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夏兰拿着纸条,站在西塘路1588号门口。她第一个念头是觉得自己看错地址了,苏叶怎么可能住在这里?
整条西塘路都是林荫道,两侧香樟树遮挡晌午烈日,为树荫下存了一丝凉意。
越是安静,冯夏兰越有点手脚不知道往哪放的局促感觉。
她强压下浑身的不自在,偷偷把脸贴近铁艺门上朝里看,是个葱茏的大院子,看在眼里别提多舒服,同时她想起了十二岁的苏叶回大杂院通知自己被文工团选上的消息,然后什么都没带地走了。
这个女儿挺凉薄,跟前夫一样。
对门的宋英秋都知道每周回家一趟,上交津贴。苏叶呢?走了就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去了文工团后,她只回家过三次,两次是看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第二次是她这个当妈的生病了。
而且每一次都是他们递了信去文工团传达室,苏叶才回来。
苏叶宁可花一个字一毛四分钱,发电报给乡下改造的父亲,也不愿意花一毛钱给在身边的妈。
要不是今早去大杂院收拾东西,听到对面宋家的说苏叶来过,冯夏兰都忘了还有个女儿,想着确实很久没见,干脆去文工团看看她如今过得怎么样,却被告知人不在。
不在团里,难道还不在宿舍。
结果还真不在宿舍,保安给了一张条子,写了个地址。
一路上冯夏兰都在琢磨苏叶能住哪里去。认为大概是租了别的大杂院,之前他们住的大杂院也是租的,一间房一个月两块,按苏叶的津贴收入,完全可以租房。
冯夏兰现在不住大杂院了,继女嫁了房管局的校领导,她跟着沾光,也搬到正经小单元楼,和继女女婿住对门。
虽说也是租的吧,但租金是女婿帮忙给,环境比大杂院好多了。
从铁艺门镂空中收回羡慕眼神,冯夏兰将手里写着地址的纸条揉成一团,不怀好意地高高丢过铁艺门,给干净明朗的庭院增加了一小块垃圾。
就不该浪费时间来找苏叶,最后还找错地方。怎么着苏叶也住不起这样的小洋楼啊,冯夏兰自己都住不起呢,她就一小演员,有什么本事住小洋楼啊,租了个大杂院都不是很意外。
冯夏兰转身打道回府。
却听身后小洋楼门关上的声音,接着是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忍不住转头,想看看能住这样小洋楼的会是什么人。
苏叶从屋里出来反手带上大门,抬手腕看表,并忍下些许头晕感,踩着石板小路匆匆往外赶。
要命,已经中午了,得先去单位写假条,再去医院挂号。
苏叶承认《上海滩》实在是太好看了。
文哥和程程的缠绵悱恻的爱情,大上海的灯红酒绿和爱恨情仇,所有一切全都让她着迷。
但因为熬夜看电视忘了关窗,迷迷糊糊在客厅睡着被冷风吹一夜后着凉生病,半昏半睡到临近中午才醒来,就有些丢脸了。
幸好只是低烧,苏叶还有自理能力,喝了一碗昨夜熬在厨房的白米粥后她还是出门。
手刚搭上铁艺门正要拉开,却听外边一声充满诧异的:
“苏叶?”
苏叶抬头,眯着眼睛。熬过夜后眼睛对光线很是敏感,一时没看清来人是谁,就见对方上前一步替她推开了铁艺门,“你真的住这里?”
“谁?”苏叶下意识反问。
最初的不可置信变成怒气,冯夏兰挤进刚才碰都不敢碰的铁艺门,一把抓住苏叶的手腕,厉声问:“是不是他回来了?!连这都不告诉我,好哇,他还是男人吗,他到底有没有把我当过老婆!!”
一定是前夫苏游霄回来了!
冯夏兰笃定,不然苏叶怎么可能住在小洋房里?
只有九年前被下放了的前夫回来才有可能,以他的能力和本事,给女儿租一栋小洋房住完全不是问题。
她又看了一眼小洋楼,两层的,二楼朝南有个特宽的露台。
自己住了九年大杂院啊,今年好不容易促成了继女和房管局小领导的婚事,才能搬到单元楼去,可屋子也只有四十平,卫生间厨房还是公用的,在独栋双层小洋楼面前一比就是垃圾!
冯夏兰怒从心来,全然不顾和苏叶肌肤相贴的地方温度不太正常,“是不是他回来了!我问你话,你哑巴了?!”
