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前的那两天,一直在下雪。
谭幼瑾的微信收到一条很短的视频,视频里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上一条消息是一张天空图。她一面觉得出于礼貌至少应该回复几个字,但是手指刚触到键盘,又把手机放进了包里。
这一天的下午,是谭幼瑾的私人时间。于戡发来短信,说要请她吃饭,为他以前的不懂事道歉。她那时候热心帮助他,他却不识好歹。
这道歉来得太迟,以至于谭幼瑾最开始看到这些字的排列组合,竟有些麻木,等到谭幼瑾把这条短信仔细读了两遍,才意识到发信人的真正意思。
太晚了,然而聊胜于无。他终于认识到自己错看她了。她比他年长八岁,又曾是他的老师,理所当然地宽容些,他有那样一个父亲,很害怕吃软饭的帽子也扣在自己脑袋上,反应过度也不是不可以原谅,毕竟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于是谭幼瑾很大度地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回复完,仍然盯着他道歉的短信看,仿佛刚刚沉冤得雪的犯人,手里捧着赦令,一个字也不敢错过,生怕自己看错了。
于戡却并不打算让这事过去,他主动提出要当面向谭幼瑾赔不是。
搁往常,谭幼瑾会拒绝。伤口愈合了,疤还在,他即使还了她清白,她也不想再和他有什么关系了。但这次不同于往日,她想跟他谈谈房子的事。她希望他能把房子转手给她,她会多付一点钱,并且承担未满两年交易的税费。她不会让他吃亏。
饭约在晚上。去之前,谭幼瑾又跟许辰确认,最开始她资料里的照片绝不会再次出现,更不会出现在节目中。等到许辰发来肯定的回复,谭幼瑾才真正放了心。
挂掉许辰的电话,谭幼瑾窝在沙发上计算房子再次交易的税费。如果没有这个节目,她还真拿不出这么多钱。
谭幼瑾往青柠汁里丢了几个冰块,在二手房交易软件上看本小区的最近成交记录,心里估算要跟于戡谈的价码。这个房子是本小区最好的户型之一,单价也应按照近期最高单价开给他,低了仿佛是故意利用他的愧疚占他的便宜。
算完了,仍不能安心写她的音频稿。
鬼使神差地,谭幼瑾打开视频软件开始搜索于戡的电影,第一个出现的是恐怖喜剧,片头没有她想象的粗制滥造,六分钟过去,屏幕跳出付费方能观看的字样,会员也不例外。谭幼瑾心里哼了一声,还收费,倒是很有勇气。她很好奇,许多经典片子开个会员就能看,这种网大还要单片付费,真会有人看吗?
影片在谭幼瑾付费之后又继续原来的剧情,她在心里自嘲道,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她打开投影仪,拉上窗帘,整个屋子黑下来,把于戡的网络大电影投到100寸的幕布上,眼睛盯着屏幕看。青柠汁喝完了,她从冰箱里翻出一瓶清酒,窝在沙发里自斟自饮。
电影结束,谭幼瑾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刚才在黑暗里积聚的恐怖被驱除了大半。故事很单薄,一句话就能概括出来,甚至发展逻辑也欠缺说服力,但恐怖的气氛却从屏幕蔓延到了谭幼瑾的酒杯里。她喝完了杯里最后的一口酒,看到摄影一栏出现于戡的名字,几乎要笑了。她几乎怀疑导演就是故意选这么一个单薄的故事,以此凸显他的技术,恐怖气氛完全是靠灯光镜头焦段的变化营造的,隔着屏幕,她怀疑里面的凶手要走出来。她甚至闻到了楼道里腌臜的气味,新打破的蛋液从一级阶梯留到另一级,印在路人甲的脚上。
她没看错他,一个人真有才华,不管多少,总是舍不得藏着掖着,非得露出来才罢休,即使他在大方向上已经屈服,但是不被关注的电影细节,比如路人甲原先的鞋底,他也要从细节里跳出来告诉别人我很牛x。
等她关掉投影仪,于戡打来电话,主动接她一起去。
馆子已经定了,是一家日料店。这家店的消费水平远高于谭幼瑾的收入水平,她曾经跟别人去过一次,去了并不想再去第二次。她对日料不讨厌,但也谈不上多喜欢。论螺蛳壳里做道场,日本人是这方面的天才,多小的东西都能形成一套虔敬的制作程式。她佩服,却也是只是佩服而已。
为了不那么喜欢的东西花那么多钱,她觉得没必要。但于戡提出来了,她马上表示了同意,只不过坚持她请客。
小区和餐厅有一段距离,谭幼瑾没车,除了坐于戡的车,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于戡的帽衫好像永远都是一种款式,颜色也仅是黑白灰,她很难不隔着几米就认出他。
上车前她问于戡:“你女友介意别人坐副驾吗?”谭幼瑾享受了多年单身生活才知道,结婚固然丧失了某些自由,但也收获了另一些自由。要想耳根清净,一个单身女性要比已婚女性更懂得避嫌。已婚女性,有她丈夫做样板摆在那里,凡是不如她丈夫的男人,即使会错了意犯了唐僧病,一句你也配就可以退敌。但她不行。除非不得已,她基本不搭男人的车,六十岁以上的男人除外。坐副驾,怕被误会;坐后面,有把人当司机的嫌疑。完全没有自己打车方便。
于戡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您介意您男朋友的副驾坐别的女的吗?”
