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支棱

府医本就是在后面跟着的,这会儿上前来把脉,也是吓了一大跳。

小殿下这橡皮泥的模样,说句大不敬的话,就跟薨逝了差不多——要不是还有呼吸心跳的话。

呼吸心跳也很微弱,丝丝缕缕,看得人心惊胆战。

“是小七殿下么?可是哪里不舒服?”

马车外传来焦急的女声,吴章听是李清,知道她先前照顾过小皇子,又面过圣,忙让她上来了。

李清一上马车就看见小殿下孱弱的模样,又惊又急,忙看向府医,“小殿下这是怎么了,午间都还好好的。”

吴章也急,“小皇子刚刚还好好的——”

府医沉默叹息,李清心里一惊,忙在矮榻前跪坐下来,“小殿下哪里不舒服,告诉奴婢呀……”

小皇子……

贺酒枯竭了的心被浇灌了一点甘霖,透出一点微光来。

李清阿姨并没有反驳吴叔叔的话,其余人也是,难道李清阿姨没有告诉别人这个惊天大秘密吗?

就算她是个小孩,也知道认错性别是多么大一件事。

要是知道了她是公主而不是皇子,叔叔阿姨肯定会很惊讶的。

贺酒秉着呼吸,把这一整件事当做阅读理解,前后分析了一遍,得出了李清阿姨并没有把秘密告诉大家的结论。

那她就还是有妈妈的孩子,就还能待在仙女妈妈身边,还有能被仙女妈妈抱一抱的机会。

贺酒心田里又生出了动力。

她一定会努力做一个优秀的孩子,像其它孩子一样,让仙女妈妈喜欢她,爱她的。

这辈子她依旧会努力学习,快快长大,努力让仙女妈妈为她骄傲……

如果仙女妈妈能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不知道得多幸福……

光是想一想,就想在云朵里打滚——

小婴儿面条一样垂着的手动了动,圆丢丢的眼睛里有了光芒,恢复了活力,脸色也正常了,不一会儿,揣起两只小手,看着像是暖呼呼高兴开心的样子。

李清惊奇欢喜,“小殿下好像是好了……”

府医/吴章/王成:“……”

不管怎么样,小皇子没事就好。

马车里准备了干净的襁褓,吴章在家也带孩子,就想把小七殿下穿的粗布衣衫换成蚕丝锦衣,这样小殿下也能舒服点,刚才真是把他给吓得---

李清顺手将小殿下抱起来了,“奴婢一个人照顾小七殿下就成,禁军统领元呺元将军,金鳞卫副统领林英、太常寺正卿薛回薛大人,已经快到城门了,两位大人还是别耽搁,快快去罢。”

吴章点点头,陛下已经起驾离开了,几位大人是来接两位小殿下回京的。

王成留下照看两位小殿下,吴章带着衙吏去南城门接人,府医想着回禀时陛下的只言片语,心里叹息,叮嘱了李清一些吃穿用度上当注意的事。

李清以为两个医师是把脉把出了秘密,故而多有一番叮嘱照应,悉数都认真记下了。

也拒绝了两位衙府婢女要帮忙的请求,自个抱小殿下坐进了马车。

贺酒从李清阿姨的态度里分析出了一点新讯息,那就是李清阿姨似乎在帮她隐藏秘密。

这辈子这样幸运的吗?

不管为什么,这绝对是万幸的事。

贺酒心跳砰砰地开心激动,不断在心里给李清阿姨道谢。

老军医望着离开的马车,想起小殿下亮晶晶的圆眼睛,还有看病时乖巧的模样,心中不忍。

无关乎身份。

任何一个医者,碰到一个注定早夭,活不过十二岁的婴孩儿,都会于心不忍。

府医也叹息,片刻后道,“走罢,陛下是知晓的,肯定有办法。”

这样说着,心里却是没谱的,老军医虽然只是个军医,却是北三郡出了名的名医,不然也走不到御前,他都说无法,便是真无法了。

代郡,平治县。

官营坪山坊。

坪山坊汇集了天下半数的匠人,北三郡驻军的兵器都出自这里。

大魏第一铸造师林方也在这儿。

天已经蒙蒙亮,窑火还在烧着,铁器捶打的声音层层叠叠,震耳欲聋。

但无论老匠师如何捶打,如何改变矿石的用料,也没办法造出,和案台上镐子一样锋利的铁器。

匠人们看过以后,甚至认为这把镐子,可称神器。

自从这把稿子到坪山窑,且知道拿来的人是中书令谢璿大人,四个月过去,整个窑坊是呕心沥血一日也没停息过,可……

老林头颤巍巍拜倒在地。

他面对国君不是畏惧害怕,而是惭愧,无以自容,“陛下,小臣愧对皇恩。”

从半年前起,士农工商,工、农已不再低仕一等,陛下下了诏令,工、农者但有功劳,可授官授爵。

圣令一出,天下为之震动,百姓们奔走相告,欢呼庆贺,无不感恩。

可他号称天下第一冶铁师,却造不出一把已经存在的镐子。

老林头再次拜倒,“小臣斗胆,还请陛下告知小臣,这一柄镐子是从何而来,何人所造,老臣请拜其为师,做牛做马,尊其为父,只要他愿意将锻造术教给小臣,陛下……”

“起来去休息罢。”

君臣三人一整日都在窑营里,原以为给了新的图册,虽然不全,也当会有些收获。

却依旧没什么进展,锻造出的铁器,距离那把稿子,无论是硬度,还是韧性,都还差得远。

贺麒麟上了马,驱马奔行,直到平治城下,方才勒马驻足,回身瞧着远山上云海翻腾,金乌初绽,缓缓吐出心中郁积的浊气。

中书令谢璿,金麟卫统领林凤随后跟上。

知陛下心情不虞,谢璿劝诫,“陛下勿要忧心,龙体要紧。”

