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与天命为敌

“轰隆——”

山庄里,曾经平淡安宁的假象轰然坍塌,露出地底下腥臭不堪的血池与累累尸骸。

火光幽蓝,惊声遍野。

纵使萧至已经竭尽所能地控制住了灵石诱发的火情,也还是阻止不了试炼场暗室的损毁,只能亲眼看着数十年心血灭于一旦,目眦欲裂。

可恨啊!可恨!

他回想起前些日子里的诸多异样,终于明白了那两个孩子的暗中谋算,原来她们二人早已察觉出真相,之前所有的装傻卖乖都是为了造就今日的景象。

何其可笑,自己竟因一时恻隐,几次将那二人草草放过,若早知如此,当初便该将那两头白眼狼彻底毙于掌下!

萧至心中惶恐,又怒不可遏,一掌击碎脚下灵石。

不多时,院外门人急急奔来,在他身后停步,充满禀道:“萧师,山路上来人了。”

他回头:“谁?”

“灵岛。”

萧至闻此,面上神色更是难看几分,玄修界内山门无数,修习邪术者最不想碰上的便是灵昀仙岛。

倘若被那岛上的疯子查出内里究竟,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当机立断,咬着牙下令:“走,让弟兄们马上撤!”

门人小心询问:“可要将丹方一并带走?”

指的是取少女血肉炼药的那张邪方。

萧至大袖一挥,阻止道:“不,放着,把该收拾的收拾干净,不要留下任何会暴露师门痕迹的东西,剩下的一律不许带走。”

事已至此,已经完全脱离了他所能够挽救的范畴,与其垂死挣扎,不如及时止损,或许最后还能有所转圜。

那群逃走的姑娘,地下溶解的血肉,还有藏在密室深处的丹方,并非最紧要的东西,对师门也造不成任何威胁,就让那些来的人以为这座山庄里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炼制那枚见不得人的毒丹,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门人听令退走。

萧至眼神阴暗如墨,最后深深望一眼试炼场下的断垣残壁,转身大步离去。

……

山脚下的村庄,宋方仪将二位姑娘安置在了一辆马车上,随后提来一桶清水,嘱咐道:“车里备有灵药,二位姑娘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安澜雨接过水,道了声谢。

她回头看向车内,此时的言音仿佛才意识到恐惧,呆呆跪坐在窗边,怀里抱着小猫,目光直直望向远处深山。

没有在思考,却仍在警惕。

安澜雨轻叹,将手中干净帕子浸到水里,拧干,小心避开伤口擦了擦言音的脸。

她们二人从昨日便开始忙活,先是在草垛堆里蹲了一个晚上,之后又在阴暗潮湿的地道里爬来爬去,刚刚还在山林里狂奔打滚,如今一身都是汗和泥,看起来很是狼狈。

就连小猫身上的毛都是灰扑扑的,四只小爪子惨不忍睹。

这时候的它看起来倒是格外乖巧,既不肯洗脸也不想舔毛,只是仰着脑袋静静盯着言音,长尾巴甩了甩,担心又不安地蜷住了她的手,轻拍几下。

一双手冰冰凉凉。

忽然间,天边响起一声惊雷,伴着鹤声呼啸,宋方仪得到讯号,连忙起身敲了敲车壁。

“二位姑娘,在下的师长已将那座山庄包围,里头的人想必没有大碍了。”他掀开车帘,见里面的姑娘仍竖着寒毛望着自己,微微一怔,随即放缓声音道,“姑娘,放心,你们已经安全了。”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像是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言音慢慢垮下了肩膀,眨眨眼,落下一滴泪来。

她们成功了。

宋方仪宽慰一笑,放下车帘。

小猫撑起身子,努力蹭过言音冰冷的脸颊,安澜雨吸了吸鼻子,松开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帕子。

劫后余生。

劫后重生。

言音伸手抱住小猫,感受怀里盈满的柔软与温热,红着眼睛看向安澜雨,哽咽道:“抱。”

安澜雨也不禁落下眼泪,直起身子扑上去将她和猫紧紧抱住,两个女孩无声痛哭,发泄着这场噩梦带来的所有恐惧,沉默地庆贺着她们成为了最终的赢家。

这一天她们经历了生死离别与绝处重逢,受尽了恐惧绝望和希望,等待太阳落下又再升起。

此刻惊雷乍响,终于听到了胜利的宣告。

她们甚至战胜了天命。

宋方仪在车门外守着,遥见同伴回来,面上一喜,迎上前问道:“自清,你怎独自回来了?师叔呢?”

