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清和?”元攸试探地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马车里是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儿,混着浓重的药草苦涩,她心下不免一惊:“怎么回事?”

今早王府接到了京州诗会送给她的请帖,她本是让墨砚去找楚淅透个话询问是否也收到了,想着两人或可一同进京去找阿倾。

可墨砚才出门不久便回来,说是瞧见楚淅带着纸笺上了马车,像是要离开善州。

元攸便也赶紧套了车出来追人,不料方才靠近就见楚府的车靠边停下。

她隐隐觉着不对才匆忙上车查看,果然……

“公子才受了家法,又执意要去京城找三姑娘,背上的伤口不慎撕裂,这会儿正渗血呢。”纸笺连声音都不住地打抖,小心翼翼地扶着楚淅,腾不出空去看元攸的神色,“二姑娘身子金贵,见不得这些,劳烦请叫车夫进来帮忙给我家公子上药。”

“家法……”元攸心尖像是被扎了一下。

少时便听闻楚公治家严苛,家法是一根用细竹条绑成的短鞭,轻轻一抽身上便会立刻皮开肉绽。

她印象里楚淅少时挨过一次打,之后整整一个月都没下得来床。

“去拿我包袱里的金疮药!”元攸让墨砚把东西拿来,又催着车夫上去帮忙。

她面上不露痕迹,吩咐得亦是有条不紊,目光却紧紧盯着楚府的马车,楚淅每一次疼得闷哼都令她心焦。

倒是一同跟来的舒叶意有所指地提醒道:“男女有别,二姑娘急也不能进去帮忙,还是先回车上等吧。”

她是王妃云氏特意安排随行的,表面上说是怕远在京州的元倾身旁无人照料,实则是为了在路上监视元攸的一举一动。

“是啊姑娘。”此刻墨砚也只得在旁附和,又转头压低了声音安抚,“那药是咱们王府的独家配方,王爷都是用过的,想来楚二公子不会有事。”

元攸往日虽是在云氏跟前受惯了气,但舒叶毕竟只是个婢子,哪怕仗着王妃的势她也不能爬到主子头上去。

她冷冷撩眼看过去,语调平缓:“毕竟人命关天的事,我年纪轻,是做不到像王妃那般沉着冷静的。更何况楚二公子是为了去京州找阿倾才受这些苦,于情于理也是咱们王府亏欠人家。舒叶,阿倾还是你的主子,我劝你还是拎清了再开口,免得丢了王府的脸面。”

她一番话替楚淅鸣了不平,暗讽了云氏冷漠无情,又给舒叶摆了位置,怼得人张不开嘴,只得悻悻垂下头去。

一旁墨砚听得忍不住眼眶酸涩,她的二姑娘终于硬气起来了!

片刻后车夫下来,不待元攸询问便开口道:“姑娘放心吧,公子现下已醒,说想请姑娘到前面的枝风亭相见,公子想亲自感谢您。”

枝风亭是善州城内难得的入了夜也灯火通明之处,四周无甚遮挡。

楚淅特意挑了这个地方应是考虑到她闺阁女儿的名声,大约也是将舒叶的话听了去。

元攸目光扫过被人撩起一角的车帘,克制地微微颔首。

“好,枝风亭见。”

翌日一早,天边方才露出初阳的第一抹金色,洋洋洒洒染在皇宫殿宇。

远在京郊的元倾便已收拾妥当,背着自己鼓鼓囊囊的小包袱走出了客栈。

昨晚她虽趴在床上睡了过去,却也并未偷懒,在梦里将事情都捋顺了一遍。

只是醒来时难免有些记不清。

“一会儿见到施总使,我应该要怎么说来着?”元倾鼓着小腮帮子咬了口手里的甜糕,皱眉思索片刻。

大约是那甜丝丝的味道令人心情舒畅,连思绪都灵活了,她很快便想起来。

“哦,我是东宫小太监邓服的表妹,本来是在他家伺候着生病的二老,可从上月起便不曾收到表哥寄回来的钱,所以来了京州想要与他见上一面……对,就是这样。”

元倾小声念叨着,还不忘点点头来肯定自己编故事的天赋。

邓服她是见过的。

当年来京,她曾随父王参加过宣定侯府的晚宴。也就是在那次的宴会上,她远远便瞧见了衣着华贵的蔺晗之,灿若明星,是人群中最为耀眼好看的那个。

那日她从父王口中得知,蔺晗之是当朝的太子殿下,而跟在他身边那个眉眼清秀的小太监便是邓服,出自善州。

“阿圆,这儿!”

