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峰,正堂内。
一众少男少女正站在底下低眉顺耳地等待着被挑选,因为长老们尚未来齐,因此底下并非鸦雀无声,而是相互之间交头接耳,响起小片略微嘈杂的窃窃私语。
倏地,众人抬眼向门外望去,神情变幻。
当着所有人的面,宣珮手牵江乐水跨过门槛,而后一顿。
心下有那么一丝尴尬浮起,但也还好。
只要速度足够快,自己就可以疾步踏进,接着悄无声息地融进人群。然而,这一美梦很快就在众人略显惊诧的眼神下破灭了。
骤然意识到什么,她抬起头,仰面看向天花板,入眼就是一片绚丽的五色光芒。
宣珮:“?”
一瞬间,她晒干了沉默,意识到自己关系户的身份全然显露无遗。
谁能想到,堂前门阶顶上竟悬挂着一枚缠花纹铜镜。
一但有人从底下经过,铜镜就会发出清光或浊光来判断此人是道修还是魔修,还能根据光芒的颜色种类来判断此人资质。
能通过初筛,成为凌极宗内门弟子,那至少也得双灵根起步。
虽说长老们在事后测过宣珮的根骨,知晓她天生剑骨,是个当剑修的好苗子,即便当下境遇低迷,经脉碎裂,但是谁说得清楚之后的事,说不定往后她就能寻到异宝重塑灵根,然后飞快崛起呢?
但其他弟子不清楚这一点,于是纷纷面露异色。
面对全体预备内门弟子所行的注目礼,纵使宣珮自持脸皮够厚,这时都忍不住开始发烫,有一瞬甚至想马上找条地缝钻进去。
虽然她不是来破坏这个集体,只是来加入它的。
稳住面部表情,正当宣珮若无其事地再度抬脚迈步时,自耳边传来一声嗤笑。
她不悦地扭头去看,发现是一个锦衣少年,衣着华贵一看就是很有背景,腰间缀着一块通体温润的玉佩。
那人眉宇间皆是自得傲气,见宣珮望过来,不但不收敛,反还挑眉讥笑道:“什么时候第一大宗连这种人都能招进来了?和一个五灵根同为内门弟子,我真是感到耻辱。”
话一出口,五道不善的眼神瞬时唰唰如利刃般射向他。
“这种人”宣珮柔柔一笑。
那少年以为她怕了,不由洋洋得意,自顾自地正想继续说下去,却听对方随即回应,甜美如饴的声音像是沁了毒汁。
略作改动,宣珮搬用对方的话回敬他:“什么时候第一大宗里居然还能听到狗叫?和一个低劣的东西同为内门弟子,我还真是感到羞耻。”
大概从未受过如此忤逆,那少年直接气炸了,半晌只会“你你我我”道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末了,方才神情阴郁地撂下狠话:“你叫什么?我记住你了,给我等着!”
宣珮丝毫不怵,微眯起眼,慢条斯理道:“你知道吗?”
“你这样子就像是掉河里的狗一样,拼命地吠着寻找自己微弱的存在感。”
少年:“......”
心知再同她吵下去就是自取其辱,他愤然转回去,重重哼了一声,霎时安静如鸡。
宣珮没有乘胜追击,不仅是因为的确担心对方搞事,决定发一回善心,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因为恰在此时,一道浑厚嘹亮的钟声传遍偌大正堂,预示选徒即将开始。
视线飞快扫过端坐于上首的一众长老,想到什么,她心中一紧,也便和同伴一起垂首望地,同身旁其他人一样,并不引人注意。
盯着脚尖,宣珮于心中默数三声,果不其然,耳边响起一道泠泠声线,清寒如一捧高山峰顶上的雪。
“你可愿拜我为师,成为我座下弟子?”