另一道声音由远及近,音量比起宋方仪大上不少,语气轻快道:“我把师叔带上山就被赶回来了,他说嫌我碍事,跟着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倒是实话。

宋方仪笑道:“师叔修为高深,一人应付倒是不成问题。只是山庄之中似乎有不少姑娘受困,师叔打算如何安置?”

那人行至跟前,是一位面容清隽的少年,身上穿着灵岛白衫青纹的校袍,长剑抓在手里,面上笑嘻嘻的,看着比宋方仪活泛不少,甩手道:“我怎么知道,师叔应该会想办法吧。倒是你那边,可有将那位被东风清抓住的姑娘救出来?”

他手一顿,笑意微僵,“不会没赶上吧?”

宋方仪温声道:“两位姑娘都平安无事,她们现在正在马车上休息。”

宋自清听了,反倒吓了一跳,喜道:“厉害了啊,宋方仪,你居然从那疯婆子手里把人抢下来了?”

说罢拉着宋方仪手臂转了几圈,前后左右打量,没有发现什么伤势,更是惊奇。

“厉害啊,不愧我称你一声师兄!”

说着又锤了他一拳。

宋方仪甚是无奈:“注意你的言辞。”

宋自清虽知自家师兄天资卓越,已至成丹初境,与那东风清修为不相上下,但那疯婆子毕竟是成名已久的老前辈,并且向来以阴险歹毒不择手段著称于世,本来还担心宋方仪会在她手下吃点暗亏,结果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带着两个女孩全身而退。

他把手搭在宋方仪肩上,嬉笑道:“你小子该不会为了在姑娘面前出风头,自己偷偷嗑药了吧。”

宋方仪虽知这家伙本意是在忧心自己,可也受不了他这幅不着调的样子,只好哭笑不得地将手臂拂开,解释道。

“我没有与那东风清前辈正面交手,你下山求助师叔后,我随安姑娘上山,那位姑娘已经自行脱困,独自走下了山间,腿上受了些伤,我见东风清没有追来,便赶紧将她们二人带下山了。”

宋自清瞠目结舌,半饷,突然一拍大腿,惊叹不已:“好哇,那姑娘是何人物?小小年纪,区区灵基,不但能施计从那密不透风的山庄里逃脱,又能从那冷血无情的疯婆子手上全身而退,这等奇女子,我定要认识认识。”

说罢,伸手便要去马车里打个招呼。

宋方仪手差一步,没能拦下这只泼皮猴子,被他一把掀开马车帘子。

“嘿!二位姑娘!我是……”

车里的俩位姑娘抱成一团,眼眶红红,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像两只受惊的兔子。

实在唐突!

宋方仪头疼欲裂,连忙拽住宋自清领子,一边说着对不住一边把他薅了下来,照着脑门就是一顿猛锤。

“你这莽夫!何等不知礼数!”

宋自清抱住脑袋不敢反抗:“这是怎么了?逃出来了还不高兴吗?怎么哭了?”

宋方仪小声怒斥:“两位姑娘孤立无援,在成丹修士眼皮子底下实行这等凶险的计划,本就需要拿出莫大的勇气,二人压抑至今,又险遭生离死别,她们才多大年纪,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你还这般横冲直撞,徒添惊吓,还有没有半点同理之心!”

能将他气成这样的事也是少见,宋自清自觉心虚,垂着脑袋揉了揉自己的头,试图弥补,大声朝马车里喊了一句:“二位姑娘,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啊!”

宋方仪额角青筋直跳,提着他领子离开了马车。

外头这般一闹,车里压抑的气氛顿时被冲淡不少,安澜雨松开言音,低头笑笑:“也是,都逃出来了有什么好哭的。”

言音点头,又打了个哭嗝,忽然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拎起小猫的两只前爪,逼它罚站。

质问道:“小喵,我都叫你和安姨一起走了,你跑回来做什么?居然还敢把你安姨的手挠成这样!”

太不像话了!