施月的声音冷不丁将她叫回了神,元倾一个激灵抬眼望过去,不由眼前一亮。

施月今日穿的是杏粉色襦裙,另配了水绿色的对襟短衫与檀色的披帛,身姿窈窕,顾盼生姿。一颦一笑皆是带着昨日初见时没有的温柔妩媚。

元倾看得一时怔了,便听到她粗着嗓子叫自己。

“慢吞吞的等什么呢,不是说着急去敕巡司见我爹吗?快走快走。”

施月说着大步流星地过来拉了元倾的小手。那动作毫无美感,甚至还有些……粗暴。

“……”

元倾忽然觉得美人还是不开口比较好。

她心情复杂地跟在施月身后,忍不住问道:“月姐姐,你今日怎么穿了女装?”

施月无奈地叹口气,“还不是因为要见我爹。他不喜我穿男装,说小娘子便要有小娘子的样子,若是让我那娃娃亲的……唉,不提了。”

她话说一半摆摆手,却让元倾来了兴致,“你也有娃娃亲?”

她不免想起动不动就往王府跑的楚家二公子。心想着以楚淅去王府的殷勤程度来看,估摸着已知晓她来了京城。

母妃总说楚家世代清流,极看重人品出身,这会儿楚伯伯恐怕已经在考虑退婚了。

那岂不正遂了她的心意!

彼时施月点头应是,转而带着她钻进尚未热闹起来的集市,街道两旁只有几家做吃食的摊铺升起了炊烟,这会儿还算安静。

施月问她:“你可吃过早饭了?”

元倾乖巧点头:“吃了甜糕。”

“甜糕怎么够,来了京州要吃馃子喝豆浆。”施月说着又带她到早点摊吃了一顿,一边吃东西还不忘给她讲了些京中的奇事和敕巡司接手的案子。

“我也是最近才来京州找我爹的,不过听说的比你要多些。”施月喝了口豆浆,醇香丝滑,热乎乎地滚进肚里,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要说最奇的还得是五年前,京中出了个骇人听闻的杀手,一连杀了两户人家,十几条人命啊!每次敕巡司都是顺着线索摸索到了地方,结果每次都只差那么一步,就一步。可偏偏那天人群中混进了个小姑娘,她随手一指便将这案破了,原来那凶手一直伪装跟着敕巡司的队伍!简直神人,我爹到现在每每想起来还要感叹一番。”

“咳……”元倾刚抿的一口豆浆差点没喷出来。

她一连猛咳几声,小脸被呛得通红。

施月赶忙过来给她拍背,“我就知道,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都呛着了。”

“不是……”元倾用力抚了抚心口,理顺了气,讪讪地对上施月的目光,“月姐姐,那个帮敕巡司破案的小姑娘……就是我。”

眼下集市上已热闹起来,早晨温和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却听得不知哪个摊位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啥?”

众人霎时间都循着声音望过来。

元倾赶忙去捂施月的嘴,顶着一张无辜的小脸朝周围的食客们软乎乎地道了歉,又向施月解释了自己此次来京便是想借着上次人情找施总使帮忙,这才敢放开手让人说话。

施月还是难以置信地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圆脸,心中感叹手感极好。

面上却仍眉头紧蹙:“你虽然看起来灰扑扑的,可怎么都不像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姑娘,出了什么大事需要找到敕巡司帮忙?”

“我……”元倾一时有些张不开嘴。

连施月都能看出来她的身份,更何况身为敕巡司总使的施明玄?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借口根本谁都瞒不过去嘛……

看着面前小丫头那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施月摆摆手,她倒也并不是很在意阿圆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她有趣又可爱想交个朋友而已,有些东西并没那么重要。

“这样吧,你告诉我你要查的事有没有危险?”

危险?救人怎么会是危险呢。

元倾立刻摇头。

“那会不会影响敕巡司……或是我爹的安危?”她说着拱了拱鼻子,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毕竟是敕巡司总使的女儿嘛,就算再喜欢你也不能让你蒙混过关的。”

元倾连忙摆手否认:“我只是想找总使大人帮忙,若是大人拒绝我也不会强求的。”

眼看小姑娘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施月总算满意地点头:“阿圆,吃饱了吗?”

“恩,吃饱了。”

“走,月姐姐带你去见敕巡司总使!”

难得今日天色不错,蔺晗之坐在院里闭目养神,一直到傍晚都不曾动弹。

不知为何,他竟开始觉得没人来打扰的清静日子过得缓慢且无趣。

以往合上双眼,脑海中便是陪在母后身边的那些日子,母后的一颦一笑都浮现在眼前,狠狠刺痛着他的心脏。

可今日脑海却不自觉晃过一道娇小的身影。

她蹲在地上时像极了一颗圆润饱满的山楂球,抬头笑起来时眼睛又会弯成月牙,语气软软地叫着他“殿下”……

蔺晗之沉着脸色睁眼,不解这小姑娘为何会凭空冒出来扰了他的心绪。

荒林里向来幽静,入春以后更是鸟叫虫鸣不绝于耳,本是修身养性的最佳乐音,今日却显得格外聒噪。

他起身回了屋里,空旷与寂静令人平静些许。

禁军护卫今日也只是匆匆来瞧了一眼便离开,送饭之事早已被他们抛诸脑后。

蔺晗之默默扫了一眼床头原本用来放置灯烛的柜子,上面摆放着几样吃食,都只简单地动过一点。

是某人那天和糖葫芦一起送来的,说是怕他饿坏身子。

还说过几日才会再来。

也不知这个自诩要救他出去的小团子如今可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捏了捏眉心,胡乱赶走心头这点莫名其妙的情绪,又渐渐恢复平和。

