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六月的门,一场大雨就浇灭了炙热的暑气,宁阳县叶家庄柳老三的二女儿吊死在学校里引起的骚动才渐渐平息下来,家家都忙着戳在地里收麦子,谁也没有那个闲精力去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官司,本来就地薄人口多,如今一场大雨浇在黄透了的麦子地里,少不得得好些人勒紧裤腰带挨饿。
农忙的人们被大雨堵在家里,着急却无可奈何,串门子的妇人们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半吞半吐的议论着柳家的事儿。
“柳老三家两口子也是狠人,那么大的闺女,说没就没了,也没见他们如何难过。”
说话的妇人正是柳老三家的邻居张存女,她拿着一双鞋垫在绣,说话间手上穿针引线的功夫一点不慢,鞋垫上用圆珠笔描的富贵花开的花样子已经绣了一大半儿。
提起她家邻居柳老三家,她神色间颇有些鄙夷。
“哎他张婶子,那孩子真是上吊没了的?”
另一个妇人口中含着几股苘麻,手中拧麻绳的拧车一边旋转一边发出“吱呦吱呦”的声响,她盘坐的腿弯里已经拧了拳头大小的一团麻绳。
杨桂云听着她们议论手上纳着鞋底,却并不插话,麻绳勒的手背上一绺一绺的红痕,她仿佛不知道疼一样,右手捏着的针在额畔一划,顶针顶着针鼻儿从两厘米厚的麻布鞋底戳了进去。
张存女脸上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压低声音道:“上吊?你也不想想,那学校那房梁比咱们屋里的还高,就那十来岁的女娃子,是怎么吊上去的?”
“啊,那不是都说是上吊没了的嘛?”
罗秀梅听到关键处,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手上的拧车都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昨晚半夜,我听到柳老三家闹哄哄的一片哭声,田淑芬半夜还跑了出去,现在哭有啥用,哪个当妈的有她心狠,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出了事她也没说去学校问问情况,就那么拿草席一卷把娃埋了。”
罗秀梅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也是,在柳老三家,一个女娃儿哪比得上二亩地重要,不那么埋了可不是误了地里的庄稼嘛。”
“而且我听说昨晚,田淑芬昨晚是被那孩子的鬼魂给挼住了!”
张存女小声的说完,看到罗秀梅脸上的震惊和慌乱这才露出一抹满意的神色。
杨桂云本来听着闲话,猝不及防间被她吓了一跳,后背一麻,赶紧岔开了话题道:“这可不敢胡说,他张婶子你今晚做啥饭?”
“你就是胆子小。”张存女对杨桂云生硬的转移话题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咱也不是倒闲话,这是真的,那娃儿头七还没过,你瞧着吧,这事儿还有得闹呢。”
“不过咱都没做下亏人的事,不怕鬼来叫门,”她视线看向睡在杨桂云身边的小娃娃,又道:“你两口子也是攒劲,自己家四个娃还没大,又养了这个,都这么大了。”
杨桂云看了眼小女儿睡得红扑扑的脸,轻轻摸了下她头上的小卷毛,看向张存女的眼神有些不高兴,“他张婶子你这说的啥话,我自家闺女么自然越养越大。”
“行行行我错了。”
张存女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告饶,“你家娃听话,你掌柜的脾气好又疼惜你,我们可不得说两句酸话嘛。”
“都是一样的过日子罢了。”
杨桂云看了眼神色间有些不自在的罗秀梅,转移了话题,“我家这五个娃气得我一死一活的时候你们是没见,除了老五,现在我想打都追不上。”
被提到的叶家老五叶穗穗,稳住呼吸和颤抖的睫毛假装还在睡觉,只有被子里攥紧的小手泄露了她心间的激动。
上一世死后才知道她是她爸爸捡来的,可是父母疼爱她哥哥姐姐宠她护着她,她都没来得及报答就死了,甚至她的死换的好处都让别人领了,叶穗穗想起母亲杨桂云头发花白在她棺材前老泪纵横的样子,心里一疼。
她的这些亲人们疼她爱她,却因为她的命数得了个艰难多舛劳心半生的命,这一回既然老天爷厚赠她重生,那她不仅要改自己的命,还要带着她最爱的家人们走上人生巅峰。
“妈,我饿了。”
叶穗穗平息了重生的激动缓缓睁开眼,假装才睡醒般揉了揉眼睛,从被窝里伸出双手抻着胳膊,一头的卷毛乱糟糟的支棱在头顶,脸上泛着才睡醒的红晕,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浓密卷翘的睫毛,撒娇的看着杨桂云。
“睡醒就要吃,跟小猪崽儿一样。”
杨桂云嘴上嫌弃着,却放下手里的鞋底脱了指头上的顶针将叶穗穗从被子里抱了出来,一手摸了摸被窝里,果然摸到一手湿意。
她一边熟练的给叶穗穗换裤子,一边轻拍了下她的屁股,“小尿床王又尿了,今晚就把你放在你尿湿的地方睡。”
灵魂已经二十八岁的叶穗穗同志,还没从重生的喜悦里回神儿,就被自己尿床了的窘迫羞红了脸。
好丢撵!