一路之隔的香樟树下,用树干挡住自己的杜丽半伸出脑袋,表情目瞪口呆。
这几个月的气真没白受哇,今天老天爷开眼了,这不就送好戏来了!
她看见什么,看见什么了啊!
苏叶居然住在小洋楼……不对,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那个拉着苏叶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她们在吵架,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还在叫嚷“他是不是回来了”和“有没有把我当老婆”。
这说明什么?这已经不用问了呀!
杜丽感到一种酥麻兴奋感直冲天灵盖,她得出了正确的答案:难怪苏叶住小洋楼呢,原来是被包养了!
就说以苏叶的家世,哪来那么大底气跟办公室主任作对。如果是被人包养了就很合理了,能让她住这样小洋楼的男人,必定位高权重。
对了,苏叶还已婚,但是老公一直没出现过。
只有两个可能了,苏叶仗着老公出差不在家乱搞男女关系,要么就是包养苏叶的人太有本事,为了掩人耳目,所以给苏叶安排了一个老公!
不论哪个可能都非常炸裂劲爆,杜丽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盯着对面。她也没想到,本来只是打算来看看苏叶那个藏着掖着的老公,不料撞上一场精彩好戏,真是老天爷开眼。
转念一想,能不藏着掖着吗,这种事哪能亮出来。
眼看对面两人在拉扯间一起进了院门,也听不大清楚说什么了,杜丽再也忍不住,推着自行车从树后出来,头也不回骑上走了。
等不及了,她现在想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向思佳母女俩!
院子里。
低烧中的苏叶仅仅是皮肤被人触碰都感觉一阵疼。看清了来人是冯夏兰,顿觉更烦,用头发尖想都知道,肯定是上次回本民巷后,宋姨把消息告诉了冯夏兰,偏偏今天又意外没去上班,才把她给招来了。
“放开,我爸没回来。”
冯夏兰跟本不信,倒是松开苏叶,三步并两步冲到大门口去拍门,“苏游霄!你出来,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里面!”
苏叶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下午一点多,现在单位是夏时令,下午两点半上班,苏叶不想再错过下午的班,直接转身走出院门,却也没走,只是站在人行道上等着。
拍了半天没人应,冯夏兰冷静下来,明白里面应该没人,苏游霄再怎么也不是躲在屋里不出来的男人。
转身一看苏叶居然走了,她马上追跟了出来。
苏叶正等着呢,见冯夏兰穿着一双簇新小皮鞋的脚跨出院门,迅速伸手一带,铁艺门霎时合拢上锁。
“你!”
被关在院门外的冯夏兰立刻知道自己又中计了。
苏叶轻笑一声:“我得上班去了,你自便。别想着再进院子,晚上我回来看见院子里少了一棵草,都报警。”
“我是你妈!”冯夏兰怒道。
“哇,你还当你是我妈呀?”苏叶矫揉造作地抬手掩着唇,笑道,“那你这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冯夏兰气得一个仰倒。
多年不见,苏叶气人的功夫又长进了。
算了,忍一时。冯夏兰放缓了语气又问:“是不是你爸回来了?这也不告诉我,好歹我和你爸夫妻一场……”
苏叶笑笑,“我可没见过写丈夫举报信的妻子。”
低调了七年的苏游霄,原本只要再熬三年就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偏偏让自己的枕边人写了一封举报信送去下放改造。
“我这是让你爸改掉阶级臭毛病,我没错。”嘴上说自己没错,冯夏兰的语气到底还是虚下来。
“怎么,我爸回来了,你打算再续前缘?”苏叶问。
这模棱两可的问题,问得冯夏兰有些哑口无言,她跟在苏叶身后,脾气已经比刚才好了很多,低声下气道:“到底是回来没回来,叶子,你给个准话就行。”
“你猜呗。”
苏叶一直不紧不慢往前走,这会儿已经快走到路口,已经看到了三轮车师父的身影。
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冲进了她的视线,是把脚踏蹬得飞快的王玲珑!
王玲珑显然也看到了苏叶,加快速度冲了过来,在苏叶面前“嘎吱”一下刹住,“杜丽呢?”又往苏叶身后看。
“我没见着杜主任啊。”苏叶答,“她来了?”
王玲珑轻喘着气,大热天的骑车骑得她头上汗都出来了,确实没看见杜丽,她才抱怨道:“没来就好,你今天怎么没来上班,你不知道,早上老大开会宣布了一个劲爆消息!”
苏叶如实答:“我发低烧了。”
“啊?那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你老公呢?”
