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宁熙几乎顶了整整一天水碗。
田嬷嬷说,太子妃册封典礼有严格的仪式,行礼时身体须得端正,不可有一丝晃动。因此,在典礼进行前,必须加紧训练。
训练的方式就是让宁熙保持行礼的姿势,然后在胳膊、肩膀,和头顶上放装有半碗水的瓷碗,每次要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整整一天下来,宁熙腰酸背痛,傍晚坐在桌前夹菜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实在饿极了,可是良好的教养并不允许她狼吞虎咽,只能小口小口吃着。
国公府吃饭有时间规定,不能吃得太快,也不能吃得太慢。这么小口小口吃着,等时间一到,东西都撤下去,她是吃不饱的。
大煜朝礼教森严,推崇“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世家以守礼为荣。其中,上京镇国公府的家教尤其严格。
吃饭发出声音,打!
坐不端正,打!
跟父母说话不低头,打!
翘腿,打!
晨昏定省迟到,打!
与人说话左顾右盼,打!
做不好女红,打!
筷子不好好摆放,打!
口出妄语,打!
……打!
是以,国公府的公子女郎们幼时,都没少挨打。因为对女儿家读书要求要少些,所以在读书习字方面挨的罚也要少些。
宁熙的长兄宁世尧小时候字写得丑,因此屁股上没少挨夫子的教鞭,有时不好好完成功课,夫子就会罚他喝一小碗墨水。
十几年下来,宁世尧一肚子墨水,也终于练成了一手好字,顺利参加科考。
女儿家自是不能打屁股,便只好由府内的妈妈拿着戒尺打手心。
宁熙小时候也没少挨打,只不过每次都是慕姑姑拿着板子来教训她,因此打在手板心也会轻些。
男子加冠,女子及笄后,家里一般不会再打,即便是惩罚也是罚抄书。
但现在,宁熙看着母亲的神色,绝望地想,这回及笄后可能还得再挨次打。因为她夹掉了一颗豌豆。
她居然夹掉了一颗豌豆!那颗圆圆的豌豆从筷尖上弹出来,掉在桌布上,咕噜噜往下滚,留下一溜淡淡的油渍。
因她几乎顶了一天的水碗,手实在没力气,连颗豌豆都夹不稳。
“明明配有瓷勺,女郎为何要用筷子?”田嬷嬷放下碗筷,严肃地看着她。
本就安静的餐桌这时安静得就像午夜的坟场。
“我……”宁熙浑身僵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袋一抽,用了筷子。
宁熙扭头看了眼身旁小她一岁的妹妹宁婉,宁婉亦是满脸煞白。
她又微微抬头去看母亲,母亲的神色让她只看一眼便慌乱地垂下头。母亲身旁站着的慕姑姑则面目担忧。
镇国公府的夫人冷如梅人如其名,府内上上下下,不管是儿女还是丫鬟小厮,都敬畏着这个庄重严肃的女人。
冷夫人亦放下碗筷,对着自己的侍女慕念安说,“拿戒尺来。”
末了,又补充一句,“这回我亲自动手。”
冷夫人不比慕姑姑,绝不会手下留情。
慕念安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女郎,又看了看神情冷若冰霜的夫人,张了张口又闭上。似是知晓自己劝不动,终于叹了口气转身去取戒尺。
宁熙看着满桌菜肴,委屈地想,这顿饭,可以不用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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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白皙的手心上此刻多出几道红痕,火辣辣地疼,又因为涂了药膏,现在红痕处一会凉一会儿热。
春桃推开门,扶宁熙回闺房,宁熙却说:“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春桃抿抿唇,终是朝她行了一礼后便退下。
宁熙有些疲惫,只想早早歇下。她对着铜镜取簪子时,却听到微弱的吸气声。这吸气声似乎是因为忍受的剧烈的痛苦。
哪来的声音?有人?
宁熙手里捏住一只尖锐的金簪,定了定心神往那吸气声发出的地方寻去。
越来越近了,就在……
那绿布帘子后!
宁熙盯住帘子一边,捏紧手中金簪,然后猛然掀开帘子!
“唔唔唔——!”
一个黑影几乎以她看不清的速度快速移动到她身后,一手捂住她的唇,一手攥住她握金簪的手。
现在,她整个人被那黑影压在怀里,后背紧贴那黑影的胸膛,两颗心脏几乎贴在一起,同时剧烈地跳动。
而那支用来防身的金簪,此刻正抵着她喉咙处脆弱的皮肤。
吸气声因贴在耳边,所以听得更加清晰。那黑影是因为方才剧烈地移动,所以更加痛苦了么?所以,他受伤了。
宁熙在心里仔细地琢磨着她现在的处境。总之,要保证自己的安全,首先不能激怒这个黑影。
她甚至幼稚地想,这黑影进得来,自然也出得去。那就把她掳走好了!如果她命大能解决困境逃走,那就自由了!如果命薄,那就死外面好了!
