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堂已经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陆何氏上了年纪,睡眠少又浅,她每日天不亮就起,然后去小佛堂诵经念佛,为陆彦生祈福。
“愿以此读经之功德,回向陆家的冤亲债主离苦得乐,愿佛祖保佑我儿彦生身体康健,罪灭福生。”
陆何氏诵经毕,日头已经高升。在蒲团上盘腿坐久了,腿麻木酸疼不已,身旁侍候的徐婆子急忙上前搀扶,一边用力将陆何氏扶起一边感叹,“太夫人您腿脚不舒服,不如歇几日吧。”
“不可,我许过愿的,只要彦生的病能好,我要日日诚心诵经,不断一日。”陆何氏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现在年纪上去,生了白发长了皱纹,美貌不再,但慈眉善目,依稀能窥见当年风姿。
徐婆子最佩服的就是陆何氏的心胸,哪家的太太奶奶没有主子脾气,仗着权势对下面的人不是打就是骂,只有陆三太夫人不一样,她笃信佛法,与人为善,从不轻易与人交恶,但柿子挑软的捏,太夫人脾气越好,宅院里的女眷越是得寸进尺。
“谁在外头说话?”小佛堂和待客的前厅仅一墙之隔,何陆氏刚出来就听见叽喳的说笑声。
徐婆子当即有些不快,隔着墙壁翻了外面那群人一个白眼,来如意堂请安,这群人也不知恭敬收敛,实在可恶至极,丝毫没将太夫人放在眼中。
“是大房二房的夫人、少奶奶们来了,太夫人您忘了?今天新妇要来敬茶的。”徐婆子说着将陆何氏往右边的厢房带,既然外头的人不懂礼数,她先伺候太夫人洗脸换衣,用些点心再出去,就让她们等。
“瞧我这记性,人老了记性真差,老七成家了,不知他与他那媳妇,处的如何。”
徐婆子耳目灵通,早打听好了,“倒不错,看这样子,咱们七爷是满意的。”说完,徐婆子又和陆何氏说了其他细节,听雪堂只有王林王森兄弟俩看护,外人进不去也探不了消息,徐婆子能打听到的只有饭菜送进去难得没被打翻、王林到仓库要新的床褥等小事,正是从这些琐碎小事中可以见得,从前说不娶妻的七爷没有不爽。
陆何氏一愣,旋即露出一抹笑,“那就好,徐妈,等会挑些女子的日用物品给听雪堂送去,让七夫人使。”
“太夫人,七夫人是小辈,得先来见你,咱们这头为长,哪里有长辈巴巴给小辈送东西的。”
陆何氏摇头,“不要紧,都是一家人了,听雪堂全是大男人,男人毕竟不懂女人心事,我这个做娘亲的若不体恤些,七夫人就要受委屈了,你想,她娘家什么都没帮她准备,就说今日请安,她穿什么来?我的儿媳妇在妯娌侄媳面前初次露脸,要体面些啊。”
徐婆子立刻佩服的五体投地,“还是太夫人心细又心善,七夫人有大福气。”
而此刻,福气包七夫人,正对一碗蛋羹吞口水。
蒸蛋只有一碗,自然归陆七爷享用,陈五娘就算是馋疯了也不敢肖想,吃一顿就跑路还是顿顿有得吃,她当然选后者。
“七爷,您再不吃蛋羹就要冷了。”陈五娘虽吃不着,也全心全意的记挂着,目光就没从蛋羹上挪开过。
陆彦生压根没胃口,今晨他用了大半碗鱼粥已是破天荒,这碗蛋羹根本吃不下,只想打翻了找点乐子。此刻他便用手指慢腾腾戳着碗,一点点将蛋羹往桌子边缘推,越推越险,眼看就要掉下去。
王家兄弟见怪不怪,已经做好了收拾狼藉的准备。
“给我?”陈五娘却突然用手捧住碗,瞪圆了眼睛满脸惊喜。她与陆彦生相对而坐,陆彦生慢慢吞吞推碗的时候,正好是斜着将碗往她身边推,碗离自己越来越近,陈五娘便想当然觉得,这蛋羹陆彦生要让给自己。
没想到啊,陆七爷真是个善人。他都病成这这幅样子了,本该多吃些营养的东西,却将最有营养的蒸蛋给她,陈五娘打心眼里感动,自爹娘哥哥离开,再没有人对她这样好。
陆彦生扭头看陈五娘,有些好笑,她想骗吃骗喝,这些拙劣话术可说不动他,他不是心软的人。
陈五娘用勺挖了一大块蛋羹,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吃,而是伸直胳膊喂到陆彦生嘴边,水润干净的眼瞳里一片真诚,“七爷,您先吃,这蒸蛋又滑又嫩,肯定特别特别香。”
陆彦生诧异的挑眉,然后撇头,“不想吃。”
这次是真的不想吃,他也就是朝食能勉强吃两口,午食和哺食基本不动,最多喝几口清茶。蒸蛋在陈五娘眼中或许是珍馐,在陆彦生眼里,腥、软烂,等同与恶心。
“必须吃,七爷,您为了身体着想也要吃,吃饱了喝足了,身子才能好。”
“我说过了,不吃。”陆家七爷皱起眉毛,脾气上来了,伺候他多年的王林王森立刻紧张,暗道糟糕,七夫人这是摸了老虎屁股,把七爷莫炸毛了。
陈五娘继续撸虎须,“您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神仙也救不了你,别说您是病人,就是好人按照您这样过日子,那也是要生病的,按时吃药,好好进补,病终究会好起来。”