“不介意。”谭幼瑾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从来就没男朋友。不过,从来没男友这件事实在没必要拿来说,尤其是跟于戡说。
谭幼瑾笑道:“你指个位置吧,我坐哪儿都可以。”她有些后悔没找个理由,另打车去。上次这么尴尬,还是她说请于戡吃饭,于戡说他有另有约。
于是谭幼瑾坐到了副驾。
于戡主动挑起了话题,他问她最近都看了什么电影。
谭幼瑾一时有些尴尬,她总不能说她刚才付费看了他的网络大电影,为他贡献了六块钱。
于是她说她昨天看的电影《乡村牧师日记》。普遍的翻译有点儿不太准确,因为主角是天主教徒,但谭幼瑾还是沿用了这翻译。
“你好像很喜欢这电影,你之前还跟我推荐过。”
“是吗?”然而她说完就想起来了,她确实向于戡推荐过。在于戡很直白地说他没看完这部电影就睡着了之后。于戡是个顽固的电影原教旨主义者,坚持认为所有的一切都能靠镜头语言传递,而一个导演放弃镜头语言使用大量旁白,要么是偷懒,要么是能力有限。他认为这部片子的导演是前者,因为电影构图已经体现了他的才华。谭幼瑾很少将自己的审美强加于人,但这次她建议于戡把这部片子看完,她直觉他看完了就会喜欢上。
以前她很喜欢于戡谈电影,观点有时过于尖锐以至于听上去很像是偏见,但因为这偏见恰恰是她没想过的,她觉得很受启发。她那阵儿给杂志写影评,有一次和于戡聊天后,里面不由自主掺入于戡的观点,她不擅长将别人的观点据为己有,最后干脆把于戡的观点和他们的共识汇成一篇,以于戡的名义发了。稿费自然也是于戡的,于戡觉得她没必要,他说他的观点她完全可以拿去用,实在过意不去,可以在提到他的观点时说“我有一个学生说过……”“我有一个学生还说过……”。谭幼瑾当时笑了,她说一个老师得多没溜儿才能这样啊。
于戡说:“最近我也把这片子重新看了一遍。”
谭幼瑾没问于戡这次看,有没有喜欢上。她只是嗯了一声,于戡现在看这部片子有什么感受,并不是她现在关心的事。她在想怎么能相对自然地转到房子交易上来。
一路上,都是于戡在问,谭幼瑾很简短地回答。但他们所说的话题都与房子无关。
到了日料店,两个人在预定的位置坐定,谭幼瑾知道这家店要提前很久预约,谭幼瑾想,大概约了别人,而那人爽约了,所以来这里的人变成了她。
谭幼瑾看板前师傅处理食材,于戡和师傅聊天。听话音,板前师傅对于戡很有些印象。谭幼瑾猜于戡应该至少来过几次,否则师傅不会一眼就认出他。人均这么贵的地方,还经常来,大概毕业这两年真是挣了不少钱。听于戡和师傅确认菜品,谭幼瑾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下价钱。
于戡让谭幼瑾选她喜欢的酒杯,好像默认了她要喝酒。谭幼瑾摇摇头,说她不喝。她中午已经喝得够多。于是便没有点酒。
谭幼瑾非常安静地吃完了一餐,她早就做好了买单的准备。但等到她要买单的时候,才知道于戡抢先付了款。
本来她准备买完单再跟于戡提房子的事,之前一直找不到说房子的机会。然而现在她吃完了于戡请的饭,再说让他把房子卖给她,而这一切都在她向他道歉之后,这事情就变了性质。
谭幼瑾和自己和谐相处多年,原宥自己的一切缺点,她不嫌弃自己不看太阳就不分东南西北、不嫌弃自己不会系蝴蝶结、不嫌弃自己手脚跟不上脑子,但她今天有点儿嫌弃自己,嫌弃自己没有及时买单。
房款她已经计算好了,但这个数字含在她嘴里一直吐不出来。她很了解自己,这时候说不出,今天是绝对说不出了。当于戡提出送她回家的时候,谭幼瑾说她今晚还有电影要看,就不麻烦他了。
其实最近上映的电影,她一部都没有兴趣。然而一时也不找到别的理由。
“我也好久没去电影院了,也想去看一看。我送您吧,咱们一起去。您买的哪个电影院的票。”
谭幼瑾并没有买票,“现在买票也来得及。”还没到春节档,电影院里并没有那么多观众。
现在电影院里只剩下动画片和爱情片,她不知道自己和于戡去看动画片合适,还是爱情片合适。
