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简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力道砸得喘不上气,却仍不忘笑着打趣:“你说……那小娘子若知道你是心甘情愿被囚在这……这里,又会作何感想?”
蔺晗之手臂上的力道更重了些,脚腕处的皮肤已被硌人的铁索勒出红痕。
“她不需要知道。”他沉声。
顾简声失笑,脸色因长久的窒息而变得通红,渐而泛紫,在黑暗的笼罩下显得有些诡异。
“无霁……你再这么卡着我,可是……要损失一员大将了。”
“……”
蔺晗之沉默收手,后退半步,方才猩红的眼底也恢复如常。
眼中的杀意暗淡,他背手站在顾简声跟前,看着人猛咳一阵后终于得空骂了自己一句,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顾简声早就习惯了他这变态的嗜好,摆摆手让他离自己远些。
“下回你若再搞突袭,我可要好好同圣上聊一聊该如何折磨你了。”
蔺晗之知道他就是嘴上痛快痛快,便冷笑着看过去:“顾大人自便。只是别忘了问问你那未过门的夫人,是否愿意陪你一起去做皇权的牺牲品。”
“哎?”顾简声腾出手作打人状,年轻俊朗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羞涩的尴尬,“都说了是娃娃亲不作数,怎么又提。”
蔺晗之笑而不语。
他俩年少相识,到如今已有十个年头,平日里更是有着一个眼神便能会意的默契。前些日子顾简声提及雍州老家跟他有娃娃亲的姑娘进京,蔺晗之便明白了他的心意。
顾简声比他大两岁,早到了议亲的年龄,迟迟不娶便是在等那位小娘子。
眼下两人闹也闹了笑也笑了,顾简声终于板正脸色,想起还有要事禀报。
“这几日宫里不太平,临晟殿的小太监接连死了两个,今儿又差点没了一个婢女,不过被肖烛及时救了下来。”
原来白天元儒忙的是这事。
蔺晗之拧眉:“肖烛救的?”
“是。禁军赶到时只有肖烛和那个婢女,两人都受了伤,现场还有第三人的痕迹,但尚未查出是谁。”顾简声脸色隐在阴影中,却也能看出来十分不佳。
“此事圣上已经交给了刑部和大理寺,我们不好插手。”
“不必插手。”蔺晗之目光幽冷,扫过窗外那只正停在石几上鸟儿,“静观其变即可。”
他的父皇他最了解,以蔺衍的性子,肖烛既然插手其中,那他对此人的信任便会少几分。
蔺衍敏感多疑,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近几年死了几个曾仗义执言的老忠臣,再加之连老因向燕陵开战而气倒,告假至今不敢上朝,现下整个朝堂上敢说真话的人再也挑不出。
大临也不复三十年前的安定繁华,京州城的一切都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罢了。
“好。”顾简声应下,“我不便多留,你照顾好自己。”
蔺晗之微微颔首,便觉得身旁一阵冷风刮过,再抬眼时,隐在黑暗中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铁链随着他上床的动作磕碰出声响,带着凉意的风从窗缝吹进屋里,无声地将人的思绪带远。
“晗儿,你是母后在这宫中最后的念想……”燕轻羽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回响在耳边。
蔺晗之紧紧攥住枕下放着的那枚琉璃戒指,一夜无眠。
星月高悬,稀疏寥落。
已是人定,客栈一楼却还热闹,几个路过京郊来打尖的客人行着酒令,欢笑声传到楼上也不见小。
元倾正在简陋的桌案上埋头写着。
她捏着一支上好的狼毫,纸与墨是施月帮她从敕巡司找来的,皆是元儒习惯用的那种。
“小妹已至京州,由我照料……”她认认真真写下。
元倾自小便是兄长亲自教授写字,模仿元儒的笔迹倒也是信手拈来,只是还要斟酌字句模仿他的语气,稍稍费些心思。
待到将整封信写罢,她手心已冒了一层薄汗,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与这尚且阴凉的春夜并不相符。
元倾晾干了墨迹,妥帖地放进信封,这才叫了店小二来。
施月帮她找的这家客栈,是京郊唯一一家能帮忙送信的地方,只要银子给够了,便是大临连年征战的边境也是能送到的。
京州城内此时管辖森严,出城的信都要被查看,唯有京郊管制稍松,这已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送至善州赫里街南的柳汀园。”
那里的院子并不属于绥远王府,也不在她父王元熠的名下,院子已租赁给可靠的人居住,同时也是专属于王府密信的寄存处,收到的信件都会有专人暗中送至王府。
上次元儒那封交代了太子被废消息的信便是寄到了此处。
元倾将信与银两都递了过去。
那店小二听到善州二字时本皱了下眉,但看到她跟着一起递来的大锭银子又立马点头应下:“好嘞!七日内必会送达。”
元倾心下松了口气,脸颊也总算浮上笑意:“有劳。”
想到过几日阿姐便可不再受罚,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总算落了地。
回到屋里元倾踢掉鞋子往床上一倒,却被床板硌得“哎呦”一声。
这样破旧的小客栈自然比不了汀鹭园里的高床软榻,她不免回想起和舒叶春藤一起玩闹的日子,鼻子便有些发酸。
元倾撑着身子坐起,揉着自己被硌得生疼的细腰,无奈地叹了口气。
“谁让你放着王府幺女不当,非要来当什么福阿圆?连名字都变蠢了……这点苦头还只是开始,日后要往敕巡司跑可是有的忙呢……”
她鼓着腮帮子喃喃自语,又翻出了方才趁着写信时记下的一些疑点。
她来前偷偷看过元儒寄回去那封信的全部内容,又在路上道听途说不少“内情”。
已知,燕皇后是中毒而亡,而在此之前蔺晗之曾偷偷去了冷宫探望。
并且,在冷宫伺候的太监婢女们口供非常一致,都说二人当时起了争执,意指太子殿下是一时冲动将人杀害。
“可若是冲动又怎会用毒?毒的用量以及毒性发挥的快慢都需要精细计算,人在冲动下是难以冷静思考这些问题的。”
“且不说身为太子随身携带毒药实在离谱,就反过来说殿下不是冲动,是早有预谋,也于理不合。没有哪个杀人凶手会在动手前还跟受害者大吵一架,故意引起大家的注意,暴露自己凶手的身份!那样也太蠢了……”
元倾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托腮趴在床上,屈起腿,一双小脚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就这样漏洞百出的理由,到底是怎么结案的,怎么就把太子殿下给废黜、还软禁起来了?