她抬起头,入眼是一张俊美的面容,心知一切都在按着剧情线走。
眼前此人是原著中于剑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凌华尊者沈长宁,闻云川光风霁月的师父。
原著中,宣珮便是拜入了沈长宁门下,只是对方表面看似高岭之花,实际上却有隐藏的偏执疯批属性。
作为合格的男配,他火速罔顾师徒伦理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宣珮,接着开启了因为她每每偏向自己另一个徒弟而吃醋的修罗场日常。
在屡次求而不得,表明心意却被惊呼“这是畸形的爱啊”然后跑掉后,沈长宁终于黑化,将女主锁进囚笼妄图将其变为金丝雀。
使得与闻云川师徒反目,又因为和男主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所以既没有得到女主还葬送了自己,在堕魔后被闻云川诛杀而赚取一波美名后光荣下线。
这种剧情在书中看着是挺带感,但放在现实里,宣珮完全不想体验一遍被疯批男配关小黑屋囚禁。
前边弟子四散开,为沈长宁到她跟前让出一大片空地,宣珮跪地趴伏,恭恭敬敬道:“多谢尊者抬爱,只是弟子自惭形秽,如若侍立于您身侧,恐碍尊者眼,因而怕是有缘无分了。”
这就是委婉相拒的意思了。
说完,宣珮呼吸略微急促几分,她心跳有些许加快,忐忑不安的心绪一点点漫过全身,生怕对方来上一句“不会碍眼”。
等待回应的时间在无声的阒然中被无限拉长,感受到一道深邃视线凝在头顶几瞬,宣珮试着放稳呼吸,面容一派平静。
良久,那道视线终于从头顶离开,随后听到沈长宁缓声说道,带着些许压迫感在她心头跃动:“既然你不愿,那便算了。”
等到那片雪白的衣角消失在视线中,宣珮方才抬起头,长舒一口气。
班内同学也都放下吊起的心。
此刻,几人心中是同一个想法——
很好,安全度过。
但正堂中其余人可不这么想,他们看向宣珮的眼神愈加怪异,就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毕竟能拒绝凌华尊者抛出的橄榄枝,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方才那个傲慢的少年尤为气恼,怨气深重。
不巧,沈长宁是他向往许久的偶像,他一直想要拜入对方门下。
如今见尊者竟向一个五灵根主动询问是否愿意成为他座下弟子,可恶!
那个女弟子竟然还敢拒绝,更是可恶!
他将脸涨成猪肝色,狠狠剜宣珮一眼。
然而对方完全没有心思搭理他,逡巡的视线逐次扫过上首其余的长老们,心中思量。
凌极宗就相当于现代的综合性大学,其道种类包罗万象,百花齐放,上首长老各有所长,修什么的都有。
不必多说,为了最大化利用自己的天赋,宣珮肯定是要修剑道的,而且她对之前谢千砚所说的心剑一道有一定兴趣,以后没准就会走上这条道路。
方才拒绝的沈长宁正是剑修,上首还有一位也是。
思忖片刻,未等宣珮主动走向那位长老,对方便先含笑着走来,和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可愿成为我陟云峰弟子?”
与场中长老们或风姿绰约,或俊逸非凡的皮相相比,这位长老可谓是鹤立鸡群。
应和着外貌透露出来的高龄,他眼角布满皱纹,面皮松垮地挂在两颊。
说是老人又不是,行走时健步如飞精神矍铄,看起来状态好得不得了。
按理来说,修士甫一筑基便会服用驻颜丹,以维持年轻姣好的外貌,也不知是这位长老没有服用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
毫不犹豫地,宣珮当即跪地一磕:“弟子宣珮愿意。”
毕竟他,长得一看就很安全。
那长老随意一挥手,示意她起身,笑道:“无需多礼,我名清源,从今往后,你便是我二徒弟。”
那么,大徒弟又是谁?
宣珮没有问出口,因为她随即就望见了清源真君身侧长身玉立的青年。
正是谢千砚。
宣珮:“......”
急!女主一不小心混成了反派的同门师妹怎么办?!