贺麒麟勒马缓行,笑了笑,“为将为帝十余载,有死地之境,也曾强敌环伺,但燕草,不瞒你说,朕从未有一日,似这一年这般忧虑过,自从知晓‘门’的存在起。”

谢璿缄默。

一年前各州郡有女子小孩失踪,府衙查不出去处,斥候司插了手,依旧没有结果。

报来陛下这里,陛下从廷尉监,大理寺、影卫暗阁抽调人专查,查了将近半年,查到了‘门’的存在。

‘门’是虚空看不见的,但‘门’的这头接着大魏,踏脚穿过,是另外一个国度。

两边的人语言文字、衣着风格相似,却并不是同一片天地,两边甚至于连气候都不同。

大魏眼下是春天,那边却已是入冬了。

属实匪夷所思,却是真实的。

为这件异端,陛下专门成立了新的官署明楼,表面上是为搜罗新粮、中草药,实则专门搜集‘门’的信息。

越查,也就越触目惊心。

那把镐子,就是高武斥候从门的另一端带回来的。

除了冶铁,那边农耕、盐、织造等工艺,也不是大魏可比拟的。

农桑耕种,工艺工技,这一年大魏的朝臣们,感受到了比往年强百倍的紧迫。

这些压迫感来自于君王颁发的政令,也来自于君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的情形。

谢璿直言问,“陛下令梁将军、胥将军训练高武强兵,是想兵震那边吧。”

贺麒麟颔首笑,“燕草你信不信,我大魏这等‘蛮荒’之地,在对方眼里,就是一块有山有水有沃土的宝地,抢是必然的,只不过是何时抢,什么时机抢。”

“甚至不必抢,两境民生差距如此之大,待门的数量足够多,涌入我大魏的,除了兵丁,还有商人。”

“低价质好的米粮、布料,雪花盐,更趁手的铁器农具,我大魏自己的工坊、田地、百姓,只有被挤压取代,成为佃户的下场。”

“如此年长日久,衣食住行依附他国,纵然没有精兵铁蹄,被踏破大门,也是迟早的事。”

贺麒麟轻勒了勒缰绳,“纵然有无坚不摧的兵团,也拖不住多久的时间,重要的还是在工艺,还是在革新,假如不能得二者之其一,大魏亡矣。”

谢璿沉默片刻,请罪,“是臣等无能。”

在百姓和朝官看来,大魏已经究极强盛。

对比门的那边,却是差远了,经略官田英章估测,‘门’两边民生之差,恐怕有百年之远。

随着时间的推移,门的数量越来越多,待多到一定数目时,破裂的天障便成了一把悬在大魏上方的利剑,一步步往大魏的咽喉逼近。

为了让大魏能有翻天覆地的崛起,陛下征辟贤良,集天下良才之广思。

长安城里汇聚天下士子,南来北往,日日都有治国之论辩。

遇到好的,陛下也常常征召入宣殿,听其论策,授予官职。

然陛下本就是惊才绝艳之人,昔年兵临城下,以女子之身登位,对内荡平诸侯割据,收复失地,革除府兵,收归兵权皇权,任用王凌、贺汀洲等寒门士子,改革课税,精简官职。

又有酷吏张戍、秦倾肃清吏治,整顿官风。

对外驱逐占据河西地的西羌族,突厥老贼更是被打得无力还手,再不敢来犯。

废乱了几十年的大魏焕然一新,爆发出了惊人的变化。

期间多少动荡风雨,陛下或是翻手抬起,或是覆手轻轻压下,大魏国库一年比一年丰盈,百姓安居乐业,道一句河清海晏不足为过。

没有这样一位文治武功,扶危定倾的君王,这些事都是办不成的。

现在陛下夙兴夜寐,朝臣殚精竭虑,天下又有谁,能救大魏于危难之际?

天已经大亮,平治县从沉睡中苏醒,行商起程上路,百姓们出城做农活,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林凤心有挂念,进了城门后,避开了其余人,忍不住低声问,“陛下,小太女——”

有信兵呈上密信,又悄无声息退下。

贺麒麟拆开看完,掌心催动内劲,绢帛散成粉末,“注定早夭的孩子,活不过十二岁,有什么意义么?”

林凤面色一白,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陛下,她,枯荣大师。

枯荣大师谶言从未出错过,给小七殿下看过病的医师都有断言。

可大魏确实需要一位公主。

当年陛下以女子之身登位,初时天下哗然,诸多非议,六年过去,天下人都能看得见大魏的变化。

懂一点朝政的都知道,陛下之后,至少还需两代女帝,方可彻底根除男女成见,稳固国纲,否则十之七八是要走倒退路了。

大魏百姓已经过够了离乱纷争的生活,只盼着大魏能像现在这样,蒸蒸日上,国力一年比一年强盛。

朝野上下,哪怕是男子,稍有些远见的,都知道一位小公主的重要性。

“陛下……”

贺麒麟目光扫过西南向白马山,声音沉静淡漠,“既然命中无女,江山天下也并非必须交到亲子手里,莫说其天命早夭,便不是早夭,也需得看是否担得起江山。”

“可其余皇子——”

贺麒麟声音又冷了几分,“若有祸乱江山之意,悉数杀了便是,走罢,白马山出事了。”

那双凤眸不带一丝温度,淡漠之至,林凤后脊梁腾升起凉意,看见西南方向腾升起的紫烟,又是色变。

紫烟是明楼专有的军号,同时升起两股,是为八百里加急求援。

早先在白马山发现七处界门,没想到这么快便出事了。

谢璿也看见了远处燃起的狼烟,微微色变,策马追上陛下,君臣三人往白马山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