这分明是故意陷害!
她越想越气,越发替蔺晗之感到不公。
可转念一想,废黜蔺晗之的是圣上,皇后被毒害之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大理寺和刑部插手。
据施月提及,就连敕巡司都是太子被废之后才得到了消息。
所以,这或许根本就是皇帝想要废掉太子而设下的一个局……
元倾脊背陡然攀上一股冷意。
“可是阿倾,你要知道父王当年为何要举家搬至善州。”元攸的话恍然回响在耳边。
元倾出生的晚,她还不满一岁元家便搬到了善州,父亲也被封为绥远王,驻守边疆。
从她记事起父王便很少提及京城,也从没说过当年自己在京中的事,反倒是各种夸着善州的好。
元倾那时还不懂,善州除了有草原、马儿比较健硕以外,还有什么能与京城相比?她做梦都想到热闹的京州城逛一逛。
她也确实在十岁时,央着要进京述职的父王带上了自己一起,也借此机会知道了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敏感多疑,又频繁要求拓土开疆,有雄心壮志却又不顾百姓死活。
相比勤俭务实的先帝,实在算不上什么明君。
元倾忽觉自己这般在心中妄议天子有些不妥,又忙双手合十祷告:“老天爷,那些并不是我真正的想法。圣上如何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想救太子殿下出来,还他一个公道,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她说着似乎觉得肯定的程度不够,便又紧紧闭着眼咬牙重复了一遍:“真的!”
……
彼时,善州城内。
星幕笼罩着大地,灯火阑珊。
楚宅外,一辆马车被套好牵到了后门。
有人披着斗篷出来,兜帽将大半张脸都遮住,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和一张略显苍白的薄唇。
随从跟在后面,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这才扶着主子上车。
“公子,您才受了家法,应当将养几日再上京的。”纸笺自小跟着楚淅,还从未见公子有过这般执拗的时候,不免心疼。
楚淅没说话,只默默上车,忍着背上撕裂般的疼痛坐在了纸笺为他备好的软垫上。
他紧紧咬着牙关,嘴唇又苍白些许。
“纸笺,上车。”
外面的小随从又探头探脑地确定四下无人后,才乖乖答应着上了车。
他背了包袱,里面一大半都是药,生怕公子背上的鞭伤好不利索落下病根。
大抵是见他一直苦着张脸,再这么下去都要哭了,楚淅才沉声开口:“我既撞破了王府三姑娘进京之事,她又与我有婚约,便不能坐视不理,自要把人接回来。”
“可老爷也说了,那三姑娘既然能做出这等事,想来也不是个安分检点之辈,是配不上公子你……”
“住口。”
楚淅冷声打断他的话,兜帽下的目光隐隐泛着寒凉。
“她不过是贪玩儿去了京城找自家兄长,何来不安分检点之说。闺中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父亲糊涂了你却跟着犯什么浑?”
“可是公子……”纸笺张了张嘴想要再劝几句,却瞥见楚淅背后的斗篷已被血色渗透,那一片暗红正不断地晕开。
“天呐!”他惊呼一声,慌忙凑过去查看,手指都跟着打抖。
“公子,你背上的伤又裂开了,得赶紧上药!”纸笺立马把包袱卸下来,借着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翻着伤药。
可他还没来得及拿出来,便觉得肩上一沉——
楚淅已然倒在了他肩上昏死过去,脸色苍白如纸。
“公子,公子?”
无人应答。
“停车,快停车!”纸笺手忙脚乱地扶住楚淅,准备让车夫进来一起帮忙给主子上药。
却听到寂静的街道上,有一辆马车从后面疾驰过来,又刚好在他们旁侧停下。
“吁!”
紧接着便是有人下车的窸窣声。
楚淅这次是偷偷出城,虽说楚家早已不在朝堂,却也还是同京中许多贵族有着不错的交情,楚家一动,势必又要有流言四起。
纸笺不免紧张起来,甚至已经编好了主子是要出城求医的谎话。
“哎,这位姑娘……”车夫慌张的声音还没落下,车帘已被人掀开。
一股冷风陡然灌进车里,带着熟悉的冷木香调。
纸笺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挡住楚淅,抬眼却见月光洒在来人的侧脸,她紧蹙的秀眉和满是担忧的眸子落入眼底。
纸笺微怔,心头一喜:“是……元二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