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没的第二天,被勒令下葬。
说是说不用麻烦小济,但临到莲花姑姑下葬,还是有要求到他的地方。
宁氏的意思是,给莲花草草裹张草席,丢到乱葬岗了事,理由是莲花自尽,且死状可怖,无端给主家招惹晦气。
蕙质当然去求过宁氏,但这回可没上回那样好见,连院子的门都未进就被赶了出来。
没办法,蕙质只好拜托小济,请他留意莲花姑姑被扔到乱葬岗后的位置,然后将她的尸身捡回来,另择一处墓地安置。
此间人力是不可少的,需要花费的银两也不容小觑。
小济毕竟只是仆从身份,又尚未掌家,若是无端向父母借,少不得要传到王贵家的耳中,届时必得功亏一篑。
思来想去,蕙质从韫儿给她留下的首饰中随意拣出一样,托小济将它当掉,用当来的钱去采买墓地,处理莲花姑姑的后事。
韫儿家境贫寒,是管事的从人伢子手里买来的,本身并无多少钱财,但奈何与元振春风一度后,颇得他的青眼,送给她不少首饰。
韫儿逝世后,不少贪心的婆子打起这些首饰的主意,但莲花姑姑不是好惹的,直接将这事闹到元振面前。
彼时元振尚未与宁氏和好如初,对韫儿仍有所留念,婆子们便没有得逞,这些首饰也得以保存下来传给蕙质。
小济一开始还不肯收,觉得这是蕙质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份量太重。
但蕙质却只是说:“钱财生来就是被人使的,闲置在那里堆尘积灰,宝物也成了废物,让它流通起来,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才不枉它来世间走一遭。”
小济深深为蕙质的境界所叹服,也便不再推辞。
该说不说,小济能被上头如此重用,也并非全因他姑姥的缘故,本人亦是很有几把刷子,不过短短几天,就将蕙质交代的事办妥。
蕙质知道莲花姑姑入土为安后,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在小济临下庄子前,向他要来莲花姑姑的墓址,预备挑个合适的时间去拜访,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好好做一场戏。
早晨,阳光和煦,微风不语。
馀云斋内,宁氏端坐在高座,细细品味新沏的清茶。
才刚送元筠姌出门,过会儿又要料理府中杂务,难得忙里偷闲在此品品清茶,为接下来繁忙的家务事养精蓄锐。
“夫人,那丫头又来了。”田仁家的从门外进来。
“别让她进院子。”宁氏捏着茶盖轻轻刮着茶水,慢条斯理饮了一口。
田仁家的“诶”了一声,“这是自然,没有夫人的吩咐,哪个敢放她进来?”
宁氏嗤笑一声,放下茶盏,抽出帕子轻轻拭去嘴角的茶渍,悠悠说道:“难得呀,那样的两个人,竟养出这样知恩图报的孩子。”
田仁家的惯会识眼色,忙附和:“歹竹出好笋,那娼妇是个忘恩负义的,将夫人对她的恩情抛诸脑后,莲花也是个不识抬举的贱蹄子,这样的两个下流人物养出的孩子会这样情深义重,也是老天爷不长眼。”
果然,宁氏听罢,神情果真悦然,对田仁家的抛去赞许的一眼,点头笑道:“我没看错你,你果真是个机灵的。”
田仁家的眼珠子一转,俯身作揖,赔笑道:“承蒙夫人夸赞,老奴能为夫人做事是老奴一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不止是老奴,老奴一家都情愿为夫人上刀山下火海。”
宁氏哼笑一声,“放心,我心里有数,没记错的话,你家大孙子有意后年参加科考?”
田仁家的忙称了一句“是”。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是好事,这样吧,我便做个顺水人情,今年年底,将你们一大家子划出奴籍,你的孙儿呢,也能以良家身份参考,如何?”宁氏睨了她一眼。
田仁家的大喜过望,当即跪下给宁氏磕头,一边磕一边高声赞颂宁氏的恩德。
宁氏很享受被人奉承的优越感,由着她磕由着她拜,一开始还说得过去,说她是观音菩萨转世王母娘娘临凡云云,这套说辞宁氏早听腻歪,面上不由得露出些许不耐烦。
田仁家的大字不识一个,眼见宁氏不耐烦,生怕她收回好不容易求来的恩典,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道:“夫人气度非凡,是凤凰转世,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老奴……”
“闭嘴!”宁氏变了脸色,厉声呵斥:“凤凰也是能随便乱说的?”
是了,本朝“龙凤”只能代指帝后二人,便是连后宫的“无冕之王”云贵妃,也不敢以鸾凤自比。
若是寻常百姓如此说反倒没事,皇家大度,向来尊崇“与民同乐”,一般都不会与百姓计较。
可宁氏偏偏是国公夫人,是达官显贵中的一员,还是最顶尖的那批,这无疑是僭越!
