乎没觉得不妥。
不知从何开始,对方似乎就一直维持着无懈可击的优质服务笑容,看她搭纸牌塔,直至现在。
“我是诸伏景光。”
浅川真澄应了一声,礼貌地和他对视。
她总觉得那双漂亮的蓝眸此时似乎显得有些深邃。
像是窗外连绵不绝的夜雨。
“……”
这次的对视比之前的几次还要更加漫长一些。
浅川真澄微微一怔。
掺杂进方才心无旁骛的快乐情绪后,今晚一直弥漫在空气中的微妙气氛似乎更加微妙了一些。
酒吧里播放的上一首歌恰好结束,新的曲子是一首浪漫的小提琴曲。
雨好像更大了些。
“……”
好像只有几秒,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抛去心中乱七八糟的偶像剧念头,浅川真澄下定决心,伸手指了指酒单。
“再给我来一些和刚刚一样的那种酒,你想给我来多少都行。”
诸伏景光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跳转到这个话题,有一瞬间的愣神:“……?”
浅川真澄点点头,义正言辞地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了,想让你多拿点提成。”
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
浅川真澄从兜里掏出卡,放在桌面上予以证明:“我有点小钱,别怕我逃单。”
语气真诚。
毫无炫耀之意。
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
似乎是有新的客人进来,也可能是有客人出门,不远处的大门一开一关,掀起一阵带着室外凉意的风。
风隐含着雨的气息,让浅川真澄的心猛地一跳,理智迅速回笼。
……她是在表白吗?
对着一位刚刚认识了不久的男人?
“……好像喝太快了,有点醉。”
浅川真澄条件反射地退缩,试图找借口让诡异的气氛回到不久前的和谐状态。
诸伏景光一顿,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便开始低头准备酒水。
不过这次开瓶的声音比刚刚要响一些。
浅川真澄:“……”
好像更诡异了。
她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
如果这位诸伏先生是她的采访对象,想必她今天是绝对写不出稿子了。
……是一场非常失败的交流!
“……”
浅川真澄喝了口温水,轻轻地揉了揉眉心。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说出“一见钟情”这样的话。
不知是今晚的气氛正好还是因为她有点上头,但她似乎确实——
有点动心。
她向来有些孤僻,但父母给的一幅好皮囊让自诩性格非常无趣的她收到了不少男生的示好。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种方面受挫。
浅川真澄:“……”
成年人的拒绝不一定要说出口。
他估计对她没兴趣。
但是酒都买了,喝完再走吧,不能浪费食物。
浅川真澄抿抿唇,把那杯温水推开。
不知不觉中用了点力气,玻璃杯在桌面上滑动,发出摩擦的声音。
几滴水珠溅落在桌面上。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她立刻就后悔了。
“……”
像是使性子的小学生。
……不过这次居然没有弄塌纸牌塔。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一把拿起诸伏景光刚刚准备好的酒水,猛地灌了一口。
诸伏景光微微抬起手,像是想要阻拦,但抬起的手最终只是落在了一旁的纸巾上,衔接了一个擦拭桌面的普通动作。
浅川真澄没注意他的举动,径直往后一缩,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
放下酒杯,感受着酒精的刺激,她呼出一口气:“……我花钱买的。”
似是在解释自己刚刚豪放的饮酒举动。
然后开始飞速地喝下一杯。
下一杯喝完的时候,她伸向另一杯酒的手被诸伏景光轻轻地挡住。
他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些什么。
但还没等他出声,浅川真澄便猛地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嘘。”
诸伏景光:“?”
浅川真澄一本正经:“刚刚是我先开口的,所以现在也要等我先说。”
诸伏景光:“……”
浅川真澄鼓起勇气,佯装出熟练的姿态:“要不要考虑和我在一起交往试试?”
一幅身经百战的恋爱老手的模样。
“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你如果拒绝的话,我就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她补充道。
浅川真澄害向来不擅长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绝大多数时间里喜欢装鸵鸟。
所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
……为什么她会对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这么持之以恒?
想着想着,兴许是刚刚一口气喝了好几杯酒,浅川真澄觉得头有点晕,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后,她没听到任何语言回复。
浅川真澄睁开眼,干巴巴地继续说:“那——”
一句“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见”的客套话涌至嘴边,却在与诸伏景光对视的那一刻再度咽下。
诸伏景光定定地看着她。
蓝色的瞳孔仿佛大海般深邃,似是正有潮水翻涌。
小提琴曲好像快到尾声了。
她听见诸伏景光说:
“好。”
摄入速度过快的酒精让浅川真澄今晚的记忆有些混乱。
只记得自己很开心。
还捡到了一个莫名带着既视感的男朋友,并拉着他出去散步了。
还记得他的眼神。
一开始还是非常平静淡定的,漾着浅浅的笑意。
而她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番脑海中从各种影视剧里以及日常生活中见过的恋爱场景,决定先从叫名字开始。
“景光。”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对劲的。
她的那声“景光”仿佛是拧松了马上要塌的铁架的最后一颗螺丝一般。
浅川真澄原本只是和他并排走在一起。
而现在,她感觉轻轻相触的手背一滞,随即便被一只温暖的手包裹住。
这次没有白手套的阻挡。
这个牵手并没有用多少力气,不需用力便随时都能挣脱开。
“……”
浅川真澄一怔,下意识地做出回应的动作。
回握。
她还轻轻地捏了捏诸伏景光的掌心。
然后,她便感觉那只原本只是若即若离相牵着的手似是被渐渐施加了力气。
诸伏景光的隐忍和克制似乎坍塌了一瞬。
温柔的眼神出现了一丝裂痕,露出一点少见的攻击性。
像是编织出一张宽大柔绵的网,缓缓地把她包裹在其中。
挣脱不开。
直至手指紧紧相扣。
浅川真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她不得不承认,诸伏景光说的是真的。
——喝多了酒,第二天会头痛。
她揉着太阳穴,慢慢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在酒店里。
“?”
浅川真澄的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
漫无边际的模糊记忆在脑海中缠绕,让她有点茫然。
身边没有人。床铺也毫无热度。
但是不远处的桌面上摊着一个飞行棋棋盘,上面摆着绿色和蓝色的棋子。
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发现显然是绿色的赢了。
脑中突然闪过零星的片段。
比如。
她有了男朋友。
男朋友叫诸伏景光。
她盯着无数次都没能把骰子掷出六的诸伏景光。
搭在骰子边沿的两根修长手指。
她一脸严肃地说“电视剧里的酒保好像都很擅长掷骰子作弊欸你怎么这么不行”。
突然之间每一次都被诸伏景光稳稳地掷出六的骰子。
她一脸震撼地拿起骰子看来看去。
……
此时的浅川真澄:“……”
昨天……干什么了来着?
想不起来。
浅川真澄:“。”
她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打算起来洗漱再继续思考时,眼神不经意地往下一瞥。
身上是一件宽大的衬衫。
男式的。
“……”
她表情凝固了片刻,偏头往床边看去。
她昨天穿的连衣裙静静地躺在那里。
腰部的镂空位置被扯坏了。
——从连衣裙变成了短上衣和短裙。
浅川真澄:“……”
浅川真澄:“?”
嗯??
浅川真澄大脑宕机了一秒,突然想起一个更紧迫的问题。
……她昨天刚捡的男朋友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