以前陈大郎生病,病得很重,就是陈五娘照顾好的,她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人在生重病的时候,败坏的不仅是身体,精神也会大受打击,变得脾气暴躁,性情古怪,若由病人一味消沉,对养病大为不利,相反,要是让病人心情舒畅,吃饭锻炼,对病愈大有好处。
陆彦生沉默了,他的病,还会好起来?好不了了,等死而已。
“吃一口,就吃一口。”陈五娘继续劝解,这在王家兄弟眼中,无异于悬崖边舞蹈,生怕七爷被七夫人刺激的发狂。
但稀奇的事情发生了,七爷淡淡看了七夫人一眼,随后张口,竟将那勺蛋羹吞入口中,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王森惊讶的嘴都忘了合拢,还是王林一巴掌帮将他嘴闭上,果真是,只要活得够久,什么都能见到啊。
鸡蛋在这年月是比肉还贵重的好东西,只有陆二太爷和陆彦生偶尔能吃到,鸡蛋羹里加了些碎肉末,还有调味的盐巴,胡椒粉,小葱花,火候刚好,入口即化,滋味是好的,但吃在陆彦生嘴里,还是稍微有些反胃,但他忍着。
看着陈五娘清泉一样干净的眼瞳,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人真心觉得他的病能好,大夫、亲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了自信,这个女人凭什么觉得他会好?哪里来的自信?
“你叫什么名字?”陆彦生问。
他吃了小半碗蛋羹,实在吃不下了,陈五娘不再劝他,换了把干净的勺,美滋滋的吃剩下的蛋羹,含糊的回答道,“我姓陈,叫陈五娘。”
“五是你的排行,五娘只是一个笼统叫法,不是你的名字。”
“这样吗?那我的名字应该叫妮子,家里人都这样叫我。”
陆彦生轻轻摇头,“妮子只算乳名。”
“好吧,嗯,蛋羹真好吃。”陈五娘无心议论名字的事情,同村的丫头们都是这样取名的,要么就是大妮,二妮,大花、小花。
“那你叫什么?”陈五娘吃干净最后一点蛋羹后满足的舔舔唇,抬脸问道。
陆彦生看她这么容易满足,有些发笑,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陆彦生,彦生,即有才学的人。”
陈五娘没有念过书,听陆彦生这样说觉得他的名字特别厉害,由衷的赞叹,“真好听,那你也给我取个名字吧?”
“我想想。”陆彦生挺直胸膛。
……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三年水涝,已经很久没这样的好日头。如意堂的待客厅面向东方,早晨的阳光正好晒进来,一下还好,晒在人身上暖融融,但毕竟到了四月,晒得久了,很是燥热。且现在到了春耕的时候,别看陆家是地主,农忙的时候除了太爷、太夫人这样年岁高的长辈外,老爷夫人们都有其事情要做。
陆二太爷说了,不许家里有吃闲饭的,他最不喜小辈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享受。
所以陆家男子们需下地督活,有时和佃农护院们一起挖水渠,育苗,女眷们则和和婆子丫鬟们准备饭食,洗衣,纺布,不过主子们做的活儿轻巧许多,累了可随意休息。
最近是烧荒育苗的关键时期,纺布、选种等很繁忙,各房夫人少奶奶都有分管的具体事宜,她们在如意堂耗时间,回去以后就要加班加点。
二房三夫人陆杨氏急匆匆赶来时,一众妯娌姑嫂们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她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当即又火冒三丈,她们竟然都来了如意堂,一看就是约好一起来的,怎么唯独没邀自己。
“倒是热闹。”陆杨氏冷哼。
这些人等的心焦,没空理会陆杨氏,平辈的勾勾唇,小辈礼貌的唤一声三伯母或三婶之外,没有多的话语。
她们越是这样,陆杨氏越气,这时候陆三太夫人换了衣裳出来了,陆杨氏不好发作,收敛起脾气,暗想这一切都是陈家那冲喜的死丫头惹的,等那丫头来了,有她好果子吃!她倒要看看,这人有什么福气,有没有外头传的那么邪门。
许是陆杨氏和陆宅一众女眷们的气场太逼人,陈五娘刚走到门口,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有些怯怯的,不过转念一想,有王林跟着一起来,她怕什么呢?
于是陈五娘昂首挺胸,带着笑容大步向前,耳边回荡着陆彦生的叮嘱。
“去去就回,别磨叽,胆子放大些,别给我丢人。”
“我给你撑腰。”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