安澜雨:“……”

突然“喜当姨”。

方才饲主哭得可怜兮兮,小猫咪不敢造次,现在她好了,猫崽子的胆子就肥了。

它也开始昂首挺胸,哔哔赖赖。

“喵呜喵呜喵呜!”

——凶什么凶!你有什么资格凶劳资!

——要不是劳资回去你头早就没了!

——怎么?怎么?不服气啊?!

——那太巧了,我也不服气!

——打一架吧!!

言音怒:“挠人的小猫咪不是好猫猫!”

小猫怒:“喵嗷!”

“不听主人话的小喵也是坏猫猫!”

“喵嗷喵嗷!”

“……”一旁观战的安澜雨,“听起来二位的语言并不是很相通。”

眼看两个幼稚鬼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安澜雨赶紧上前把小猫崽子拨开,嘴里“好了好了”地按住言音受伤的膝盖,细细给她上药。

只是事后过去很多很多年,终于知晓了真相的澜雨剑尊每每想起今日之事,总免不了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更是恨不得回到当下,煽风点火,落井下石,让自己的姐妹在被毛绒绒的躯体蛊惑之前,将那不怀好意人面兽心处心积虑假扮成一只猫来哄骗无知少女的瘪犊子丢下车去……

可惜都是后话了。

细细检查一番,确定膝盖上的伤势没有伤及筋骨,也不影响日后活动,安澜雨才将车内的灵药仔细敷了上去。

待她们休整完毕,从马车内探出头来,灵岛弟子已备好热食,四人坐在车旁不慌不忙地填饱肚子,宋方仪问道:“二位姑娘可有去处?”

宋自清又冒出头来,盛情道:“要是没地方去,不如去我们灵岛啊?”

宋方仪也点头:“灵岛乃我等修行之处,也算得上是清净,二位姑娘若是还没有别的打算,不妨来灵岛好生修养。”

就如书中所写一般,灵岛弟子大多胸怀坦荡,泽惠众生。在师长的教导和保护之下,他们对世间万物抱有一片赤诚之心,而无半点防备之意,哪怕是对萍水相逢之人,也会不分畛域,仗义相助。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他们对世间的善恶全然不惧

安澜雨万分感激,但毕竟思家心切,只能婉拒道:“感谢二位道长好意,只是我家在杨柳山间,今已十年未归,不知家母近况,应当回去看看了。”

宋方仪听她已有去处,便不勉强,将目光转向言音。

言音默了许久,还是说出了自己一早就想好的地方:“我想去青株镇。”

在原著里,这个镇子被称为和泰安宁的福地,是个盛产各类灵药仙葩的地方,主要作用就是为各类角色提供治疗场所和炼药的原材料,相当于后方补给,一直到结局都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乱。

虽说此时已脱离魔窟险境,但主角波澜壮阔的人生里可不止区区这点苦难,况且如今安澜雨和她关系匪浅,她实在没有之后还能眼睁睁看着女主受罪却不去插手的自信……可要是插手,光是改变女主被抓回魔窟的剧情就已经磨没了她半条命,接下去的剧情就算自己想改,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所以不如在这个动乱的世界里找个偏僻角落,咸鱼般的度过余生才是最佳方案,而青株镇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比起羽化登仙,她宁可老老实实苟在旮旯角里边。

听见言音要和自己分开,大大出乎了安澜雨的预料,她神色空白一瞬,怔然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吗?”

言音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安澜雨又问:“你在青株镇有家人吗?”

言音又摇摇头。

安澜雨更不放心了:“那你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留在那?”

言音举起小猫:“我还有小喵呢。”

“喵呜!”

“可是……”安澜雨忍不住想反对,奈何她又清楚言音的决定旁人难以左右,抿着唇沉默半天,扭过头道,“你之前都没和我说过。”

言音伸手摸摸她脑袋:“这是最好的决定了。”

