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清还记得那时的感受。
要离巢的雀儿,将出笼的野鸟,道不尽的欢喜。
她指尖微微发颤,打开了自己的匣子,从里边拿出了自己的卖身契。
这并没有得到自由,只是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里去。
不过那笼子,是她想去的。
嬷嬷并不为她高兴,这是理所应当的——她是这园子花了好些心血才养出来的,最名贵的东西,最值钱的摇钱树,本应当为园子创造更多的价值。
但嬷嬷拦不住她,谁也拦不住她,因为她有一个了不得的恩客。
她的恩客是个仙人。
钿头击节,罗裙翻酒,记不清今夕何夕,嬷嬷在楼台上拨响直弦,呦呦唱和——‘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所有人目送着她,以最好的风华,走出了园子的大门。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暮去朝来,春花秋月,她一直相信自己是被爱着的。
她的仙人爱她,带着她看尽了灯火阑珊,看遍了万里山河,哪怕他身边红颜来去,美女如云,他还是将她带在身边,只将她带在身边。
是什么时候变了呢?她总是回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了呢?
或许是某天,仙人挑起她的脸,细细端详,久久摩挲。
他笑道。
——“美虽美,泯然于众人矣。”
言音紧闭双眼,绷着身子杵在原地,能感觉到尖锐的指甲正在耳前轻微抚动,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心如死灰,又无计可施,只能静静等待着脸被剥下那一瞬的剧烈痛苦,可左等右等,怎么也等不到那修罗动手。
行刑前的沉默实在煎熬,她撑不住了,索性开口:“求你了,给个痛快吧!”
没有人回应。
又过了一会,言音屏着呼吸,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见东风清涂着豆蔻的手就悬在她颈前一寸,
妖娆的身躯僵直不动,眼中带着惊惧与戒备,活像是被什么人勒住了脖子。
什么情况?
言音谨慎后退一步,见她没有动静,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又往后退一步,还是安然无恙,脸皮还好好地长在脸上。
再往后挪几步,东风清还是那般僵在原处。
担心对方又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把戏,言音不敢轻易转身,只能这样倒着步子往后挪了近百米,小声试探道:“脸……你不要了?那我走了哦。”
对方还是一动不动。
说走就走。
见得生机,言音转身就溜,像只从猫爪子底下逃出来的耗子,可惜小耗子瘸了腿,跑不快。
好一会儿才没了影。
尽管如此,东风清也还是没有追上去,她背上轻薄的紫云杉被冷汗湿透,手脚僵硬如泥塑,在言音无法察觉的地方,一缕纤细如丝的灵力正纠缠着神念,漂浮在她周身要害,锋锐无匹,触之即死,令她不敢妄动。
灵力上的威压毫不收敛,只临身一瞬,东风清便知自己绝非暗处之人敌手。
她与那人的差距,就如方才小姑娘于她的差距一般——
天地之差,云泥之别。
唯有俯首帖耳,才有机会保全性命。
苦苦僵持数息,东风清已是心惊胆颤,不得不开口道:“不知奴家是如何得罪了高人,让高人如此折磨奴家呀?”
声音娇而媚惑,让人听之蚀骨。
四周无人回应,山林间一阵静谧,灵力仍如丝缕飘浮,威胁着她的姓命。
东风清全然不知自己是何时招惹到了这般人物,内心惶恐不安,忽又想起方才那个从自己手底下跑走的小老鼠,咬咬牙试探道:“那位姑娘奴家已经放了,也不会在追了,求高人放奴家一马吧,奴家再也不敢了~”
“呼——”
清风拂过,伴着枝叶的窸窣声,灵力无声无息的消散了。
赌对了。
居然赌对了。
周身威压消失,东风清暗松口气,猜测来人应当还在身后,便袅袅婷婷地转身,向山阴树暗之处行了个礼,娇笑道:“奴家不知那位姑娘身后有高人护持,冒犯了她,还请高人勿怪……”
“你在看哪?”
话语未尽,忽闻身后人声传来,音色清朗不俗,入耳便有拨弦之涩,勾悸人心,似梅下陈酒开封,未饮先醉。
东风清惊觉回首,就见方才面对的反向,有一人轻袍云衫,立于草木之中,悄无声息,仿佛一直身在此处。
眉眼温润柔和,直直注视着她。
仙容天成。
愧不能及。
东风清下意识地遮住了自己的颜面,生恐自己这张脸污了来人的眼,突如其来的冲击感让她心中的自卑无所适从,恨不得遁地而逃。
有人生在云顶,好似任何污秽之物都不应出现在这人眼中。
这等风姿。
这等修为。
是谁?
“奴家……在下不知有尊座到此,多有冒犯,万望海涵。”
不知来者究竟何人,东风清不敢再语调轻浮,心里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救那叛逃的姑娘,一个被关在山庄里养了近十年的无知小儿,有何价值引得这等人物出手相救?
难道萧至说的神秘高人就是此人?
他为何要助那两个丫头坏我狱门大计?
东风清心中惊疑不定,更有诸多猜测,皆是不敢表露,只能小心试探道:“尊座亲自现身此地,可是有何要事要办?若是尊座需要,大可向在下吩咐,我等狱门座下皆可效犬马之劳,以偿今日冒犯之罪。”
她停顿片刻,又恭声道:“敢问尊座圣名?”