“妈!我以后再也不尿了,你不许笑我!”
她一头滚进杨桂云的怀里不出来,惹得张存女和罗秀梅哈哈大笑。
这样的保证杨桂云没少听,只笑了下根本没在意。
“穗穗啊,你是你爸你妈的宝贝蛋儿,你以后长大要干啥呀?”
张存女摸了摸她的小卷毛,故意逗她。
“我以后要挣大钱,给爸爸买茶叶,给我妈买新衣裳!”
叶穗穗眼睛亮亮的脱口而出,这是上一世她回答了好多次的问题,以前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旁人不问哥哥姐姐长大了要干啥,只问她,她一直以为是她年纪小故意逗她,现在才明白,旁人善意的打趣下的试探与围观。
可能邻居们也想看看,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把捡来的女娃儿当宝的叶家两口子,是最后享了福还是养了个白眼狼吧。
“好,妈等着我穗穗给我买新衣裳。”
杨桂云给她换了衣裳,把人放在炕上干的地方,满脸笑意,“我家这老五就一张小嘴甜,是个会哄人的。”
“行了,娃醒来了咱们也该到做饭的时候了,你们今晚做啥?我烧些拌汤算了,反正今天闲了一天也不饿。”
张存女一边说着从炕上下来穿鞋,“你家这炕烧的真热,坐的人懒得不想动。”
“我做洋芋焪馍馍,我家掌柜的喝酒去了就我和我儿子。”罗秀梅也起身麻利的收拾了苘麻和拧的麻绳,还把她坐的那块地方上一些苘麻掉下的渣渣用手抚了下来,床单抻平,这才罢手。
“对了,让穗穗这几天别出去玩儿去,把娃都拘在家里别跑出去野。”
张存女一脚跨出了门槛,又回头叮嘱了杨桂云一句。
“就是的,下雨天本就阴沉沉的。”
罗秀梅抬头瞅了瞅雨已经停了却还阴沉的天空,意有所指的附和了一句。
“嗯我晓得的,你们慢走,路上滑。”
杨桂云出门去送客,叶穗穗一个人坐在炕上,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
根据刚才她装睡时听到的张婶儿的话,她判断自己应该是重生到了一九九七年,她三岁半的时候,让大人讳莫如深却又忍不住议论的,是柳老三家的二女儿柳招弟吊死在学校的事。
到她七岁念学前班之前的记忆都模模糊糊的,三岁半的记忆更是基本没有,只隐约记得后来村里集资请外面的阴阳清过庄。
所谓清庄,就是请阴阳开坛做法,从村头到村尾,一户不落,把村庄里的脏东西清理镇压。需要的东西也根据做法的人各有不同。叶穗穗隐约记得上一世她爸好像刨了她家三花墙后面墙根儿下一抔土给了村长。
张存女嘴快性子急是个热闹人,村里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没她不知道的,她刚才说的没错,十二岁的一个小女孩儿,怎么可能自己吊得上那么高的房梁?
而让叶穗穗最感兴趣的,是张存女说得田淑芬被鬼附身的事。
上一世她大学之后因缘际会遇上她师父最后学了一身玄学的本事成了玄学师,那么这一世她重操老本行带家人致富奔小康不算难事。
叶穗穗正想着暴富大计,杨桂云忽然一声厉喝打断了她的思绪,“穗穗!从今天起不许再出门!”
杨桂云说着冲进房间猛地关上门,脸色煞白的靠在门上声音打着颤还有眼中掩饰不住的恐惧,细看她的肩膀都在颤抖,显然是被吓着了。
“妈,你怎么了?”
叶穗穗吓了一跳,思绪也被杨桂云打断了,她走到炕边趴着溜下炕,光脚走到杨桂云跟前抱住她的腿,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上蹭了蹭,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轻轻又叫了一声妈。
“大人的事你不要问,听妈的话,不许再出门,天晴了我和你爸割麦子把你也带上,要么让你二姐旷几天课在家看着你。”
杨桂云看着抱着自己腿撒娇的小女儿,心里的恐惧少了几分,她略略定下心神,将没穿鞋的娃抱到了炕上。
刚才她送人出去,正好看到柳老三拿绳子绑了田淑芬往他家的方向拽,而田淑芬嘴上还咬着半只连毛带血的老鼠,那老鼠的腿还在她嘴边一蹬一蹬的,她不经意间对上田淑芬的神色,田淑芬眼中阴冷狠毒又泛着邪气,根本不像个人,吓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