女主的路还很长,女配并不是合适的同伴。

看起来她心意已决,旁人也不再多劝,灵岛二人对视一眼,在前边驾起马车,将她们二人送往各自的目的地。

一路上,安澜雨有些沉默,倒是宋自清坐在车外说个不停,一会问山庄伙食如何,一会问狱门长老性格好不好,一会又问住在深山晚上怕不怕,夏天虫子多不多。

其思维之跳脱,让人跟不上节奏,宋方仪索性拿出一个果子堵住了他的嘴。

修行之人赶路极快,途中又经过几回术法的中转,原本很漫长的路程被压缩到了短短半天,待夕阳西下时,便到了青株镇外。

言音走下马车,一回头,宋方仪便拿出一个钱袋递给她。

“言姑娘既已决意独自生活,我们便帮不上什么忙了,这点世俗银两,算是聊表心意,望姑娘能忘却先前经历的苦难,在此地平安顺逐。”

言音抱着小猫,看看那鼓囊囊的钱袋,犹豫不收。

宋方仪又道:“言姑娘年少聪慧,不拘一格,想必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生财之道,只是姑娘在闭塞之地生活许久,对外界所知不详,初至新地,还有诸多杂事需要烦恼,这不过是一些绵薄之力,帮不上什么大忙,姑娘收下便是,也好让我等心安。”

宋自清在一旁探头附和:“是啊是啊,就当和咱交个朋友,下次见面再还给我们就好。”

宋方仪忍不住给了他一记肘击,让他安静。

宋自清“哎呦”叫了一声,仍是不肯歇嘴:“姑娘放心,日后若是遇见了什么困难,也可来灵梁港找我们,相逢便是有缘,若有能帮得上的地方,我俩定不推辞。”

言音思忖片刻,还是收下了这份好意,郑重地道了谢。

转头将目光转向不知道在生什么闷气的安澜雨。

言音:“澜雨……”

安澜雨:“说好要去我家的……”

言音:“不是,我……”

安澜雨:“说好去做客的……”

言音:“我……”

安澜雨:“你说话不算话!”

言音:“……”

“小骗子!”

安澜雨越想越不过瘾,愤愤道,“我压根没想到会和你分开,都想好一会回去怎么招待你了,你居然不跟我走了。”她伸手掐住言音的脸,使劲晃了几下,“你好好的啊,我会来看你的。”

言音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她左边的手臂上,又顺着手臂往下,看到她手腕上粗糙破旧的茅草链子。

完好的,活动自如的一只手。

并没有像原著所写的那样,被抓回山庄,被碾碎皮肉,被取出掌骨,而是好好的,不带一点伤痕的安在她的身上。

剧情发生了改变,女主不必再经历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把手接回,不必困在狱门受那三年非人折磨,也不必忍着悲痛将母亲和妹妹饿死的遗骸埋葬……

魔窟不再是她痛苦的来源。

言音反手去捏安澜雨的脸,见她抿着嘴,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喜怒都写在脸上,眼中没有一丝阴霾,一点也不像书里所写的那样冷静、沉默又决绝,完全是一副少年人应该有的神情。

一副没有经历过苦痛的模样。

可遗憾的是,这个人的人生注定波澜壮阔,未来还有数不尽的艰难和折磨在等待着她——陌生人的恶意,身边人的背叛,世界给予的痛楚。天灾、人祸、命数,接连不断摧残着她的肉身,撕扯着她的灵魂,她将在剧情的安排下,经历常人所难以承受的痛苦与绝望,走向读者想要的远方。

而她一无所知。

仍对未来充满期望。

言音幽幽叹息,走上前抱住安澜雨。

安澜雨一怔,有些别扭:哼,有本事腻腻歪歪,有本事跟我走啊。

言音拍了拍她的后背,想了想,缓缓道:“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我想,我只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如果你对命运不满,哪怕是死路一条,也要试着咬牙反抗。”

——不要被所谓的“天命”掌控。

“希望你相信我——你以后不管遇见什么样的绝境或痛苦,你最后都可以安然度过。”

——因为你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所以不管在什么地方,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都不要放弃自己。”

——因为你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希望你……”

——经脉身骨皆是热血,人间跋涉能敌寒沙。

“希望你,未来一片光明。”

安澜雨静静听着,咬紧下唇,到底抵不过心中不舍,抬起手用力抱住言音,身上微微颤抖。

而言音垂下眼睛,默然祈祷。

——最后希望苍天有眼,让你躲过一切苦难。

作者有话要说:【命簿情报:就算言音已经读完了整本书,所知道的并非故事的全部哦。】

【命簿谶言:雨里翻书墨不洁,乌云蔽日难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