你是谁?到底是谁?
为何而来?
有何目的?
“不要吵。”
对面那位终于开口,话音刚落,东风清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颅,对上他似笑却冷的双眸,下一瞬,视线扭转,她看见自己玲珑有致的身躯,飞溅的红血,扬起的紫纱蒙住了她的脸庞。
有人说死前走马观花,须臾便是一生。
她恍惚间,望见纸醉金迷的故园,而嬷嬷还在拨弦——“啊呀~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人头落地,诸事皆去。
一缕灵气如烟消散。
山林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白阙摇了摇还不甚清醒的脑子,打量自己周身的处境。
连他自己也不想明白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也忆不起自己近几日身在何处,只隐约记得日前渡劫之事——
彼时他修至无相巅峰,正处于化劫轮转的关键时期,无法隐藏兽形,也不知是从何处走漏了风声,招来一方痴心妄想之徒,自以为发现了不世出的灵兽,意图趁他衰弱将他捕杀,虽说那些宵小的修为不值一提,轻易便毙在了掌下,却也惊动到了他的劫期。
若非他生性谨慎,只怕也要栽上一回跟头。
此时他闭目内视,感受到丹田内浑厚汹涌的灵力,才知那场天劫已渡,境界有所突破。
只是不知为何,元神频频躁动,令他无端有些焦心,仿佛意欲前往何处。
白阙揉了揉额角,神识尚不清明,堪堪往前走了几步,竟感到元神气势更甚,连带丹田内的灵力都出现波动,还没来得及挣扎,便直直跪倒在地。
随着一阵白光闪烁,黄白色的小毛团子在地上打了个滚,踉跄着爬起身子,甩了甩后爪子,又抖了抖自己背上的毛。
一双眼睛迷迷瞪瞪,感觉如梦初醒,不时哆嗦一下,又抬起后爪子挠开耳朵边的残草。
“咪呜?”
——我是谁?我在哪?
——我要干嘛?
它蹲在地上四下张望,冷不丁看见几米开外身首分离的尸体,浑身软毛一炸,终于记起自己跑回来的目的,连忙站起来,四处嗅嗅,追着言音下山的反向蹿了出去。
……
一边,言音拖着伤腿,虽然跑不快却也不敢停留,瘸瘸拐拐地往山下跑。
还未跑完这道山坡,远远又见有两道人影靠近,以为又是追兵,吓得要哭,赶紧找棵大树想躲起来。
远处的人先看到了她,顿时喜出望外,边呼喊边向她跑来:“言音,言音!”
声音听起来很耳熟,言音停下了动作,仔细瞧了一会儿,这才看清来的其中一人是走散的安澜雨。
她回来了?!
言音大感意外,单脚往前蹦过去,被安澜雨一把接住,忙问:“你怎么回来了……这位是?”
跟在安澜雨身后的是位白衫青纹的少年,周身朴净,未着余饰,背上负有一把精铸长剑,打眼一看,便感正气凛然。
少年拱手行礼,亦是松了口气:“在下灵岛弟子宋方仪,与同门途径山下,惊闻山中巨响,正想进山查看,途中恰好遇见安姑娘。方才,安姑娘已向我等说明此事缘由,又听闻姑娘被成丹期修士追杀,便前来搭救,得见姑娘平安无事,实乃万幸。”
竟然真是灵岛弟子!
“万幸,万幸。”言音亦是心有余悸,这些日子机关算尽,本想能躲过狱门长老到来的时间,却还是险些落在了她的手里,此时终于碰上了灵岛弟子,计划趋于完整,处境勉强安全,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只是这股劲还没来得及吐干净,言音又感觉有些异样。
好像少了点什么。
“东风清虽不过是成丹修为,但也已扬名多年,只凭在下一人,未必能在她手下保全二位。稳妥起见,二位姑娘还请速速下山吧。”宋方仪道。
“在下的同门正等在山下,并已向门中长辈寻求帮助,想必不久便可前往山庄救下其他姑娘,二位不必忧心。”
事态紧急,本不应再多做纠结,可言音在二人身边环视一圈,没有找到想要的,还是白着脸问道:“……小喵呢?”
安澜雨脸色非常难看,低头道:“刚刚我抱着它下山的时候,可能它太担心你的安危,拼命挣扎,最后我……我被它挣脱……”
言音恍惚间低头,看见她手臂上的道道爪痕,一时间热血上头,眼前再次发黑,一滴泪不自觉落在了脏兮兮的衣袖上。
安澜雨心知那只小猫对她意义重若生命,没能拦住心底万般惭愧,正要开口道歉,就听见一声软糯但中气十足的猫叫。
“喵!”
三人扭头,见一团小小的白色生物在茂盛的杂草里颠颠穿行,毛绒绒的身影时隐时现,最后喵地一声扑到言音身上。
熟悉的温度撞入怀中,她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将小猫崽抱在怀里,待得眼前雪花般的黑影散去,低下头,瞧见那张圆圆的毛脸,混沌的脑子霎时清明起来。
她破涕为笑,一抹眼泪,转头抓住安澜雨的手,对宋方仪道:“仙长,我们下山吧!”
迟恐生变。
等离了这座山,她们才算安全。
作者有话要说:【唱段引用《诗经-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