她有亿点点害怕。
当对方走到弑师剧情时,该不会顺手把自己一起刀了吧?
事已至此也无别的办法了。
走到清源真君身边,宣珮乖顺喊了声师父,而后抬头看谢千砚,在唤“师兄”的同时从储物袋中取出那把青剑。
不舍地摩挲几下剑柄,她已然与其培养出了生死之交的感情,这会儿万般不舍却无可奈何。
毕竟这是谢千砚借给她的,现在用完了,也该还给正主了。
宣珮递去。
谢千砚瞥了眼,重新推还给她,道:“这就是给你的。”
他说得极其自然,宣珮瞬时一愣:“给我的?”
或许是患难见真情,谢千砚不似从前那么态度冷硬,而是耐心地解释道:“师父会些许占卜之术,前些日子占卜出门中会多出一位小师妹,这把剑便是为师妹准备的。”
“所以这就是给你的。”
一顿,他加重语气,一字一顿中隐含着笑意:“宣师妹。”
一旁的清源真君听见了,满脸遮掩不住的惊奇:“你小子,当时不是说无所谓吗?怎么还背着你师父我偷偷给师妹准备了礼物。”
他视线下移,落到剑上,又是一惊:“这这这——要不少灵石吧!能给宣珮吃多少顿饭啊!她如今尚未筑基,药铺子里卖的辟谷丹真是贵得要命!”
宣珮:“......”
好稀奇的关注点。
她忽然产生了种一不小心进了贼窝的错觉。
被师父揭穿了老底的谢千砚轻轻“嗯”了一声,下意识抿唇,多少显得有些不自然,他转移话题,淡淡道:“师父,您还要再选徒吗?”
清源真君大手一挥:“不了,直接回峰吧,回去先给你小师妹选一套基础剑式练着。”
宣珮一惊。
练剑?那岂不是要看剑谱!
可是她......
告别乔云澜几人,临行前,宣珮敏锐注意到了贺家兄妹欲言又止的眼神。
是什么事要如此遮遮掩掩?
她好慌张!
清源真君没有像贺知雪一样掏出灵舟让宣珮坐,而是让谢千砚载她一乘,自己先行坐上仙鹤飘飖而去。
小心翼翼踩上低空悬浮的灵剑,宣珮不知道该把双手放在哪里,说实话她有些恐高,站在剑上时总会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从上边摔下去。
兴许是看出了她的忧虑,前边的谢千砚侧过身,示意宣珮可以将手放在他腰上。
宣珮:“!”
这是可以被允许的吗?
但,事情还是这样发生了。
除去刚开始她的手触上谢千砚腰际,对方下意识小退半步,下意识展现略有点闪躲的姿态外,一切出乎意料地顺利。
灵剑被控制着逐渐抬高,而后一下子如离弦之箭般窜出去。
骤然加速时,宣珮心猛地发紧,本能地抱紧了前边温热的身体,感到对方好像有一瞬的僵硬。
她的脸微微靠在谢千砚背上,差一点就要全然埋没,感到灵剑飞行速度渐渐平稳下来,宣珮鼓起勇气,侧过头向下望去。
只见白云弥漫一色,平铺星罗棋布的诸峰之下,群山仅露一顶,日光映之,如冰壶瑶界。
刚刚转过一个山腋,就看到两侧的岩壁陡峭笔立,直插入云霄之中,险峰层层叠叠。
迎面刮来的风渐渐小了,宣珮跳下剑,打眼望去便被一整个震撼住了。
葳蕤草木漫过膝盖,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被修剪过了,枯枝落叶凋零了满地,踩上去嘎吱作响。
最要紧的是,前边的几间屋子怎么能这么破,屋顶茅草一歪一斜,看起来只有中午能睡在其间。
因为早晚都会倒塌!
清源真君微笑:“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宣珮沉默几瞬,点头。
满意?
她现在就要退学!