冷不丁耳畔一阵风刮过。

蔺晗之睁眼,发觉夜幕已然笼罩了整座京州城。疏星高远,月色被一团云雾遮住,只堪堪露出一个朦胧的轮廓。

“蔺无霁,你最好想想今日该怎么补偿我。”顾简声冷漠的语气响在耳边,倒是引起了蔺晗之的兴趣。

他挑眉,“孟繁何出此言?”

“少叫我叫得这般亲切,没用。”顾简声说着从柜子上挑了块糖,在某人冷漠的注视下扔进嘴里。

“这么看我干嘛?一块糖而已,就当是替你那位‘小恩人’跟我赔礼道歉又有何不可?”

小恩人……是指福阿圆?亏他想的出来。

蔺晗之懒得同顾简声计较,只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耐着性子问:“她怎么得罪你了?”

“我今日奉命去敕巡司大牢拿邓服的审讯结果,岂知你那‘小恩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昨日竟已经见过邓服了,还从他口中套出了皇后娘娘的贴身婢女茉香失踪的消息。就这般查案的速度,你确定她只是个没来头的小娘子?”

顾简声说着不由冷哼一声,“若是敕巡司跟刑部破案能有她这般灵敏迅速,怕是整个京州城都可夜不闭户了。”

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找到他曾经的贴身小太监邓服,确实不简单。

蔺晗之眉头轻皱了一下,没说话。

顾简声自顾自说着,“方才我从敕巡司出来,刚好碰见她在那儿鬼鬼祟祟不知做什么,本想着替你关照一下——”

他话未说完便察觉到某人如刀子般的目光逼近,连忙改口道:“是想着身为宣定侯兼禁军统帅,且对外与你水火不容、堪称针尖对麦芒的我该多多关照百姓。故而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结果她哭了……竟然哭了!旁边那个不知哪儿来的小娘子竟还帮着她一起骂我。”

提及此事顾简声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冤大头,不免想从好兄弟那里获得安慰,“无霁,你说……”

却见某人“唰”地起身,瘦削挺拔的身影被窗外洒进来的微弱月光描摹出轮廓。

蔺晗之背对着窗,面色隐在阴影中,语气平静:“今日是母后薨逝的第二十天。”

顾简声怔了一下,“是,怎么了?”

蔺晗之没再说话,院里却忽然起了风,带着一股极冷的肃杀之气。

……

元倾从食肆出来,跟施月道了别,便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朝盛安街而去。

这两日她运气不错,施总使因着见到她太过激动并未怀疑她的身份,邓服也已提供了重要线索,一切都有惊无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要顺着线索追查下去,不日便能找到能给太子殿下作证的关键证人。

元倾喜滋滋地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荷包,奔着玉臻楼而去。

傍晚的时候在街上遇到了个眼熟的人,好像是跟蔺晗之有仇的宣定侯府的年轻侯爷,她本想躲着人走,可那人又偏偏凑上来。

她回想起在敕巡司听到的八卦,说太子殿下便是被宣定侯亲自抓起来押送到京郊的,心中愤愤不平,想着讹他一笔,再拿着钱去给太子殿下买他爱吃菜品,也算是给殿下报仇了。

谁知她才开口哭,施月立马过来帮忙,吵得那人直接塞给她几大锭银子,匆匆走了。

“这些钱肯定够给殿下买好吃的了,一会儿就给送过去,吃饱了还能睡个好觉!”

她喃喃自语,脚下的步子轻快,已经穿得有些灰扑扑的百褶裙轻轻晃动,在朦胧的月光下时有时无地泛着浅淡的光泽。

不知从何处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原本安静的街道上似乎刮起了冷风。

城内巡逻的守卫兵一队又一队地朝这边而来。

元倾觉着不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小包袱和钱袋,想着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寻到合适的庇护所,便觉着腰上一紧,耳畔有风呼啸而过,她被人搂在怀里,小小的身影淹没在了一片漆黑之中。

她背对着那人,后背被迫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有些硌。

大手捂住她的嘴,只留出能够呼吸的缝隙。

那人嗓音低哑:“嘘,别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倾倾:她福阿圆讹的钱跟我元倾有什么关系?(抱头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