若是一辈子都只能被关在宅院深宫中,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共度余生,她宁肯死。
春桃似是听到里面的动静,敲了敲门,“女郎?”
两个心同时悬在半空。
宁熙感觉到身后的黑影低头附在她耳边开口道:“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听上去却依旧很年轻。语气冰冷,带着不可抗拒的威胁。
耳朵被那声音震得有些酥麻,宁熙点点头。
捂在唇上的手终于放下,她深呼吸口新鲜空气,冷静道:“无事,不要进来。”
门外的春桃应声,“好的,奴婢随时都在外边,女郎有事请叫奴婢。”
四周静悄悄的,窗外的月色照进来,只有风在无休止地吹拂。
宁熙小心地屏住呼吸,她被那黑影松开,抵在脖颈上的金簪也放下了。
她本以为这黑影是穷凶极恶之徒,不料转身一看,却是个俏生生的少年。正是九日前在敬远侯府见到的那位。
所以他是谁呢?或许并不是敬远侯府的侍卫,他看上去其实也不太像个侍卫。
之前未仔细看,现在才发现,这少年生着双秀气的瑞凤眼。这双瑞凤眼在看清她时,似也是一惊。
少年一身玄衣劲装,乌发高束。只是肩膀处的衣物破开个口子,几乎能看清里面向外翻的红肉。
“多谢。”他双手托着金簪,躬身递还。
少年的声音轻而冷,似是冬日里化不开的雪。
他还会……道谢?宁熙懵了,有些搞不懂眼前这个少年要做些什么。她接过金簪,防备地问:“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里?”
“我,无意闯入。方才情况紧急,多有冒犯。”少年说完转身便要走。
“等等!”宁熙叫住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将手里的药瓶递过去。
以前在慕姑姑身边,宁熙听过许多江湖故事,眼前这个少年不似侍卫,却像是个侠客。他身上有伤,莫不是被追杀了?所以才不得不躲进来藏身。
药瓶碧绿,由上好的玉石打造而成,衬得五根葱白手指更加白皙。仇野看着药瓶,万分不解。
那粉雕玉琢的少女解释道:“这是药瓶。”
“知道。”仇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能闻出来。”
他当然知道这是药瓶,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刚刚还被他吓得不轻的少女为什么还要给他药瓶。
少女接着说:“你受伤了啊。”
她指了指肩膀,“这个药药效很好,你看,”她又张开另一只手,“我方才涂了这个药,已经好很多了。”
少女张开的那只手上有几道红痕,红痕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草绿色药膏。
仇野挪开看着少女手心的视线,转而看向药瓶。他沉默着,终究没去伸手接。
片刻后,他说,“无功不受禄。”
这句话的意思是,拒绝。
他孤独惯了,并不擅长接受别人的帮助。
“不过,”仇野看向少女认真道,“你今日也算是救过我的命,江湖恩怨分明,若是你日后有性命之忧,我会帮你。”
窗外月色更亮,早春时节,府内的春梅开得正盛,一阵风吹过,片片花瓣便被吹进这阁楼小窗中。
“告辞。”
仇野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再用力将花瓣往窗外一扔,他整个人跳出去,便踏着那片花瓣,乘风离去了。
不过片刻,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月色中。
宁熙惊讶地张开嘴,连忙对着窗外喊,“我叫宁熙,你要记得啊!”
要是连名字都不记得,你还怎么帮我呢?
她焦急地往窗边跑,可腿上绑着绳子,又怎么能跑得起来呢?因忘记腿上还绑着绳子,她直接迎面重重摔倒在地。
这一摔,摔得她浑身骨头都在疼。
宁熙痛得吸气,握紧拳头,又羞又恼地锤了锤地板。她再也不想在腿上绑绳子了!更不想嫁给那个已经快三十的太子!
她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帮我出去吧。”
守在门外的春桃听到这声闷响,再也站不住了,赶忙推门而入。待她看到趴在地上的宁熙,“哎呀”一声,连忙过去将她扶起。
“好女郎,你怎么又摔了!夫人要是看到你身上的淤青,会怪罪的!”
会怪女郎太不小心,女儿家家,身上淤青太多总归是不雅观。
宁熙咬着唇赌气道:“没事,反正摔不死。”
这话吓得春桃手足无措地去捂她嘴,“女郎啊,慎言!”
“好吧,我不说了。”宁熙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春桃,“别告诉阿娘和田嬷嬷。”
春桃得意地笑道:“放心吧,奴婢就算嘴碎,也不会碎到女郎头上!”
她说着注意到那水绿布帘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物什,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块玉佩。
“女郎,这是你的玉佩么?怎的奴婢之前都没见过?”
宁熙凝视玉佩半晌,又看看窗外,想起方才的少年,结结巴巴说,“对,这就是我的玉佩,还是慕姑姑送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