在犹豫之间,谭幼瑾快到电影院才买好票,她选了一部动画片,她对于戡说:“这部反响还可以。你要不想看,可以换一部,完全不用顾忌我。”
“我也好久不看动画片了。”
太怪异了,但一起看动画片更怪。
进电影院之前,于戡问谭幼瑾要不要吃爆米花。谭幼瑾很客气地说谢谢不用。
这个点并没有来看动画电影的小朋友,整个厅里只有谭幼瑾和于戡两个人。
整个过程中,谭幼瑾都保持着良好的观影礼仪,一个字都没说。她猜于戡大概真是对她感到抱歉,才会为了送她回家,陪她来电影院看这么一部片子。
电影散场,谭幼瑾又进了于戡的车子,这次她对他说:“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
“真的吗?”
“真的。”
直到约会当天,谭幼瑾也没有回复那个雪的视频。她是最后一名,约会基金按规定为零,但节目组很宽容地给了她每个约会对象十块钱。
因为约会基金实在有限,为了控制预算,约会地点定在一个免费公园。公园不大,平时人流量也不多。
谭幼瑾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在公园门口隔着五米看见于戡她还是有些恍惚。他和昨天穿的衣服一样,只是换了个颜色。怎么会这么巧,这公园离他家并不近,又不是什么有名公园,他来这儿干什么。她无法想象最坏的结果,以至于对于戡身后的跟拍视而不见。她告诉自己,他或许在这选景也说不定。
谭幼瑾假装当于戡不存在,目光看向别处,而于戡离她越来越近,她心跳越来越快。那个声音很熟悉,不过他不再叫她“谭老师”,只是直接单字称呼她,叫她“谭”。
怪不得昨天向她道歉,原来是为了今天的事。一个人怎么能如此没有下限?
她可真是识人不清,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对自己随拍的编导说:“能不能先暂停拍摄,我身体有些不舒服。”
于戡也察觉到了她脸色的变化,问:“要不要去医院?”
谭幼瑾连看都没看他,直接对编导说:“我想去车里休息一下。”
到了车里,她用自己真正的手机给于戡发短信,她以为自己还算平静,但愤怒还是从她打的字里蹦了出来:你有女朋友,却来参加这种节目,让别人知道了,也影响你的前途。希望你能主动退出节目,我可以当这件事不存在。
对面并不准备消耗她的耐心,让她等待,马上回复道:我没有女朋友,如果你说是那天的女孩儿,她只是来我这儿取一个东西,她拿完就下楼了。就像我当年去你家楼下取CD一样,只不过是这次冬天,我让她上楼了。而你让我在楼下等。
谭幼瑾气得简直要笑了,好像让他在楼下等是什么错误似的。她让他在楼下等,他也不照样误会她对他图谋不轨了。
这当儿,于戡又发来一条信息:如果你实在不相信,可以找她证实,我可以给你她的电话。
这个电话她不可能打,打了,她成什么了,一个怒火中烧的妒妇?她选择相信于戡,相信他没有那么笨,不会专门给自己制造这么大的把柄。
他没有这么坏,于是她连让他自动退出节目也不能了。她无法名正言顺地指责他,虽然她心里也疑惑,她到底和他有什么仇怨,让他这样对她。就算想参加这种节目再扩大下知名度,也完全可以选别的女嘉宾。
既然他不准备退出,那她就退出好了。此刻她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她只打了两个字:抱歉,就放弃了继续和于戡争论。
谭幼瑾直接给许辰打电话,以身体不适为由,要求停止录制。
许辰先是安抚谭幼瑾,问她为什么,在安抚无用之后,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起了合同:终止合约,你要付大笔违约金的。跟我说,到底是什么问题,我帮你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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