看向谢千砚,忽然就能理解对方为什么会成为反派了,原来他的生活环境一直以来都那么恶劣的吗?!
虽然才刚入门,与师父不算熟悉,但有一句话,她今天一定要说!
“师父,”宣珮真诚道,“咱们峰很穷吗?”
清源真君摸着下巴想了想,说:“怎么会?咱们峰可是坐拥一座灵矿,整个凌极宗也只有我们峰有耶。”
什么?灵矿!
宣珮愣了一下,瞪大眼睛。
所以她要成为富婆,然后走上人生巅峰了吗?!
入屋四处翻箱倒箧,清源真君弯腰找了好久,最终翻出一本封皮破旧的小册子,递给她。
宣珮接过,低头,看见封面上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火柴小人,还有弯曲如蛇般的长剑。
单从外观上看,甚至不如地摊上一块灵石三本的功法。
宣珮:......
她再一次担忧了起来,这个师门一看就不靠谱,所谓的灵矿该不会是纸糊的吧!
不,或许只是外表朴实简陋,实则内里别有洞天?
怀揣着几丝希望,宣珮神情凝重地缓缓翻开书页。
一瞬间,她势必要成为天下第一剑修的梦想化作泡沫破碎。
见宣珮面色极差无比,清源真君满目关心地凑过来:“怎么了?”
“师父。”
宣珮手捧书卷,哽咽着发出一个文盲最绝望的呼喊:“我好像不识字。”
清源真君:“???”
这姑娘看着光鲜亮丽,背后竟大字不识一个?
谢千砚沉默几瞬,终是无语凝噎。
“那先这样,”清源真君微蜷着手敲了下一旁高腿桌案,道,“明日先送你去学堂,之后再谈修习基础剑法的事。”
等他们走后,宣珮立于自己的那一方陋室,取出通讯符,一个个打过来。
乔云澜拜入了一位长相明艳的法修大姐姐门下,现下正在新居中洒扫:“学堂?我师父也把我安排进去了。”
季灼没有如愿成为剑修,反而挺着瘦弱的小身板去当了体修:“听说新入门的弟子都要先去那里学一阵子。”
从江乐水冷静自持的声线中可以看出,她非常努力地想要认真严肃起来。
然而硬件条件——那一把孩童稚气的嗓音,还是出卖了她:“我明日不去,师父要先为我理一遍体内驳杂混乱的妖兽血脉。”
贺知雪、贺时闻:“学堂?我们明日也要去——等等!哼,谁跟你我们!”
然后又开始掐起架,使得宣珮不得不捂着耳朵先一步断开符上的神识连接。
捏着传讯符,她松了口气。
大家都去么?
那她就放心了。
·
第二日。
窗外翠竹林洒下大片清光,落上学堂中的书案映上点点光斑。
身侧没有季灼,没有乔云澜,没有贺时闻。
坐在窗边,宣珮支着手,秀美的侧脸呈四十五度角忧伤明媚地仰望天空。
徐来清风衔来鸟雀脆啼,与耳边同窗的吵嚷声交织在一起,与曾几何时的课间奇异般地重叠。
倘若可以,她真想怀揣无尽愁思,陷入对曾经的美好回忆中无法自拔。
......如果自己不是在幼童启蒙班的话。
煎熬许久,终于下课。
强势逐开立马围过来的一群小萝卜头,贺知雪轻快地跳下讲坛。
憋笑憋太久,现在肩膀已经抖麻了。
自师祖出关后,凌极宗教学制度便发生了变化,宗内优秀弟子每隔一段时间要轮流来学堂讲课,传授经验。
作为天榜第一的法修,贺知雪自然也不例外。
走到宣珮身边,贺知雪顺势想挽住她的手,却被对方闪身躲开。
站定了,宣珮凝视着她,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贺知雪歪了歪头,目露不解。
“停。”
宣珮竖起一只手掌,神伤地摇摇头:“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贺知雪:“......”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