一旁的冯夏兰犹如被惊雷劈了似的尖叫一声:“你老公?!”
这时候王玲珑才注意到她,看了一眼,转头问已经在按额头并表情无奈的苏叶:“她是谁啊?”
苏叶有点痛苦,今天为什么所有事情都和约好了一样,上赶着撞在一起。
见冯夏兰不说话,苏叶心思一转,干脆说:“这是我妈。玲珑你来得正好,你等会回单位帮我写个假条交给我科长,我得去医院。”
说着握了握王玲珑的手腕,让她感受自己皮肤的热度。
一碰就知道在发烧,王玲珑支好自行车,对冯夏兰喊了一句“阿姨好”,然后扶着苏叶问:“你能行吗?这样吧,你坐我车上,我带你去医院再回单位。”
苏叶温顺地坐上自行车,王玲珑又一吆喝:“阿姨跟上啊,我骑慢点,一起去医院。”
冯夏兰:“……”
靠着王玲珑的后背,苏叶心里好笑。
按冯夏兰的性格,应该会跟上。果然,念头刚落下就瞧见她迈着不情不愿的步子,沉默地跟在王玲珑骑得很慢的自行车后面。
到了医院,王玲珑又道:“阿姨你去挂个号,我在这照顾她。”
“……”
眼看冯夏兰去窗口,王玲珑才对苏叶说:“阿姨很文静啊。”
苏叶憋不住吭吭吭笑起来,拭掉眼角的泪花,点头道:“对,她很文静。”
无非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为了弄清小洋楼从哪来的,连平日不和已久的女儿也愿意忍气吞声去照顾罢了。
不想王玲珑多问家庭,苏叶提起话头:“你刚才说师团长开会,讲了什么?”
“对!”王玲珑提起这个来一脸兴奋,“师团长说下个月,有港台文艺工作者来咱们团进行交流考察!还说是拍了很多电影的,好像是要来内地也开个电影公司!”
苏叶不由自主兴奋起来:“真的?”
怎么刚打瞌睡就来枕头了,才被港岛拍出来的电视剧勾了魂,就得知那边的文艺工作者要来访,苏叶欣喜不已,今天充满了巧合,竟然来了个好消息。
“说了具体什么时候来吗?有谁回来,会有那些明星吗?”
苏叶连连发问,王玲珑答:“有什么好的,每个科都下发了打扫任务,师团长要求人家到访的时候,地上不能有一片落叶子,墙上不能有一道污。就连琴房那几架破钢琴都打算换了,清早开完会,上午我就看到买新钢琴的条子已经批到财务了,至于这么劳师动众吗?”
“咱们用那钢琴凑合了八年,一走就要换新的,哈哈哈……”苏叶也觉得好笑。
她看出来了,王玲珑其实口是心非。不然怎么第一面就提“好消息”,然后才是问情况。
看着护士给苏叶打上点滴以后,王玲珑就走了。她下午得上班,还答应了替苏叶写好假条给人事科长。
冯夏兰就等着她走呢,以她眼光来看,王玲珑家世可不低,所以收敛着自己。
“这姑娘又是谁?”她问。
苏叶闭眼侧躺,装睡着了。冯夏兰在背后推了一下,她一动不动。
“装什么装?”冯夏兰肚子里的起又起来了,嗓门也不由自主提高,“刚才还说我是你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你是属白眼狼的吧!”
护士闻声赶来:“你小点声!”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
让斥了一句,冯夏兰不敢再大声说话,肚子里憋着的气更多了。
哪知刚刚还好像睡死过去的苏叶忽然翻身过来,眼睛清凌凌的,轻声说:“不说你是我妈,我怎么有人帮跑腿挂号拿药呢,你说是不是,冯夏兰?”
冯夏兰扬手就要抽她,苏叶敏捷地朝后一滚,手腕上针头扯了下来。与此同时冯夏兰的巴掌劈到了床沿上,疼得哎哟一声。
玻璃瓶发出“当啷”碰撞声,护士满脸不耐烦冲进来,一眼看见冯夏兰还没收回去的手和已经拖在地上淌开一小片水和血的针头,立即怒视。
刚要解释,护士却一个转身风风火火出去。
“嘿。”冯夏兰乐了,转脸看不知为何也在笑的苏叶,“既然你说我是你妈,那我就应该好好管教你了。”
正要把苏叶从床上扯下来,却听门口有人说:“就是她!保安同志,麻烦你请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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