田仁家的虽然大字不识,但好歹曾是宁家的家生子,后又跟着宁氏来到镇国公府,学识可能没有,但见识绝对足够,瞬间明悟过来宁氏动怒的缘由,于是一边掌嘴一边求饶。
“行了行了,”掌了大概十来下,宁氏叫停,“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你们一家子都去下面庄子做事。”
大户人家奴仆无数,进府伺候的过的都是人上人的日子,转去庄子干活,无异于发配,惩罚不可谓不重。
田仁家的被唬的心惊胆战,忙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宁氏被她这么一搅和,一天的好心情都没了,挥挥手让她下去。
田仁家的本不敢再多事,可又想起自己即将科考的大孙子,自己这个孙儿颇有几分读书的天赋,听夫子说,有望中进士也说不定!这是他们全家改变命运的机会,她绝不能让孙儿的前程断送在自己手上。
于是杵在原地左右扭捏,磨蹭着就是不肯挪脚,满是褶皱的脸挂着谄媚讨好的笑,眼神欲言又止。
宁氏当了这么多年的家,对她这呼之欲出的意图看得明明白白,淡淡说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往后多谨言慎行,好好为我做事,该给你的好处一分都少不了。”
田仁家的长长舒了口气,拜过宁氏后,就要识趣退下。
“回来,”田仁家的刚走到门口,又被宁氏喊住,田仁家的不敢耽误,忙回来聆听教诲,宁氏沉眉说道:“下个月月初便是与顾家定好的婚期,此事不宜声张,那丫头的身份,以前瞒得有何严实,如今更不能泄露一点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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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质一大早就跑来馀云斋求见宁氏,结果当然是没见着啦。
不过这都在蕙质的预料之中。
宁氏对她碍眼极了,她这张脸,与她死去的亲娘足足有五分像,便是只有五分相像,也称得上国色天香。
宁氏不过中上之姿,看见她,少不得要想起那段被元振冷落的日子,焉能不恨她?不恨她这张脸?
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蕙质神情惶恐等在院门口,对进去通报的田仁家的翘首以盼,眼中的期盼,不亚于等待丈夫回来的望夫石。
约摸一盏茶功夫,田仁家的终于出来,距离蕙质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奈何蕙质眼尖,遥遥便看见她左右两边脸上通红的巴掌印,以及额头上青紫的瘀痕。
聪明如她,早已猜出是宁氏的手笔,毕竟作为宁氏的首要心腹,除了宁氏,府中没有哪个敢如此虐待她。
这老妖婆平时没少替宁氏磋磨她和莲花姑姑,今见她吃了这样大的亏,蕙质心中畅快极了,总归自己也不是真的需要这次见面机会,做戏罢了,“心意”到了就行,不仅没有刻意避开田仁家的丑态,反而笑脸相迎。
“嬷嬷好,”蕙质走上前,对田仁家的盈盈行了个屈膝礼,站直身子,眼眸一瞬不瞬盯着田仁家的那张伤痕累累的脸,惶恐又认真的询问:“敢问嬷嬷,夫人可答应见我?”
田仁家的才在宁氏那受了气,又见蕙质如此不识眼色,直喇喇盯着她看,当即黑了脸,没好气说道:“夫人什么人物?你又是什么人物?娼妇养的下贱种子,夫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倒真应了那句老话,仗着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前儿是夫人心善,想着莲花好好一条人命没了,才招你来慰问,你倒蹬鼻子上脸,愈发不知好歹起来!什么阿猫阿狗也想进馀云斋,啊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蕙质被她一句“娼妇养的下贱种子”气得浑身发抖,想着自己在世上已然了无牵挂,心一横,拼尽全力朝那张老脸狠狠啐了一大口,冷笑着,一字一句说道:“我是阿猫阿狗,你又是什么阿物?一把年纪了,总要活个体面,顶着这么一张脸在外面作威作福,真不怕把老脸丢尽,我要是你,早恨不得一头撞死,还有脸在这人五人六,我看你才是下贱娼妇的祖宗,老娼妇!”
田仁家的瞳孔倏地放大,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蕙质。
由于震惊太过,连脸上被蕙质啐出的一大口唾沫都忘了擦,只顾哆哆嗦嗦指着蕙质,气的浑身发抖,气的说不出半个字。
不怪她如此,这是蕙质第一次向外人展示自己的獠牙,平时都是一副柔柔弱弱的姿态,便给人造成她很好欺负的错觉。
田仁家的也是轻敌,想她年轻时也是个泼辣至极的吵架好手,无奈如今年纪大了,反应较年轻时迟钝不少,若是再年轻个十来岁,说不定可以与蕙质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骂。
可惜呀可惜,岁月不饶人,临了竟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也是命。
蕙质哪管她心里怎么想,得了便宜,一转身,早跑没了影,任由田仁家的在原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